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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記

2017-11-13 15:58:52苦瓜
綠洲 2017年1期

苦瓜

出城記

苦瓜

有一天,丁小臉兒問紅杏,你說,每天打咱們飯店門口得過多少輛車?紅杏說,能不能問點有用的,過多少輛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在咱們飯店門口停多少輛。丁小臉兒覺得媳婦說的在理,不再吭聲,吧嗒吧嗒抽煙,這會兒,他在盤算另外一件事,跟驢有關。

丁小臉兒半年前開了一家驢肉館,生意不好不壞。別的沒什么,只是從此開始跟驢打起交道。除了守在店里老板兼大廚,他還得四處去買驢。驢越便宜越好,這就得沒事時尋思尋思,跟哪個驢販子做買賣劃算。

買回來的驢都拴在飯店門口,相當于活廣告,不動聲色地宣布自己店里的驢肉貨真價實,讓客人把心放在肚子里,只管吃。別說,丁小臉兒這一招真挺管用,往來的人雖然不會一看到那條活生生的驢就流口水,可他們能用眼睛把喘著氣的驢過濾成冒著氣的肉。

俗話說,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人都曉得好賴,這輩子肯定吃不到龍肉,退而求其次吃盤驢肉,也算對得起自己的嘴。于是,很多人被活驢吸引進飯店,順了丁小臉兒的心。這些應當歸功于廣告做得好,可到最后偏偏是那頭做廣告的模特被匆匆宰掉獻了身,對此,不管丁小臉兒還是來吃飯的客人都不覺得歉疚,天經地義。

驢和龍本來沒有可比性,活的時候憋屈,誰曾想死后的遺體反而升值,幾乎跟龍并列到一個檔次。驢是不知道有這一碼子值得驕傲的好事,它只顧站在飯店門口,眼眺長街,暗中揣測那些行色匆匆的人們是不是也在圍著什么轉。或許,驢也沒有去留意那點人事兒,它在盤算另外一件事,跟草有關。

當然,拴在飯店門口的驢不會是同一條驢,隔三差五丁小臉兒就將李文秀請來,沖著大街,當著路人的面,把驢給宰了,這也是宣傳。

丁小臉兒是廚子,在廚師技校正經八百學過兩年,有證。李文秀是屠夫,祖傳的。丁小臉兒雖然能把驢肉變著花樣做成菜,可他不敢殺驢,所以李文秀就得來救場,犒勞是一根驢尾巴,另外還可以在飯店痛痛快快喝一頓酒。丁小臉兒作陪,兩人能從天亮喝到天黑,相繼把人臉喝成猴腚,目光散亂了,舌頭開始不老老實實在嘴里呆,有的說,沒的也說,看上去是推心置腹,實際上是酒把腦袋給灌亂碼了。

喝酒時,李文秀不管說什么,丁小臉兒都不當回事,坐在一旁嘿嘿笑。可是有一件事他不答應,就是李文秀不能老盯著自己媳婦名字做文章,雖也是好心,但不是好話。李文秀說,兄弟,你媳婦怎么能叫紅杏?沒聽說紅杏出墻這個成語嗎?不吉利,不吉利。丁小臉兒有點急,就你名字好,怎么聽都是老娘么名字,喝酒,喝酒。表面上,丁小臉兒沒當回事,其實心里面也犯起嘀咕,這名字是挺可疑,哪天得讓媳婦去公安局把名字改了。

紅杏從來不認為自己名字哪犯忌諱,爹娘給的,隨身攜帶很多年,怎么能說改就改,再說改了也對不起爹娘。任憑丁小臉兒磨破嘴皮子,紅杏也不從,最后,丁小臉兒一咬牙,使出殺手锏,你要是把名字改了,冬天時候,我給你買件貂皮。紅杏一聽,立即心花怒放,猛地一拍桌子,成交。這會兒,她把爹娘全給忘了。

其實,紅杏是該打扮打扮,除了有一雙怎么也掰不直溜的羅圈腿外,她也算是個美人,眉清目秀,一張標準的瓜子臉,皮膚白嫩,怎么曬都不黑。這樣的美人嫁給一個廚子,紅杏不甘。一開始,她還不覺得如何,時間久了,吧嗒吧嗒嘴,品出絲絲縷縷的委屈,為操之過急的感情生活感到后悔。好模樣碰上壞心情,紅杏瞅什么都煩,整天穿著裙子,坐在飯店的門口,眼眺長街,盤算另外一件事,跟人有關。

媳婦答應換名字,沒了后顧之憂,丁小臉兒挺開心,可偏偏又來了一件煩心事,跟丁卯有關。丁卯和丁小臉兒是親兄弟,還有一個天喜,他們哥仨一起從農村來到城里,掐指算,已經有好多年,現如今都混出點格局,沒白進城。小臉兒在別人的飯店當了幾年廚師,攢點錢,自己也開了一家,順便把原來飯店的服務員捎走,搖身一變成了他的媳婦。天喜更有出息,不僅開了一家洗浴中心,媳婦還在法院上班,生個兒子,日子過得如火如荼,津津有味。只有老大丁卯稍不如意,到如今還孤家寡人,身旁連個女人都沒有,但現在丁小臉兒愁的不是這個,而是另外一件事,跟車有關。

這天,丁卯又來了,紅杏把丁小臉兒推進飯店后屋,然后吩咐服務員,呆會兒丁卯要是問,就說我倆都不在。丁小臉兒覺得這樣不妥,想往外走,紅杏一把將他按到椅子上,氣囔囔地說,他老磨叨那事,你還沒聽夠。丁小臉兒說了一句實話,聽夠了。隨即又說一句更實在的話,可他是我哥,也不能老躲著他。紅杏說,誰讓你躲他一輩子,等過這陣子,他琢磨明白,就不會再來煩我們。丁小臉認為媳婦說的在理,嘆氣,抽煙,過一會兒又問,他現在真不開車了。紅杏哼一聲,何止開車,連公交都不敢坐。

丁小臉兒接著嘆氣,接著抽煙。同時,大廳里的丁卯也在抽煙。哥倆兒抽同一個牌子香煙,長白山,六塊一盒。丁卯沒嘆氣,瞪著大眼珠子四處瞅,濃密的眉毛壓得很低,像飽含雨水的烏云,幾乎在眉心擰到一處,因此顯出一副悲憤的神情。用目光將大廳仔仔細細擦一遍,丁卯這才掉頭問二蓮,小臉兒真不在?二蓮是飯店的服務員,紅杏的同鄉。她說,老板和老板娘一起走的,好像是去收驢。丁卯下意識地往吧臺掃一眼,那里擺著一部酒紅色的電話。

丁小臉兒在里屋突然問紅杏,萬一哥給我打電話怎么辦?紅杏說,放心,你哥自從碰見那件事以后,連手機都不用了。丁小臉兒依然不放心,哥雖然沒手機,可飯店里有電話。他悄悄將手機關了,隨著心里面又多了一層內疚。

丁卯并沒有打電話的意思,隨便找一張椅子坐下,不耐煩地沖二蓮說,你給我拿個煙灰缸。二蓮一臉不高興,懶洋洋地去了。丁卯抬起腕子看表,他沒急事,看表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要是表停了或者不知道當下時間,他會覺得發慌,坐立不安。正如天喜總結的,哥是個急脾氣,老想跟時間賽跑。丁卯也承認自己是急性子,而且越來越急,跟別人嘮嗑,總是打斷對方,搶話說。回家時,離門二里地就把鑰匙先掏出來。有什么可急的?丁卯和別人一樣對自己不滿意,可想改,難。這會兒,他就忍受不了二蓮慢騰騰的樣子,一來氣,不等煙灰缸拿過來,拇指在煙嘴上輕輕一彈,蒼白的煙灰就飄落到地板上。二蓮裝著沒看見,把煙灰缸重重往桌上一放,心里面替老板娘又攢了一層鄙夷。

多云的天氣,陽光探頭探腦地從窗外進來,在地板上貼了一塊長方形的金黃色光影,丁卯恰好坐在那片陽光里,好似坐在多年以前的草地上。那年,夏末,蜻蜓滿天飛,黑水屯的沙果熟了,丁卯號召兩個弟弟一起去偷,雖然是做賊,可個個歡天喜地。天喜鉆進倉房,把裝麥麩的面袋子倒出來,揣在懷里,朝站在當院的丁卯快活地眨眨眼睛。就這樣,他們瞞著爹娘,跑出家門,溜進村外的沙果園。

沙果花早已謝盡,滿樹綴著沉甸甸的青色果子,樹下還種著一壟壟花生。丁卯和天喜掏出面袋子,開始摘樹上的沙果,小臉兒卻對花生感興趣,蹲下身子去挖。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狗叫,是看園人的大狗,哥仨對視一眼,撒腿便跑,天喜慌得連面袋子都扔了。跑出很遠,確定狗沒追來,他們才氣喘吁吁坐在草地上,這時,丁卯還一手攥著一個沙果,剛才來不及放進面袋里,現在反而成了最后的人參果。他把沙果分給兩個弟弟,自己沒吃,他們誰也沒客氣,接過來就咬,小臉兒的指甲縫里還有摳花生時殘留的黑泥。聽著弟弟們咬沙果時喀嚓喀嚓的聲音,丁卯覺得嘴里也溢出酸水,悄悄咽回去,暗中發誓,長大以后,一定包下這個沙果園,天天吃沙果,撐死。然而這個愿望最終并沒實現,成年后,他們一起背井離鄉進了城,同樣這也是他的主意。想到這,丁卯萬分悲憤地把自己從往事里拽回來,指尖尚繚繞著灰白的煙霧。迎著陽光往外眺,一頭驢在窗戶底下吃草,驢的背后是大街,車來車往。他轉過臉,將煙頭狠狠掐死在玻璃缸里。

同一時間,丁小臉兒也把煙頭掐滅,坐立不安地盼著哥趕緊走,媳婦在耳邊絮絮叨叨,左一聲小臉兒,右一聲小臉兒,聽煩了,他壓低嗓子吼,我叫丁大勇。杏花覺得冤枉,跟我發什么脾氣,這個小名還不是隨著你哥叫的。丁小臉兒覺得這話不假,要怪真得怪丁卯。到城里以后,換了新環境,小臉兒本以為就能甩掉這個耿耿于懷的小名,沒想到丁卯總是改不了嘴,小臉兒小臉兒叫個沒完沒了。時間一長,這名字就又叫了出去。

小臉兒是面子矮,動不動就害羞的意思。小時侯,丁小臉兒還真不這樣,挺闖蕩,受之無愧叫著丁大勇。等漸漸懂事了,反而學會害羞,以至于最后變成了別人放屁他都臉紅這種人。不管跟誰說話,都不瞅對方的眼睛,偶爾瞅一眼,也飛快地把視線移開,顯得有點鬼鬼祟祟,其實是膽怯。村里的大人們常說,這孩子臉兒真小。說的次數一多,大勇就被小臉兒取而代之。他當然不喜歡這個有辱威嚴的稱號,可即便跑到城里也沒將其甩掉。開始當廚師那會兒,飯店里男男女女好幾個,廁所離女宿舍很近,晚上去方便,總害怕尿尿聲被門外的人聽見,盡量讓尿沿著便池內壁往下滑,這樣就沒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音響效果。系完褲子出來,他開始痛斥自己,這有什么,誰不尿尿,誰尿尿沒動靜。可是下回小臉兒照樣還是把尿尿聲控制到最小音量,沒辦法,他實在大勇不起來。

二蓮從前廳過來送情報,老板,你哥走了。他臨走說,晚上在‘羊羊得意’火鍋店請客,你必須到,不然他一輩子都不再見你。二蓮一邊說,一邊觀察著丁小臉兒的表情。還沒等丁小臉兒說話,紅杏先不樂意了。怎么不在咱們飯店請客,有錢卻便宜了外人。丁小臉兒說,在這請客你好意思收錢?還不知道咱哥脾氣,誰的便宜也不占。杏花嘟囔著,當然要收錢,親兄弟也不能白吃白喝,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丁小臉兒瞪了媳婦一眼,心里想,晚上這頓飯是躲不過去了。再說也沒什么,不就是聽聽他磨叨那事,然后不答應,他再發一回火,拍拍桌子而已。丁小臉兒一旦想開,心情隨著多云轉晴,沒留意那邊紅杏卻是晴轉多云了。

從驢肉館出來,丁卯扭頭往東走,東面是一溜兒飯店,貼著墻根走,頭上是鬧鬧吵吵的牌匾,都跟吃有關,什么砂鍋店,火鍋店,雞鍋店,魚鍋店,大眾溜炒,餃子館,燒麥館,抻面館,削面館,燒烤,麻辣燙,鴨頭居,瘋狂烤翅,海鮮大排擋。吃,吃,吃,換著花樣吃,就知道吃,吃出滿街大胖子,連空氣都不流通了。丁卯憤憤地想,隨即又把心態糾正回來,不能因此自己瘦就說胖違規,貨車上路不許裝太多東西,人上路卻沒有超重的說法。胖起碼富態,是生活水平提高的標志,而瘦成自己這樣,會被認為對不起社會,有忘恩負義的嫌疑。

路走到頭,是條橫道,丁卯往左拐,依然貼著墻根往前走,這回路邊的店鋪不光是飯店,比較雜,有理發店,干洗店,手機店,音像店,鮮花店,冷飲店,玩具店,寵物店,擦鞋店,五金器材店,夫妻保健品店,洗浴中心,按摩中心,彩票中心。這些店鋪的主人多半不是本地人,換句話說,都不是土生土長的城里人,可現在還能分得太清楚嗎?農村包圍城市,才有如此熱鬧與繁華的勝利會師,如果忽然有一天,沒正式城市戶口的人馬全部撤退,相信這座城會冷清不少。丁卯不管這些,他指揮不了全部農民回家放牛種地,只想率領兩個兄弟和花兒一起回去。花兒是丁卯的同鄉,從小一起長大,跟著他一起進城,所以丁卯覺得自己有責任把花兒帶回黑水屯,遠離險境。

再往前走,又是一條橫道,這回丁卯往右拐,右面是住宅區,丁卯不再貼著墻根走,神情輕松許多,東張西望,沒有車,頓時一靜,連風也顯得異常涼快。出了樓區,是個菜市場,水果蔬菜與生肉腥魚的混合味道里人們在講價還價,又一番人間景象。丁卯沒停留,穿過市場,眼前橫著一條寬闊的公路,往來的車怒氣沖沖。丁卯一轉身,向右去,這回路兩旁的建筑陡地變得氣派許多,看來屬于繁華地帶,基本上都是商場,酒店,寫字樓,豪華賓館。丁卯目不轉睛,只往前看,脖子伸出老長,看上去好似一只奔走在荒漠里的美洲駝。走著走著,前面出現一座過街天橋,他毫不猶豫地登上天橋,腳下轟轟過車聲,仿佛洶涌波濤。下了橋,丁卯繼續左拐右拐地走著,大約花了三個多小時,這才來到花兒住的地方。他如釋重負地松口氣,感覺自己好像剛從華容道里逃出來的曹孟德,實際上從丁小臉兒的驢肉館到花兒住處,只有半個小時的路程,誰讓他不敢橫穿馬路呢?

還沒等按門鈴,丁卯就看見花兒從對面走來,身后跟著四個彪形大漢,吃力地抬著什么東西。丁卯張口就問,買口棺材也送貨上門?花兒不高興,瞪一眼丁卯,你嘴里就沒一句好話。丁卯嘻嘻笑,湊過去一看,原來是鋼琴。丁卯本是個嚴肅的人,只有在花兒面前才能擠出點幽默,搖身一變,變得既活潑又快活。花兒長得好看,身上總是有一股陽光的味道,這大概便是將丁卯那雙飽含悲情的眼睛融化成無限柔情的原因所在。

花兒走在前面,丁卯跟在后面,中間是四個彪形大漢扛著鋼琴。一行人浩浩蕩蕩走進樓道。花兒住四樓,對那幾個大漢來說也算迢迢,都汗流滿面,齜牙咧嘴,因此更顯出丁卯的悠然自得。他不住嘴跟花兒說話,前面的人擋住視線,他便歪著腦袋找花兒的身影。等他們到樓梯拐角,恰好花兒走到丁卯頭上的臺階處,這時他仰著臉說話,花兒,我怎么不記得你會彈鋼琴。花兒說,你記性不好,忘了上學時我是音樂課代表。丁卯說,我就不記得上過音樂課。接著又問,這鋼琴也是他給你買的。花兒說,除了他,還能是誰?我哪來的錢。丁卯說,你沒錢我知道,他這么大方我沒想到。接著又問,那條狗還養著嗎?花兒說,當然,那是我兒子。丁卯說,我就不明白你們這些養狗人,給狗燙頭,給狗戴花,還給狗扎耳朵眼,弄得人不人,狗不狗。接著又問,你的狗叫什么名?花兒說,薩郎斯通。丁卯問,跟誰私通。抬鋼琴的忍不住插嘴,樂跟誰私通就跟誰私通。花兒一聽笑得前仰后合,這會兒也走到了四樓。

把抬鋼琴的人打發走,花兒還瞅著丁卯笑,沒想到,平時沉默寡言的人,一旦開口說話,這么磨叨。丁卯不服,你怎么知道我話少,跟你在一起,我的嘴就沒閑過。花兒說,是,你把話都用到我這兒了。說著,把目光移到鋼琴上,顯出忍俊不住的喜愛。一只貴婦犬從臥室出來,朝花兒親昵地搖搖尾巴,搖出一股濃郁的香水味。

丁卯掏出煙點上,四處找煙灰缸。花兒見了說,他不抽煙,所以家里沒準備煙灰缸。丁卯言不由衷地說,現在好男人都不抽煙。花兒轉身到廚房取來一個精致的瓷碟,遞給丁卯,然后糾正道,是有檔次有品位的男人都不抽煙。丁卯一愣,心里不是滋味,還沒等慢慢去細品,就聽花兒大驚小怪地喊,蒼蠅,蒼蠅,怎么進來的,快幫我打死。

隨著花兒的手指,丁卯在天花板上見到一只蒼蠅,一動不動,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根釘子露在外面的帽。丁卯久久地盯著蒼蠅,目光好似焊槍,要把那只蒼蠅焊住,或者是想把他內心里某種東西焊死,直到花兒將一個蒼蠅拍塞到他手里,才回過味來。

丁卯滿不在乎地對花兒說,一只蒼蠅而已,還能把你吃了?花兒說,整個夏天,屋內都沒找到一只蒼蠅,準是剛才開門時放進來的。丁卯在屋內環視一圈,因為有空調,窗戶緊閉,還擋著淡紫色窗簾,燈亮著,流淌出桔子汁似的光。的確,這樣環境是飛不進蒼蠅的。丁卯手握蒼蠅拍,一時呆在那里,半晌才笑著說,假如這只蒼蠅不是孕婦,就不用怕。說的雖然是笑話,心里卻引出一絲怪怪的感覺。以前在老家,蒼蠅雖然不是鋪天蓋地,但也不至于為一只蒼蠅大動干戈。那時,他們常常坐在槐樹蔭影下,一邊啃煮苞米,一邊快活地說話。對面不遠處就是高大巍峨的糞堆,即便有一兩只蒼蠅從糞堆風塵仆仆地趕來,也不會破壞他們當時快活的心情。

丁卯并沒有去完成他的使命,悄悄將蒼蠅拍放在沙發上。這時,花兒好像也忘記了那只該死的蒼蠅,像個小孩似的圍著鋼琴左看右看,掀開蓋,輕輕按兩下鍵,回頭問丁卯,想不想聽一曲。丁卯搖頭,把眉頭鎖起,又鎖出以往的悲憤。

花兒對丁卯突如其來的沉默感到奇怪,也不適應。走過來,坐在丁卯身旁,雙手拄腮,不說話,只盯著丁卯看,眼睛一閃,一閃,像用笤帚去掃丁卯心里的浮塵。漸漸地,丁卯感到心情又好轉起來,花兒的眼睛一如當初清澈,純真,是不染微塵的湖面。

花兒旗開得勝地笑了笑,起身去冰箱里取水果,丁卯定睛一看,卻是一盤沙果,更是歡喜。雖然花兒現在想吃什么水果都能吃到嘴,可她念念不忘的還是沙果。借著這歡喜勁兒,丁卯再次引出已經說過一百八十遍的話題,剛說一半,花兒就替他接著說下去,不就是,跟你們哥仨回黑水屯,包個沙果園嗎?丁卯不住點頭。花兒說,別忘了我已經是別人的女人。丁卯不以為然,也沒辦手續,不就是二奶嗎?話一出口,丁卯就后悔了,緊張地掃一眼花兒。花兒并沒在意,只是將水果盤往旁一推說,真不該當著你面吃沙果,又勾起你那異想天開的計劃。丁卯知道一時半會兒不能說服花兒,不接話茬,鄭重其事地說出晚上請客的事。花兒漫不經心地說,正好晚上他不來,我有時間。丁卯起身告辭,打開房門的一瞬間,他又想起落在天花板上的那只蒼蠅,真希望它能跟隨自己一起離開,讓花兒的房間清凈一些。

當然,最后丁卯還是獨自一人離開的。身后的門一合,他再次來到大街上,看看表,時間尚早,于是準備到‘知足長樂’逛逛。‘知足長樂’是全市最大的一家鞋店,也是丁卯經常光顧的地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好,丁卯當然不例外,他喜歡買鞋,買各種款式的鞋,有的小心翼翼穿在腳下,有的干脆收藏起來。鞋收集多了,他買個書架,將各式各樣的鞋擺在上面,貼上標簽,注明產地,價格,皮質,然后在閑著沒事時,站在書架前挨個欣賞或用塊干爽的鹿皮擦去鞋面上的灰。丁卯只收藏皮鞋,像運動鞋,休閑鞋并不在他興趣范疇之內。漸漸地,丁卯也儼然成了半個專家,只要一打眼,便能分辨出鞋的皮質,到底是豬皮還是小牛皮。此外,他還會十八種鞋帶的系法。

按照丁卯的觀點,一個人完全可以穿樣式不同的兩只鞋,既然可以百花競放,爭奇斗艷,為何不能雙鞋各異,左右爭輝。話是這么說,至今丁卯還沒穿過鴛鴦樣的鞋上街。每天,他都挑一雙既喜歡但還能忍痛穿到腳下的鞋,來承載那雙明月彎刀一樣的瘦腳,兜里常年揣著一塊從眼鏡店買來的鹿皮,時刻保證鞋面上一塵不染。

這樣看來,丁卯應該是個講究人,其實不然,除了對鞋的要求嚴格外,其它方面他就疏于管理了,比如,一年洗澡的次數不超過兩位數字,洗一次澡的時間不超過三十分鐘;胡子十天半個月不刮,野草一樣瘋長,日復一日荒蕪著;頭發經常不洗,以至于一綹一綹地貼在頭皮上;臉總也洗不干凈,油膩膩的,站在太陽底下都反光;整個夏天都穿著大背心大短褲,背心不止一件,后面均寫著紅鮮鮮的阿拉伯數字,從1到9變換來,變換去。可想而知,這樣的形象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廣大觀眾們輕易就忽略了那雙被他推崇備至的鞋。或許,他根本就沒在乎別人怎么看。

花費了一段時間,丁卯繞到‘知足長樂’,溜達來溜達去也沒買一雙。像古馳,登喜路,圣羅蘭這樣的世界名牌,他買不起,只能過過眼癮。像紅蜻蜓,森達,金猴,富貴鳥這樣國內的名鞋,他咬牙切齒地都已經買了,供在家里。所以,今天他只欣賞,不動錢。封兜。

丁卯背著手,在鞋店里溜達一圈又一圈。估摸時間差不多了,他瞅一眼表,便從玻璃門走了出去,再次進入自己的華容道內,左拐右拐直奔‘羊羊得意’火鍋店。

丁卯訂的時間是晚上五點半,根據以往經驗,這些人最早到的也得是六點以后。丁卯不是不在乎別人的遲到,而是習慣了,尤其是小臉兒,每次都是風塵仆仆的遲到,滿頭大汗地趕來,你能指責他是慢性子嗎?至于天喜,他遲到連歉意都沒有,總是晃悠悠地最后一個來,食指上套著車鑰匙鏈,不停轉動手指,臉上掛著剛中選總統或者娶了好來塢明星似的得意。能說他什么?懶得說。

早晨的時候,丁卯第一個找的就是天喜,不等天喜找理由拒絕,丁卯便把話封死,今天就是你媳婦生二胎,你也得參加,又不是鴻門宴。天喜忙堆著笑說,哥說啥呢,我也沒說不去。丁卯冷下臉說,啥,啥,啥,你就是變成億萬富翁,也一嘴苞米馇子味兒。天喜臉上掛出不高興,哥哥的話觸到了他忌諱。丁卯懶得理會,轉身就走,一著急,忘記叮囑天喜別把書婷帶去。書婷是天喜的媳婦。丁卯之所以不愿意見到書婷,是因為弟媳書婷的長相看著不舒服,四四方方的臉,整天沒個笑模樣,平乎乎,硬梆梆,這也罷了,還抹了一層厚厚的粉,越看越像一塊面板。

服務員沏了杯茶,丁卯不喝,他先問,茶收費嗎?確認是免費,他才疊起二郎腿,準備悠閑一把,可畢竟不是個悠閑的人,沒到半根煙工夫就不耐煩了,雙眉緊鎖,伸長脖子往外面望,各種牢騷蜂擁而來,哎,我這一生,太多時間都浪費到等人上面了。一著急,丁卯就有點坐不住了,雖然還是二郎腿,可是一會兒左腿壓右腿,一會兒右腿壓左腿,表看了數次,小臉兒才滿臉大汗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不管是誰,只要看到小臉兒和丁卯在一起,都會說他們長得太像,簡直是一個模子扒下來的。兩人都是長腦袋,細脖子,眼睛不大不小,雙眼皮,直鼻梁,下唇略厚,削腮。不同的是小臉兒的眉毛輕描淡寫,丁卯的眼眉濃密,緊鎖。以前別人就靠眉毛來區別他們哥倆兒,現在簡單多了,一眼就知道誰是誰,因為丁卯造得邋邋遢遢,小臉兒穿得干干凈凈。

小臉兒坐下沒兩分鐘,天喜和花兒先后趕來。天喜昂首挺胸,邁著四方步,一副志得意滿的神氣。書婷沒跟來,這讓丁卯舒心不少,但是見到天喜趾高氣揚的樣子,還是忍不住有氣兒往心縫里鉆。丁卯站起來,拍了拍天喜的后脖頸子問,你這兒有鋼板咋的?天喜聽懂丁卯的話,臉上現出來之不易的紅暈,正尷尬著不知說什么,花兒從外面進來。丁卯滿臉的嚴肅立即煙消云散,注意力從弟弟的脖子轉移到花兒身上。花兒換了套裙子,剛洗完的頭發還沒干透,垂在雙肩,更顯一臉清純。其實她歲數并不小了,眼角細細的皺紋也隱約可見。

幾人落座,丁卯說點菜,那邊天喜站起來聲明,哥,這頓飯我請。說著,搶過菜單開始點,都是比較貴的海鮮。小臉兒說,看來二哥最近生意不錯。說這話時,小臉兒又想到驢,儲存的肉賣光了,明天還得把李文秀請來殺驢。他這么一走神,便沒聽見別人說什么,等回過神,只見花兒正笑吟吟地問天喜,說實話,你們洗浴中心有沒有小姐?天喜把食指套進車鑰匙鏈的鋼圈里,胳膊支在桌子上,一面輕輕轉動腕子,一面故做神秘地說,這個話題不宜在公共場所談。花兒說,不說我也清楚,要不然怎么連奧迪A6都買到手了。天喜的腕子轉得更疾,裝腔作勢地說,擱以前坐得起奧迪A6不是高官就是大款,現如今不同了,哎,也是個窮人,花兒,我真就是個窮人,信不信?跟你的那位比不起。丁卯暴喝一聲,窮個屁,是吃不上還是喝不上了,有倆破錢燒得直說胡話。花兒開心地笑了,一半是為天喜提到他那位而笑,另一半是看到丁卯急赤白臉的樣子覺得好玩。這時,小臉兒接過話茬說,如今的社會是有錢人裝窮,沒錢人窮裝。天喜瞅了小臉兒一眼,小臉兒沒好氣地說,你別瞅我,又不是指你。天喜氣急敗壞地說,你們今天都怎么了,剛吃完槍藥?恰好,服務員將羊肉端來,丁卯示意服務員把羊肉全都倒進火鍋里,然后拎起筷子指著熱氣騰騰的火鍋說,槍藥不吃,吃羊肉。對了,喝白酒還是啤酒。

開場白雖然不太愉快,可幾杯酒下肚,各自開懷。花兒坐在丁卯對面,大概喝過酒的緣故,雙頰飛起桃花紅,火鍋上熱氣繚繞,繚繞得對面的花兒幾分飄渺。小臉兒跟天喜不知道唧噥什么,腦袋擠著腦袋。天喜的手勢讓人眼花繚亂,小臉兒若有所思,頻頻點頭。花兒端起杯,輕輕抿一口酒,嘴唇遺下一絲雪白的酒沫,她取出紙巾擦,動作既優雅又輕柔。小臉兒夾了一葉菠菜。天喜說,多夾點,吃這么少,還能不瘦。小臉又夾了一葉。天喜哈哈大笑,你怎么跟吃咸菜似的。小臉兒跟著笑。天喜親昵地一手摟著小臉兒的肩,一手端起杯說,來,走一個。玻璃杯在空中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音,接著酒入喉,杯見底,天喜拎起瓶挨個滿酒。

丁卯見火候差不多了,清清嗓子發言:還是那件事,打算回老家黑水屯承包沙果園,你們三個都跟我回去,既然是我把你們帶出來,就得再帶回去,扔到城里我不放心。丁卯的話像澆進熱鍋里的冷水,剛才還熱熱鬧鬧的場面忽然間鴉雀無聲。

丁卯的目光在幾個人臉上找來找去,沒找到一點動靜,悶悶地喝了口酒。不知是誰,推開飯店的門,一陣風吹來,火鍋上繚繞的熱氣被吹得四散,掠到丁卯的臉上,輕飄飄,濕乎乎,還帶著一點漫不經意的熱。最后還是花兒打破沉默,轉過臉來問小臉兒,最近驢肉館生意如何。砰,丁卯猛地將酒杯頓在桌子上,站起來,怒氣沖沖地向門外走去,眼前不知怎么一濕。

丁卯一走,天喜歡實起來,話也多了。他說:花兒也不是外人,別笑話,我哥就是這個樣子,想一出是一出,也不知道因為啥,說什么也不在城里呆,城里哪不比農村好,在農村風吹日曬,就算能掙到錢,也沒地方花呀!自己想走沒人攔你,腳長自己身上,可是干嗎還拽上別人。先是勸,后是哄,最后拍桌子跟你瞪眼,真受不了這個。他輕手利腳說走就走,我能嗎,小臉兒能嗎?我媳婦孩子都是城里戶口,難道讓媳婦辭職,讓孩子放棄吃香喝辣的生活,過咱小時候的窮日子。那種日子我是不打算過,更不想讓孩子去承受。

天喜把單買了,然后送花兒回家。小臉兒去找丁卯。

太陽眼看失陷天邊,整個城市被黃昏籠罩,風漸涼,街上行人步子匆匆忙忙。小臉兒在一家文具店門口找到丁卯。丁卯背對著公路,坐在水泥地上,呆呆向文具店里眺望。小臉兒蹲下身子,喚了一聲哥。丁卯沒扭頭,目光依然還是直勾勾地往文具店里看,自言自語地說,現在的孩子真幸福,還記得小時候我給你糊的本夾子嗎?小臉兒說,記得,紙殼做的,用糨子糊上煙紙,花花綠綠挺好看,媽還心疼那點白面呢。往事在丁卯的臉上熨出一絲笑容,嘆口氣說,是啊,那時咱家真窮,筆記本買不起,就用橡皮將本上的字擦去,接著用。鉛筆炸鉛了,折一小段鉛都心疼。一本《新華字典》哥三個輪流用,都翻爛了。小臉兒動情地說,既然從窮日子里好不容易連滾帶爬地出來,就不該再回去。丁卯別過頭,瞅一眼小臉兒說,那時是窮,可也有樂趣,現在每次回想起來,心里面都暖乎乎的。丁卯站起來說,別談這個了,再去喝兩杯。

按照慣例,第二頓酒都是去吃燒烤,他們找了一家小店。人太多,大廳里鬧哄哄,恰好門口橫了幾張桌子。小臉兒說,哥,咱在外面吃吧,涼快。丁卯沒意見,最近他愈來愈受不了太吵的環境。

點了二十串羊肉,四個雞脖子,兩條雪魚,喝扎啤,一口一口往肚子里灌。丁卯心里不痛快,覺得現在誰也不愿意聽他說話,找個一起說話的人都這樣難,丁卯感嘆著,酒越喝越沒滋味,醉意不知不覺從心里往外漫,最后漫得兩眼迷離。

暮色深,點了燈,左右鄰桌的人都籠在一片白亮的光中,有說,有笑,頻頻碰杯,一張張笑臉時遠時近。丁小臉兒在丁卯耳旁說,哥,你是不是看上了花兒。丁卯被這句話喚回不少清醒,搖著腦袋直說,怎么會,怎么會。又灌一口酒,語重心長地說,小臉兒,咱倆是不是一個爹一個媽的親兄弟。小臉說,那還用說。丁卯問,咱倆是不是砸了骨頭還連著筋的親兄弟。小臉說,那還用說。丁卯打了個嗝,剛想說什么,胃里翻江倒海,連忙站起來,跑到垃圾箱跟前,吐了一陣子,覺得肚子里還有余孽,把手指伸進嘴里摳嗓子,清理干凈了,還蹲在那不走,把剛才小臉兒問的話尋思一遍,難道我對花兒真有別的想法?不會吧,自己只是喜歡跟花兒呆在一起,看見她,堵在心里面的煩惱統統煙消云散,很開心。

丁卯蹲在垃圾箱旁想把自己跟花兒的關系理清楚,可是越想腦袋里越亂,忽然眼前一道白光,打閃嗎?往上瞅,響晴的天,再往別處看,一個戴眼鏡的人正拿著照相機給自己拍照。

丁卯把腦袋里的糨糊暫且放在一旁,晃悠悠朝那人走去,瞇縫著眼睛問,我讓你給我照相了嗎?那人回答,沒有。丁卯問,我長的好看嗎?那人臉上浮出笑意,遞過一張名片,解釋說,我是個記者,經常拍一些農民工素材的照片,發到報紙上,這樣能引起社會對你們的關注。我知道你們這些外來人口很苦,人嗎,都有同情心,咱不能自己穿得暖,吃得飽,就忘記別人還在風餐露宿,過著艱難的日子。剛才你在垃圾箱跟前找東西的情景,一定能打動更多人的心。那人越說越起勁,越說越陶醉,可丁卯越聽越來氣,硬著舌頭說,我不窮,我有錢,剛才不是在找吃的,而是把吃完的東西吐出去,你整反了。那人明白了,眼前的人不是窮鬼,是醉鬼。丁卯朝那人一伸手,拿來。那人問,什么?丁卯說,膠卷。我可不想明天讓全市人民看見我嘔吐的照片。那人笑笑說,我這是數碼相機,沒有膠卷。丁卯擺了擺手說,我不管豎馬橫馬,總之把膠卷拿出來,不然別走。那人嘆口氣說,農村人就是農村人,見識淺不說,還粗鄙,照片上報是對你們好。丁卯的怒火涌了上來,把多日來攢的火氣劃拉劃拉都沖向眼前這個戴近視眼鏡的人,一伸手把相機奪過來,那人沒防備這手,剛想過來搶,丁卯一腳就把他踹倒。丁卯左右端詳相機,不知道在哪取膠卷,一著急,去他媽的,摔!

把別人數碼相機摔了,酒怎會喝消停,剛喝兩杯,警車來了,原來是那人報了110。警察可不像知識分子那么好惹,一薅脖領子把丁卯拽到警車上。小臉兒懵了,沒鬧明白怎么回事,剛想跟著上車,后面飯店老板追來,嚷嚷著單還沒買。小臉兒回過身去結賬,一耽擱,警車已揚長而去,他趕緊打聽警察局位置,打車追去。

丁卯到了警局,瞅什么都新鮮,長這么大,還是頭回參觀警察局。一點不忐忑,他深信這是個講理的地方,卻忘了自己沒理。兩個警察值班,一老一小。老警察,瞇縫眼,沉著臉,很不耐煩的樣子。小警察精神頭挺足,眼珠子跟剛充完電的燈泡似的。

先是做筆錄。警察問。叫什么?丁卯答,丁卯,丁是丁的丁,卯是卯的卯。警察問,多大。丁卯答,三十四,屬兔,八月初八生。警察問,家住哪?丁卯答,黑水屯。警察說,沒問老家。丁卯說,我只有老家。警察問,現在住哪?丁卯答,函谷街。警察問,怎么回事?丁卯說,你問他。

他是那個戴眼鏡的記者,報了名姓叫劉惶,一五一十把經過陳述了,最后說,我的相機值三千八。警察弄明白前因后果,把本一合,對丁卯說,聽見沒有,三千八,也不為難你,賠完錢放你走。丁卯不干了,大聲抗議,憑什么賠錢,他不給我拍照,我能摔相機?這是……想半天,才想出個名詞,侵犯個人隱私。老警察點根煙,坐到一旁,懶得跟丁卯磨嘴皮子。只剩下小警察,他對丁卯說,侵犯你隱私,過后可以到法院告他,現在得先把賠償的事解決。丁卯說,憑啥。他侵犯我個人隱私在前,摔照相機在后,要解決也得先解決前面的。小警察說,我說先解決哪個就先解決哪個。丁卯心里又冒火了,但不敢朝警察發,于是在警察背后找到劉惶,張口罵,操你媽,我就不賠。老警察坐不住了,一拍桌子,小警察噌地躥起來,把丁卯推到墻邊,說,這還了得,到警局還不老實,這不是咆哮公堂嗎?丁卯不服,連踢帶踹還想往前沖。老警察說,銬上。小警察拿出手銬把丁卯銬到暖氣管上。丁卯更不服,借著酒勁兒,豪氣沖天,瞪著老少警察及記者劉惶,他的豪言壯語是,要錢沒有,要命也不給。

老警察發言,或者是感慨,現在治安為什么亂,全是你們這些外來人口造成的,要我說,應該統統把你們趕回老家。老警察的話說到劉惶心坎里,他跟著感慨,就是,窮急眼了,什么事都干,你同情他,他還不領情。老警察的話也說到丁卯心坎里,他接著感慨,是想回老家了,可來時容易去時難,自己那兩個兄弟說什么也轉不過這個彎。三個人都感慨到一起了,要是擱在酒桌上遇見,沒準惺惺相惜,互為知音,能多喝好幾杯。可惜此時不是在酒桌,而是警局,丁卯還得賠錢。

丁小臉趕來,站在門口往里張望,看見哥哥被銬住,哭咧咧地往里沖,被老警察推出去,隨后劉惶也跟了出去,門關上,他們在走廊里說話,聲音忽高忽低。現在屋內只剩下小警察,丁卯斜著眼睛看小警察,壓低聲音說,把手銬打開。小警察說,憑什么?丁卯說,我要撒尿。小警察說,憋著。丁卯說,你想不想好了。小警察說,你在威脅我是嗎?丁卯說,哪敢。小警察走過去,又拽出個手銬,把丁卯另外一只手銬到椅子背上,然后說,趕緊把錢賠了,再不老實就給你拍照。丁卯一聽拍照,納起悶,今天怎么了?記者要給我拍照,警察也要給我拍照。要是早知道的話,起碼得換身干凈衣裳。想到這,抬眼去看小警察,他正在點煙。看別人抽煙,丁卯心癢,也想抽,但兩只手都銬著,于是再次請求把手銬打開,小警察瞅都不瞅他,把一個煙圈吐向天花板。丁卯大怒,反手把椅子抓住,舉起來砸向身旁的檔案柜,砰,檔案柜險些被砸倒。小警察一個箭步沖過來,揚手給丁卯一個嘴巴,丁卯索性做出一副無賴樣,把臉遞過去,讓小警察接著打。小警察懶得理他,叼著煙走了。

屋內只剩下丁卯,側耳傾聽,剛才走廊里還傳來小臉兒跟他們說話聲,現在卻鴉雀無聲。忽然間,丁卯感到從沒有過的寂靜。腕子在痛,是剛才砸檔案柜時被手銬卡的,血已經一點一點洇出來,紅得那么不近情意。酒意一點點消退,隨之而來的是清醒后的疲憊與空寞。他將身子倚在暖氣上,朝外張望,黑沉沉的夜同樣的寂,像在海底。想看一眼是幾點,可手抬不起來。血在手背上慢慢流淌,流出一張河流分布圖,是的,掌心上也有河道,只是在出生時就已干涸。丁卯突然想到一個字,命。隨即,回望的長鏡頭再次把他送到那個陽光滿天的下午。

那時,丁卯還開著出租車滿城轉悠,掙的錢雖不多,但起碼快活。平時,還能和幾個同樣是開出租的朋友,找個飯店聚聚,喝點小酒,吹點小牛,不緊不慢打發著清閑的時光。他不求有多少錢,只要夠花就滿足,至于遲遲不到的姻緣,也不是急來的。三十多歲的人,發情期已經過去,難以忍受的只是深夜里的孤單。喝醉了,再孤單也能睡著。不過話說回來,丁卯也不是見了女色不動心的君子。比如那天下午,載了個客人,他的心就亂了。那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女,五官清凈,穿著杏黃色吊帶,裸露在外的肌膚白玉無瑕。這些都不是最吸引人的地方,讓丁卯心動的是少女身上那股芳香不盡的青春氣息,她只要朝你笑一笑,你就會想到世上所有的春天。丁卯覺得自己很幸運,不停地跟女孩搭訕。說著說著,忍不住管女孩要電話號碼。女孩沒猶豫,取出手機說,你的號碼是多少,我給你打過去。丁卯告訴女孩自己的電話,女孩打過來,鈴聲響起,是那首《死了都要愛》,女孩歡天喜地地說,我也喜歡這首歌。丁卯打趣說,這證明咱倆有緣。

女孩到了地方,打開車門,風吹來,丁卯聞到一股清香,不是香水的氣味,而是來自女孩身上春天的味道。丁卯忽然有一種強烈的不舍,女孩在車窗外搖手,笑容花一樣綻放。然后,女孩轉身穿過橫道,向路對面走去。丁卯低頭打開手機,顯示屏有一串數字,是通向鮮花盛開之地的密碼。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剎車聲,丁卯抬頭看去,只見一道人影飛在空中,又落下,是那個女孩。一只翡翠色的鞋拖,甩在路中間,另外一只伶仃在女孩的腳上。停下的卡車里跳出一個中年人,神色慌亂地跑向小女孩倒下的地方,同時人潮也涌了過去,擋住丁卯的視線。

恍惚間,丁卯只覺得自己在不斷后退,人群越厚,他退得越遠,如同眼前一切全是錯覺,可車內分明還遺留著女孩淡淡體香。丁卯打開車門,撒腿就跑,他是想逃出猝然降臨的可怕記憶,可他逃得掉嗎?無論跑出去多遠,他的眼前總是現出女孩燦爛的笑容。幾分鐘前,甚至在幾秒前,這笑容真實地存在,但現在已絕跡,丁卯難以置信,丁卯不得不信,丁卯感到從沒有過的絕望。

從那天起,丁卯對公路充滿恐懼,對這個城市充滿厭倦,他把出租車賣了,整天守在家里。后來,聽說女孩死了,這在意料之中,當他看見甩到路中央的鞋時,便已知結局。丁卯將手機關了,放到床頭柜內,再也沒打開。手機里珍藏著一個未接電話,他永遠不會去回播,因為對面的機主已不在人間。有一天,丁卯忽然想起黑水屯的沙果園,于是決定帶著弟弟與花兒一起回去,便像摩西領著猶太人離開埃及。

夜實在太靜,夏日的暖氣管只有金屬的涼,他倚著暖氣管迷迷糊糊睡著了,掉進夢的深處。夢里丁卯再次回到黑水屯的沙果園,天喜騎在樹杈上,光著腳,挺著胸脯,怎么看都像鐵臂阿童木。看園人的大黃狗老老實實趴在果樹下,陽光在濃密的枝椏間穿過,落了一地斑斑點點,金黃色的蜜蜂飛來飛去,好似從太陽身上掉下來的碎屑。小臉兒呢?蹲在樹趟里摳花生,瘦瘦弱弱,戴著跳棋子一樣的帽子,像極了尼爾斯。花兒也在跟前,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和綠色塑料涼鞋,這不是花仙子里的小培嗎?那么我是誰,丁卯迷糊了,正這時,有人把他叫醒,是小臉兒。小警察在一旁給他打開手銬。腕子一解放,丁卯趕緊看看表,都凌晨三點了。

哥倆出了警局,天已放亮,遠處清潔工拖著掃帚掃街,看不見人影,只能聽見不緊不慢的掃地聲。街快醒過來,丁卯的酒也醒了,渾身疲憊,覺得風格外的涼,瞅一眼緊跟在身旁的小臉兒,問,剛才你去哪了?小臉說,回家取錢。噌,丁卯剎住腳步問,取錢干嗎?其實不問,心里也明白七八分。小臉兒說,你以為這事不賠錢就能過去?丁卯接著問,多少錢?小臉兒說,五千。丁卯說,他的相機不是值三千八嗎?小臉兒說,剩下的錢是精神損失費。一聽這話,丁卯身上的疲憊立即一哄而散,他又來勁兒了。五千塊錢不是小數目,虧,虧透了。還說什么道德,良知,憐憫。丁卯越想越生氣,通過這事更堅定了他出城的決心,不過眼下得先把出城計劃擱一擱,趕緊去找記者劉惶把錢要回來。丁卯打定主意,氣呼呼地往回走,小臉兒在一旁還不知趣地嘀咕著,那錢算我的,你不用還。丁卯不耐煩地一揮手說,有多遠給我滾多遠,誰的錢不是錢,大風刮來的?

丁卯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吃過早餐,他便跑到街上去找劉惶。他不是記者嗎,記者的工作單位是報社,整個城市無非那么幾家報社,挨個找,肯定能把他揪出來。不過也有難度,便是丁卯的路線太繞,他不坐車,又不敢過橫路,滿城那么多的橫路,這就要多走不少冤枉路。

兩天的時間,丁卯找了三家報社,一打聽,全沒劉惶這個人。丁卯不泄氣,接著找,不信他還能跑到天邊。為了盡快逮住劉惶,丁卯覺得也該有個方案,他在報亭把所有的報紙各買一份,順便又買張城市地圖。找個僻靜處,丁卯將報紙仔仔細細都看一遍,沒找到劉惶的名字,然后把地圖攤開,查一查有幾家報社。晚報,日報,晨報,都市生活報,婦女生活報,科技生活報,企業文化報,青年報,老人報,財經報,法制報,等等,光在地圖上就找到十多家報社。丁卯看看手里的報紙,不全,于是到另外的報亭去把手頭上沒有的報紙買回來,坐在地上,接著看。就這樣,丁卯一邊到各大報社去打聽,一邊在報紙上找線索。一晃,又過去五六天,丁卯將全城的報紙翻個遍,戰果不甚滿意,劉惶依然在逃。直到這時,丁卯才感到氣餒,人海原來真的很茫茫。

這一天,丁卯夾著一捆子報紙在大街上溜,溜著溜著就來到花兒家門下,于是按響門鈴,準備上樓拜訪一下花兒。花兒正在家彈鋼琴,一見丁卯夾著一捆報紙,納悶地問,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有閑情。丁卯苦笑,將報紙墊在屁股底下,往沙發上一坐,指著鋼琴說,你彈一曲,我聽聽。

花兒彈的是月光曲,丁卯聽不見月光,他在盤算著怎么能找到劉惶,所以也是一臉的沉思。花兒錯以為丁卯沉浸到她的音樂中,很得意,不知不覺便把自己連同鋼琴從這個房間搬到一個有月光的晚上。天是深碧色,風里有花香,奶油色的月亮悄悄融化,融得滿世界甜絲絲的味道。這會兒,總該有個人走來,他是誰?花兒一驚,月光忽然從眼前碎了,別過臉去看坐在沙發上發呆的丁卯,不知怎么,心里突然很煩。

丁卯見花兒突然停下來,覺得納悶,怎么不彈了?花兒心煩意亂地說,沒意思。丁卯說,也是,叮叮當當的啥意思。說著,朝四處瞅瞅問,他怎么總不在家?花兒瞪了丁卯一眼說,這跟你有一毛錢關系。丁卯笑嘻嘻地說,我這不是關心你嗎?他到底幾天來一次。花兒說,不一定,有時來得勤,有時五六天不來一次。丁卯嘆口氣說,這么大的房間整天一個人呆著,多沒意思。

丁卯的話觸到花兒的傷心處,其實也不算傷心,只是隱約的委屈。盡管住在寬闊豪華的房間里,有鋼琴,有名犬,看上去挺高雅,可心里面總繚繞著揮之不去的寂寞。想想剛來城里時,跟著丁卯倒賣服裝,起早貪黑,雖然累點,反倒比現在快活。那時,她也喜歡聽丁卯說話,現在丁卯一開口,她就煩。可心里分明也記得丁卯的好,要不是他,自己也不能進城。本以為兩個人遲早會成個家,可是后來遇見了另外一個男人,立即被吸引過去,變成了磁石上的鐵屑。盡管丁卯始終都沒說過一句跟愛意有關的話,當她投進別人的懷抱,他也沒表現出失落或稍微的譴責,可花兒還是覺得好似背叛了丁卯,或者說是背叛了以往的生活。

還記得有天黃昏,他們坐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馬路對面是幢華麗的房子,門前停著跑車。花兒對丁卯說,假如咱們能過上這樣的生活該多好。丁卯不以為然地說,別做夢了。沒多久,花兒的夢變成事實,忽然間,兩個人之間產生了距離,這距離讓她心里藏著愧,她覺得自己是嫦娥,離開了以前的生活就是奔月,是的,奔月,這里的確也像月宮一樣冷。然而,丁卯卻始終沒覺得花兒哪錯,向往富貴是人之常情,碰見個有錢人,是運氣好,現在他死拉硬拽花兒告別目前的生活是另外一回事,他覺得城里太危險。丁卯不知道花兒在想什么,但看出她的不高興,于是想方設法逗她開心。丁卯的嘴笨,但跟花兒在一起,話不知道從哪來的,特多。他挑花兒喜歡的話說,拐彎抹角夸她,通常花兒都會被逗開心,看見花兒笑,丁卯心里面舒服,他知道有些話不是真的,言過其實,但為了滿足花兒的小小虛榮心,他才不在乎真的還是假的。以前是這樣,但后來發生變化,花兒不再喜歡聽那些話,總是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丁卯有點傷心,不過一看到花兒不樂呵,他還是躍躍欲試。

最近幾天,丁卯看了大量報紙,裝了一腦袋新聞,對能否把花兒哄開心胸有成竹,此外他還有別的打算,跟出城的計劃有關。那天小臉兒問他是不是喜歡花兒,丁卯就在心里找答案,喜歡是喜歡,但不是那種非得結婚非得住在一起的喜歡,更沒想過做愛。所以花兒跟別的男人睡覺,他不嫉妒,不難受,只要花兒過的好比什么都強。可現在情況不同,要想讓花兒跟自己回去,必須得有個合適的理由。

丁卯開口說話,花兒,你平時見不到我,想不想我。花兒皺皺眉說,能不能有點正形。丁卯說,可我想你,你說咋辦。明明是假話,說出去,才發現是真話,事實上幾天見不到花兒,丁卯就像缺點什么,沒著沒落的。花兒說,想我就來看我。明明是真話,可說出去,才發現像假話。事實上花兒越來越不希望丁卯來這里。

丁卯順勢說,這樣吧,你離開他,嫁給我。花兒目瞪口呆地盯著丁卯,好似隔著鐵柵欄瞅一只奇怪的動物,隔了半晌才吶吶地說,你說可能嗎?丁卯信心十足地回答道,當然可能。花兒說,不管是哪個女的在你和他之間的選擇都會一樣。

丁卯還想說什么,花兒忽然露出一副極其厭惡的神情,那張丁卯百看不厭的臉,山一程水一程地遠了。你能不能讓我清凈一會兒?花兒幾乎是在喊。

丁卯驚住,愣住,僵住,轉身想走,又覺不妥。花兒說完后,馬上也后悔。丁卯低頭看表,看了一眼又一眼,屋內太靜,靜得只有秒針滴答滴答聲。最后還是花兒打破這密不透風的靜,低聲問,你今天來就這事嗎?丁卯苦苦地搖頭,蔫聲道,沒事。花兒指著鋼琴上的花瓶問,好看嗎?那里插著一束黃玫瑰,沒有根,美得也很不耐煩。丁卯順口說,好看。接下去依然是沉默,無邊無際的靜,他們坐在一起,卻仿佛隔了十萬八千里。

幾點了?花兒問。丁卯說,你也不是沒表。說著站起來,往外走,他感到雙腿酸軟,輕飄飄,好似踩到云彩里。遭到拒絕沒什么,可是花兒剛才那不勝厭惡的神情,讓丁卯既發懵又心酸。

丁卯來到大街上,餓了,其實也不是餓,是想喝酒。于是他自然而然想到瓜心酒館,以前經常和花兒一塊去的老地方。酒館不大,干凈便宜還幽靜,最適合不過。丁卯喝酒不吃菜,但還是象征性地點了一盤鹽煮花生。店主都熟悉了,彼此點頭微笑算是打招呼。

酒是雪花啤酒,丁卯要了一瓶冰鎮的,一瓶常溫的,倒半杯涼的,再摻半杯溫的,一口喝凈,嘆口氣,他想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一遍,可越想越不明白。花兒怎么了?從小一起長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怎么能說變就變,難道是自己錯,不該把愛這個字扔出嘴唇之外。就算不答應,也不至于表現得那么厭惡,我招人煩嗎?我招花兒煩嗎?不可能。丁卯又喝一杯,他覺得剛才向花兒表達愛意一點沒錯,本來是假的,裝的,碰到釘子后反變成真的,實打實的。不愛花兒,又愛誰呢?滿大街都是女人,可除了花兒哪個是他從心里往外疼愛的。以前兩個人一起打出租,丁卯從來不讓花兒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因為一旦撞車,這個位置最危險,什么是愛?這個難道不算。丁卯把兩瓶酒都喝凈,又要兩瓶,這時他已經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讓花兒愛上自己。

服務員拎著兩瓶啤酒送過來,這是個高大,稍胖,不怎么愛笑的女人,她拎啤酒的姿勢很有意思,一手一瓶,兩個胳膊像小雞翅膀似的半張著,與身子形成個銳角。丁卯通過這銳角恰好能看到大街上的景象,一個人正在探頭探腦往飯店里張望,那個腦袋怎么看都像夾在胖女人胳肢窩里。丁卯剛想樂,忽然覺得這張臉在哪見過,猛地想起來,三步兩步沖出門外。來者并非別人,正是劉惶。

在丁卯找到劉惶的同時,花兒正坐在家里發呆,她后悔把丁卯氣走,然而不這樣還能真的答應他嗎?要是擱以前,她不會猶豫,本就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惜現在不是以前。的確,二奶這個稱號聽起來刺耳,被許多人嘲笑和不齒,但也不是叫個人就有資格當二奶,美麗是天生的財富,浪費等于犯罪。花兒覺得剛才沒錯,要不把話說絕,丁卯肯定還會來,萬一哪天碰見他,事情就不好辦了。沒錯是沒錯,心內還是不安,現實點,她不該愛丁卯,浪漫點,丁卯一點情調沒有,她對丁卯沒感覺,可偏偏有著那么多往事糾纏,甩也甩不掉。

還記得小時候,丁卯走到哪,花兒跟到哪,好像要跟一輩子。他們去抓蝴蝶,逮蜻蜓,采打碗花,挖老瓜瓢,那個草地便是整個世界。丁卯抓蜻蜓最有一套,先是找一根頂端分岔像杈子似的樹棍,到各家屋檐下尋蜘蛛網,把蜘蛛網卷到木棍分岔的地方,變成一個粘蜻蜓的工具,然后他們歡天喜地跑到草地上。一只一只逮蜻蜓,逮到后又全釋放,對于蜻蜓來說是有驚無險,不過受點驚嚇。他們看著蜻蜓重新飛上天空,無比開心。是的,那時有太多開心,晴朗的天上,時有飛機路過,他們仰起脖子看,一直把飛機望進金光燦爛的太陽里面去。

就這樣,他們一起長大,小學,初中,高中,然后一起來到城里,回憶攢了很多很多。記得有次,整整下了一晚上大雪,早晨花兒推開門,眼前白茫茫一片,干干凈凈的雪地上有一串腳印,自遠而近到門前。她想,肯定有個人來拜訪過自己,但沒有敲門,又走了,奇怪的是為何沒有回去的腳印。她披了件軍大衣,踏著那串腳印走去,一直走到丁卯家門前。丁卯站在門前,笑吟吟地說,我就猜到你會跟來。她好奇地問,為什么看不見你回來的腳印?丁卯說,這還不簡單,我是踩著自己腳印,倒著走回來的。花兒想象著丁卯在干干凈凈的雪地上,倒退行走時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聲樂了。

便是那天,丁卯問花兒是否一同進城,她欣然應允。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眼前總是出現同一幅畫面:整個世界都是白茫茫的雪地,雪地上只有一行腳印。這行腳印讓她莫名其妙地感動,好似一步一步踩著它,就能找到一個渴念多時的地方。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花兒記憶里的雪地不見了,同時消失的,還有珍藏在她心里的那一份感動。既然如此,還跟著丁卯回去做什么?保衛現在的生活才最要緊。雖然已經拿定主意,可她又不忍讓丁卯傷心,思來想去,最終覺得換種方式安慰丁卯,現在的男人是偷來的,為何不能再偷一次。

想好之后,花兒立即給丁卯打電話。丁卯沒帶手機,但花兒知道瓜心酒館的電話,她了解丁卯,心情一不好就想喝酒,要喝酒肯定是去瓜心酒館。電話通了,也找到丁卯。花兒說,想去陪他喝酒。丁卯那邊樂得嘴都合不上。然而不管是花兒還是丁卯,永遠都想不到,這個電話改變的不止是他們兩個人的命運。

花兒走進瓜心酒館時,丁卯正在美滋滋地數錢。五千塊錢,一分不少。花兒問,哪來的。她還不知道丁卯夜訪警局的事,自然也不知道相機事件。以前丁卯覺得窩囊,不光彩,沒和花兒說,現在他旗開得勝了,便一五一十講給花兒聽。花兒納悶地問,劉惶咋這么痛快就把錢還你了?丁卯眉飛色舞地說,他哪敢不還,剛才就在這,我把菜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二話沒說,他就把錢掏出來,然后灰溜溜地跑了。花兒撇撇嘴,別吹,你哪有這個膽兒。丁卯說,愛信不信,總之錢是回來了,走,咱換個大點飯店去喝酒。花兒說,我不喝酒,就陪你說一會兒話。丁卯問,為什么不喝?花兒說,身體不方便,那個來了。其實是怕嘴里有酒味,萬一晚上他來了,會聞到的。丁卯想了想說,那咱們去吃冷飲。

冷飲店離得也不遠,有個奇怪的名字叫‘南極往事’。花兒建議坐到里面的雅間,這正合丁卯的心思,免得坐在門口,順著窗戶能看到大街上車來車往。落座后,各自要了冰點。冰點的名字都挺有趣,丁卯點的是‘幾年離索’,花兒這個名字是‘咽淚裝歡’。丁卯畢竟高中畢業,有點文化,忍不住說,這家店怎么不改名叫‘釵頭鳳’。丁卯實在太興奮,忘記去琢磨這巧合背后的奧妙。

丁卯的醉意早被滿腔喜悅趕跑了,兩件高興事,一個是錢去而復還,一個是與花兒重歸于好。一高興,話就多,說著說著便拐到主題,花兒,我看你還是跟我走吧。花兒說,先別提這事,假如你想見我,只要有時間我就陪你,在這兒,在你家,白天晚上都可以。花兒已經把話說的很明白,男女之間無非那點事。丁卯臉上掛出不愉快,轉眼又冰釋。兩人算是達成協議,把話題移到別處,一邊說說笑笑,一邊品著冰點里的甜。時光一漏一漏地去,很美妙,他們都覺得這樣的情景本該發生在很早以前。假如是那時,想必更快活,各自心里也不會藏著別的事。

離開‘南極往事’時,天還大亮。車水馬龍,滿街的過過往往。丁卯的視線躲著大街,將手搭在花兒肩上,忽然一用力,把花兒摟到懷里,隨即在她臉上輕輕親了一下。

等花兒反應過來,丁卯已經大步流星地走開。花兒又羞又惱,一跺腳,朝著丁卯背影喊,光天化日之下,你,你怎么能……丁卯哈哈大笑,頭也不回地說,從小到大,我們有多少個光天化日。花兒一愣,陽光凜冽,大街上有許許多多背影,可她一眼便能分辨出哪個是丁卯。當然,假如所有人都回頭,也只能在丁卯的臉上現出最熟悉最親切最溫暖的微笑。他心里面裝滿了你,可你為何卻感到傷悲?遺存在面頰上那混合著啤酒與奶油氣息的一吻,甜還是酸?酸還是甜?說不清。丁卯已經走遠,花兒苦笑著搖了搖頭,心很亂,真想在心里放一輛紡車,把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嗡兒嗡兒地紡成一匹匹鮮艷而穩妥的未來。

丁卯打道回府,花兒的暗示他聽懂了,這叫什么,情人。丁卯冷冷地把這個春意盎然的詞咽進心里面,又浮上來,算了,姑且這樣也好。既然是情人,就得有情事,情事不光花前月下,還得春宵一刻。這有難度,難度也是丁卯守口如瓶的難言之隱。以前,丁卯不是沒跟女人魚水之歡過,歡是歡了,但歡得電閃雷鳴,速戰速決。對方不滿意,丁卯自己也過意不去,這個急脾氣,干什么都超速。但是想改,卻難。

丁卯也是男人,生理正常,熊熊欲火呼之即來,可惜轉瞬間又揮之即去,為此他從來沒想過把這團欲火燒到花兒身上,不想讓花兒失望或者瞧不起他,那本該是完美神圣的儀式,豈能太潦草。因此,丁卯一直避免去想此事,甚至產生一種畏懼心理,可如今不能再回避,否則將會真正地失去花兒。

琢磨來,琢磨去,丁卯認為當務之急應該克服這個毛病,但他不想求醫,滿大街貼的廣告,都不可信,無非是江湖庸醫,騙點錢花的把戲。那么,要想克服就得在自身找毛病。他把這種現象歸罪自己的急脾氣,應該把性子慢下來,今后,不管吃飯,說話還是走路都放慢速度。丁卯說到做到,立即放慢步伐,高抬腳,輕落步,跟電影里的慢鏡頭差不多。

很快,街上就有人注意到丁卯,紛紛扭頭看過來,覺得納悶,一人忍不住問,你哪不舒服嗎?丁卯拖長了聲音說:你——才——不——舒——服——呢——那人好心沒得到好報,不高興,狠狠瞪丁卯一眼說,有病。丁卯慢騰騰回一句,你——才——有——病——呢——每個字都拖得很長,因此顫顫巍巍,飄飄渺渺。那人說,真倒霉,大白天遇見鬼。說完,快步走了。丁卯也不在乎,心里繼續盤算,光這樣不夠,還得有別的措施,于是到音像店租了幾張黃色光盤,想通過世界各族人民的翻云覆雨,練練自己的適應能力,大概揣著黃色違禁品,心里忐忑,一緊張忘了慢動作,急沖沖地趕回家去。

在丁卯苦練陽剛之氣的這段時間里,發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紅杏去公安局把名字改成守玉。沒想到,叫紅杏的時候她守身如玉,叫了守玉之后,反而紅杏出墻。紅杏的情人叫張守株,是個戶籍警察,當初正是丁卯介紹給紅杏認識的。丁卯覺得改名字的手續挺麻煩,有熟人好辦事,恰好認識個戶籍警察,于是介紹給紅杏認識。他們兩人一接觸,便彼此產生好感,一拍既合,先是留電話,然后約出來吃飯,唱歌,進展順利,最后在床上修成正果。

按理說,只那么一次,想瞞也能瞞住,只怪紅杏太愛占便宜。她跟張守株偷偷在賓館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晨退房時,紅杏覺得那些一次性洗漱用品扔了可惜,于是將洗發水,浴液甚至擦鞋布都劃拉劃拉裝包里,她哪知道這些東西其實是定時炸彈。

丁小臉兒心再粗,一看見這些東西也得犯尋思,上面都寫著賓館的地址,丁小臉兒拎著物證去找人證。人證是賓館的服務員,本來這種事司空見慣,服務員一般不多嘴,可是那天退房時,紅杏跟服務員吵了兩句,服務員記仇。丁卯一打聽,她便明白七八分,所以也沒替紅杏隱瞞,幸災樂禍地說,對,是一男一女,女的有點羅圈腿,長得像潘金蓮。

人證物證俱全,丁小臉兒的腦袋里轟的一聲巨響,不止生氣,更是傷心,怒氣沖沖地回去興師問罪。丁小臉兒盡管滿腔怒火,也沒動拳腳,只是指著紅杏鼻子罵,罵完蹲在地中間抱頭痛哭。紅杏先是抵賴,然后耍賴,等見到丁小臉兒哭得傷心,才感到后悔,發誓下不為例,而且那件裘皮大衣也不要了。丁小臉兒抽搭抽搭地說,你別臭美了,就是想要,我也不給你買,穿著裘皮大衣出去,說不定又勾搭幾個呢。

第二件事,天喜的洗浴中心被查封。有個人寫了一封匿名信,檢舉天喜的洗浴中心有嫖客與小姐的秘密活動。警車呼嘯而來,當場中斷了好幾組尋歡的男女。天喜脖子后面的鋼板沒了,耷拉著腦袋,交了罰金,封了洗浴。

天喜的老婆雖然在法院上班,這件事卻一點幫不上忙,回到家里還跟天喜大發雷霆,說是跟他丟不起這個人,法官的丈夫養小姐,好說不好聽,干脆離婚,各走各的。孩子一聽離婚,嚇得哇哇大哭。這可好,孩子哭,老婆鬧,天喜的心亂成一鍋八寶粥,摔門而去,找地方獨自喝悶酒。

第三件事,劉惶來找丁卯。丁卯一見劉惶大吃一驚,你怎么能找到我?劉惶笑瞇瞇地說,因為我跟蹤過你。丁卯不明白,跟蹤我干嗎?劉惶說,送一件東西給你。說著,不緊不慢拿出一張照片,丁卯定睛一看,照片里他正在吻花兒。想起來,一定是在冷飲店吻花兒時被劉惶拍到的。丁卯問,你打算把照片登到報紙上嗎?劉惶嘿嘿一笑說,別裝糊涂,我都打聽好了,這個女人是大款包養的,你這叫偷情,懂嗎?一分錢我都不管你多要,就五千,然后把照片給你,咱們兩清。要不然的話,我把照片交給那個人,到時候你跟他解釋去。丁卯說,他是我情人的情人,大家都是偷情,有什么好解釋的。你愿意給誰就給誰,最好登報,想向我勒索,沒門。當時在場的還有小臉兒和天喜。小臉兒勸丁卯,把錢給他得了,咱別惹沒必要的麻煩。天喜說,我早就知道你對花兒有想法,還不承認。丁卯把火氣轉移到天喜身上,大吼一聲,誰說我不承認,連登報我都不怕。

丁卯說到做到,一分錢也沒給劉惶,他并不相信劉惶真能把照片拿到花兒男人那里去,畢竟這對他也沒好處,可事實上劉惶真如此做了。幾天后,小臉兒哭喪著臉來找丁卯,自從紅杏出墻事件發生后,他就沒樂過。小臉兒說,花兒打電話讓你去一趟。

丁卯接到圣旨后,片刻也沒耽擱,風風火火趕到花兒的家,進屋后,不由大吃一驚,屋內亂七八糟,花兒披頭散發,雙眼紅腫。丁卯一問才知,照片果然輾轉到了情人的情人手里。花兒望著丁卯,在她目光里丁卯找到了責備,找到了埋怨,最后找到的是無可奈何。花兒幽幽一嘆說,假如你不在大街上親我,怎么會發生這事。丁卯關心的是那人反應,不住嘴地問。花兒說,還能怎樣,大發脾氣,男人吃醋的時候最不講道理。他還說,要找人整你。丁卯說,這個我不怕,他跟你動手了嗎?花兒點了點頭,眼淚順勢往下流,愛說了千遍萬遍,到頭來依然像陌路一樣拳打腳踢。

花兒的眼淚勾出丁卯的熊熊怒火,立起眼睛問,現在他在哪呢?我去把他揍扁了。花兒擦擦淚,說,算了,他有錢有勢,你斗不過。還是躲起來,免得被他派的人找到。丁卯也氣餒,知道斗不過。花兒說,找你來就是告訴你最近注意點,他與黑社會有聯系。還有就是,我想……

說到這,花兒止住聲音,瞄一眼地板上摔碎的花瓶和滿地黃得驚心動魄的玫瑰。丁卯緊張地問,什么?花兒站起身來,向臥室走去,腳下的玫瑰一枝一枝被踩爛,面目全非的浪漫便不是浪漫,比粗制濫造的現實還更難看。

丁卯跟進臥室,花兒仰面躺在床上,微微仰起臉,淚猶未干,清澈的雙眼是傷心的湖,望得丁卯只感到波光粼粼,心止不住跳。但是他不能,他還沒準備好,他不想三下五除二便完成等待已久的儀式,他不想讓花兒對自己失望,完美一旦被破壞,比踩碎的玫瑰還難以忍受。花兒的睡衣一寸一寸往下滑,丁卯卻一步一步往后退。最后他狂叫一聲,掉頭便跑,踩到守在門口的“薩郎斯通”尾巴,傳來一聲慘厲的尖叫,花兒坐在床邊,滿臉凄然的笑。

丁卯一路跑到小臉兒的驢肉館,不停地罵自己窩囊,無能,做人失敗,連最簡單的床上事都整不明白。丁卯在地上跑,云在天上跑,風不知道從哪鉆出來,越刮越猛,越刮越涼。轉眼間,烏云密布,太陽銷聲匿跡,天色一暗,不用說,肯定是場豪雨。天陰得好似鋪了一張油氈紙,街上行人的步伐各自緊了,因此也顯不出丁卯的奔跑有何異常。

丁卯剛跑到驢肉館門口,雨點便落下來,摔到衣裳上,有豌豆粒那么大。等他進了飯店里,身后雨聲四起,一回頭,嚇一跳,這哪是雨,分明是從天而降的飛流直下三千尺。

這時,小臉兒正愁眉苦臉端坐在一張椅子上,丁卯氣喘吁吁地吩咐,給我找件雨衣。小臉兒傻呵呵地問,咋剛進來就走。丁卯說,不是我要用,是讓你給驢披上。小臉兒找來雨衣,跑到門外披在驢身上。丁卯在后面罵,光知道吃肉賣錢時候想到驢,這會兒你也得照顧照顧它,澆感冒了,肉里有風寒味。說完,一抬頭,又看見一張愁云密布的臉,是天喜。哥仨不約而同在驢肉館碰到一起。

下雨天最宜喝酒,惆悵時最宜喝酒,所以這場雨不宜不喝。四個菜,驢心,驢肺,驢蹄,驢尾巴。丁卯不吃驢肉,不過也沒關系,他喝酒不吃菜,夾點配菜就夠了。先喝白的,后整啤的,細水長流也好,大口豪飲也罷,總之把各自灌到非人間去就算大功告成。雖然酒入愁腸愁更愁,但喝多了,那愁事也飄渺得仿佛不在。

酒過三巡,哥仨都多了。小臉兒是越喝越蔫,身子發軟,就差沒縮到桌子底下去。天喜越喝越豪邁,七個不服八個不慣著,想起誰就罵誰,總之所有話題都圍繞自己至今還闃無人跡的洗浴中心。丁卯越喝雙眉鎖得越緊,滿臉悲憤,喝一口酒,看一眼表。看來,哥三個是都醉到自己內心深處去了。

忽然,丁卯猛地一拍桌子,他想起一個人:劉惶。要不是他,花兒怎么會挨打,花兒不挨打怎會有剛才那一幕。我丁卯跟女人做愛的功夫差點,打架揍人可不差。對,揍他一頓出出氣。想到這里,他望向兩個弟弟,沉聲道,明天天喜你揣一把菜刀,小臉兒你揣把菜刀,我再揣把菜刀。小臉兒,你家廚房里菜刀夠不夠。小臉兒說,夠是夠,可咱們揣著菜刀干嗎去?丁卯咬牙切齒地說,去砍劉惶。天喜說,劉惶是誰?封我洗浴的警察里沒這個人。丁卯不耐煩地一揮手,跟你沒關系,就是那天想訛詐我的人。小臉兒說,要不咱們去砍張守株吧。丁卯惡狠狠地說,先砍劉惶,后砍張守株,誰也跑不了。小臉兒不吭聲了,隔半晌,整出一句,我看都別砍了,咱們誰也不是砍人的料。丁卯回頭看天喜,天喜適才的豪氣也散得溜兒干凈,搖搖頭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丁卯終于明白,誰也不會幫他出這口氣,無比悲壯地一拍桌子,搖搖晃晃往門口走。門外大雨傾盆,小臉兒在身后喊,雨都下冒煙了,你干嗎去?一個字比一個字弱,話說完了,人也趴在桌子上睡去。丁卯悶聲悶氣地回了一句,我去撒泡尿。

推開門,雨聲灌得滿屋瀟瀟。窗跟底下,那頭驢站在雨中,微閉雙眼,地上被雨打濕的草,閃著青亮的光,好似草縫間藏了什么寶貝。不知為何,今天丁卯對這頭驢格外親切,他走進雨中,來到驢跟前,拍了拍它的背,低聲叨咕著,這些天,我去哪都是走著去,為什么沒想到騎你呢?說著,解開繩子,翻身上驢,舉目四望,稠雨綿綿,一時又心生茫然,去哪呢?對,還是出城吧。驢似乎聽懂丁卯的話,慢慢向前走去。

也許數年之后,生活在這個城市的人們,還會念念不忘這樣的奇異情景:一頭披著雨衣的驢馱著一個醉漢,他們冒著罕見的大雨去尋找出城的路。

后來,丁卯伏在驢背上睡著了,驢不管這些,還頂著風雨慢慢前行。不知過多久,丁卯聽到耳旁有人在喊,睜開眼,是小臉兒。丁卯不明白為何最近每次醒來看到的第一個人都是小臉兒。其實,小臉兒是來找驢的。

丁卯和驢同時不見了,丁卯走了還能回來,驢不能,所以小臉兒著急,他和天喜出來找,結果把哥和驢一起找到,現在又把重點移到哥身上。

丁卯揉揉眼睛,看到小臉兒,小臉兒背后站著天喜。想起剛才在飯店里的事,丁卯嚎啕大哭。凄風苦雨,丁卯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哭聲,濕漉漉的悲絕。

天喜追著問,哥,你哭啥?丁卯說,還兄弟呢,都不幫我出一口氣。可能情景渲染的好,天喜被感動,說,不就是砍人嗎?算個鳥。丁卯立即不哭,看小臉兒,小臉兒也逼出豪氣,大聲說,算個鳥。丁卯心滿意足了,吩咐小臉兒牽著驢回去,就這樣,一頭驢三個人帶著他們砍人的計劃走在雨中,丁卯伏在驢背上又迷迷糊糊睡著了。

翌日。天晴。丁卯醒來,依然沒忘記昨天商量好的事,把天喜和小臉兒喚來,別說,他們倆兒誰都沒反悔。吃過早飯,天喜去打聽劉惶在哪家報社,這不同第一次丁卯的尋尋覓覓,交通方便加上天喜的精明,很快他就回來報捷,不僅打聽到劉惶的工作單位,家庭住址,手機座機號碼,甚至連他今天晚上在‘九重天’吃飯的情報也探聽到。丁卯點了一根煙,瞇縫著眼睛沉吟道,‘九重天’,咱們就在那下手。

‘九重天’一聽名字便是規模較大的酒樓,丁卯先行,天喜和小臉兒打車后去,不管先行的還是后去的都不約而同忘記帶菜刀,因為他們沒一個有砍人的狠勁兒,過過拳癮也能出氣。

站在‘九重天’門口,仰望高樓九重,小臉兒問,用不用蒙面。丁卯說,那還叫出氣。說畢,大步流星朝酒店走去,其實,玻璃旋轉門,穿紅旗袍的迎賓小姐,高懸的鮮黃吊燈,也讓丁卯心慌。

哥幾個很快找到劉惶,他正左手叉,右手刀,開開心心地吃牛排。不過對他來說,碰見丁卯絕對不算是一件開心事。這么巧,劉惶干巴巴說。天喜上前一步說,巧什么巧,我們是專門來找你的。劉惶略顯緊張,有事嗎?丁卯上前一步說,別裝糊涂,你把照片給誰看了?劉惶一臉無辜地說,事先我不是跟你打招呼了嗎。小臉兒上前一步說,損人。

劉惶冷笑,你們也沒好哪去,我相機就白摔了,頑民。丁卯覺得該動手了,過去拽劉惶,不想被身旁一人推開。原來屋內還有別人,剛才沒留意。那人粗壯,厚嘴唇,一臉橫肉。那人說,要打架別在飯店里,打壞東西還賠錢,咱們出去。丁卯覺得有理,氣勢逼人地問劉惶敢不敢出去。劉惶一聳肩說,奉陪。

一行五人離開包間,往前走幾步就是電梯口,劉惶說,咱們坐電梯下樓。小臉兒沖著天喜說,咦,剛才怎么沒看到電梯。天喜暗中嘆氣,覺得小臉兒這話問的實在丟人。

電梯里還有別的人,再加上五個有些擠,分明是水火不容的兩路人馬,可一進電梯,彼此聞著從對方嘴里哈出的熱氣,劍拔弩張的氣氛就沒了。小臉兒站在劉惶身后,盯著那個鴨蛋一樣的后腦勺,心想,看來他頭發也挺稀。當記者總熬夜,難免不掉頭發。接著開始找頭旋,小時聽人說,一個頭旋好,兩個頭旋壞,三個頭旋死的快,這小子肯定不會是一個,數一數,卻是三個,難道真死得快,待會兒打起來,不會把他打死吧?

小臉兒一驚,趕緊把目光往下挪,停在劉惶襯衣領子上,外面看是挺白,可領子內側已經有汗泥,不知怎的,那一點點污泥讓小臉兒對劉惶所有的怒氣都消失殆盡。

天喜站在丁卯身側,好像很久沒在這么近的距離端詳大哥,也是頭一次發現丁卯的鬢角現出灰白,心中不免感慨,都快四十的人,整天還鬧什么鬧,想想以前在一起多快活,現在一見面就吵。

丁卯站在那個厚嘴唇的人身后,仔細研究眼前這個圓呼呼的腦袋,感覺奇怪,怎么后腦勺還長褶子。

劉惶的眼睛放在一個小姑娘身上,不管在什么場合,但凡遇見漂亮的女子,劉惶總是機不可失地盯著仔細看。在劉惶的理論里,這跟德行無關,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美人和美景一樣,是需要被觀賞的。

電梯門打開,走出去是個大廳,四處各有暗綠色沙發,坐滿了人,一律穿咖啡色體恤。見到丁卯他們出來,那些人呼地全站起,圍過來,沒等丁卯反應過來,細頸已架上雪亮的刀,再看天喜和小臉兒也是同樣待遇。

劉惶走到丁卯面前,先是抽了他兩個耳光,然后指著厚嘴唇問,你知道他是誰?這就是蔡爺,要不是他恰巧在,我還真稀里糊涂被你們揍一頓。

丁卯不知道蔡爺是誰。天喜知道,臉刷地白了,嚇的。在黑道上,蔡爺的心狠手辣可以說是眾所周知。舉個例子。有天,蔡爺帶著情人去珠寶商店買鉆戒,服務員無意中說了句他情人的手指粗。當時,他若無其事,回去以后吩咐手下,把那個服務員的十個手指頭全掰折了。這就是蔡爺,他好像跟全天下的手指頭都有仇,所以瞅都沒瞅丁卯,說,先把手指頭剁下來一根。

幾個人把丁卯拖到沙發跟前,準備剁。哥三個全在大呼小叫,整個大廳沒一個看熱鬧的閑人。丁卯被按在玻璃茶幾上,臉壓得都變形了,他看不見那幾個人,可透著玻璃能看見他們的腳,全穿著名牌皮鞋。

關于鞋,丁卯是行家,即便在這危急時刻,也沒忘去識別一下都是什么牌子。手被按在茶幾上,一個人回頭對蔡爺說,一刀下去會把玻璃砍碎的。不等蔡爺說話,丁卯卻道,你不會把手放地上。話一出口,悔之莫及。天喜在那邊喊,哥,你傻呀。蔡爺也好奇,走近問,你不怕?丁卯說,誰不怕?剁掉了也不會再生出來。蔡爺被這句話逗樂了,蔡爺一樂,基本上就風平浪靜了,但有個條件,限他們一周之內離開這個城市,否則,十根手指全別想留。蔡爺的條件正合丁卯心意,立即答應下來。然后,蔡爺沖劉惶說,我看這事就算了。劉惶怎敢說不。蔡爺揮揮手,所有的刀都消失了。

一場虛驚之后,丁卯仿佛大病初愈,渾身沒勁兒,但也不是沒收獲,他看一眼天喜,又看一眼小臉兒,心想,這回看你們跟不跟我回黑水屯。天喜面無表情。小臉兒卻滿面通紅,低聲說,快點走吧,轉過身,疾步而去,地板上踩出一串濕濕的腳印。

丁卯現在一點也不恨劉惶,或許還感激,他的出現促成了自己的計劃早日實現。小臉兒回去洗褲子,天喜去找媳婦商量,是不是把工作辭掉跟他一起走。丁卯回自己的家,不喝酒,睡覺。一夜無夢。

第二天,丁卯醒來,摸出表一看,發現表停了,一驚,所有的困意都拋到九霄云外。吃罷早飯,丁卯去修表,順便把前兩天買的鞋帶著,打算釘個掌。奇怪,走了一整天,也沒找到修表的地方。

黃昏時,丁卯走累了,找個蔭涼處休息,恰好在一棵槐樹底下見到有修鞋的。那人是個老者,鬢發蒼白,少言,坐在昏黃的竹椅上,扎著深灰色帆布圍裙,身旁堆著許多鞋,各式各樣,有男鞋,有女鞋,有大碼的,有小碼的。

丁卯將鞋取出,遞給老人說打個掌。老人漫不經心地將鞋接過來說,明天過來取。丁卯不高興地說,打個掌能用幾分鐘時間。老人指著滿地的鞋說,總該先來后到吧,那么多鞋都在排隊呢。丁卯不明白了,你的生意怎么這樣好。老人微微一笑,因為我從來沒覺得這是生意,而是手藝,所以大家都信我。丁卯問,你的手藝能好到哪去?老人說,我比別人更理解鞋。丁卯追問,為什么?老人說,因為我懂腳。丁卯來了興趣,心想,喜歡鞋的人碰見喜歡腳的人,看來能有話說。接著問,你到底是怎么懂的?老人慢騰騰地撩起圍裙,丁卯往里一看,驚得半晌無言,原來老人的雙膝之下空空蕩蕩。

丁卯無話再說,默默離開,心情突然變壞。遠處一群黃色的蝴蝶飛來,數目驚人,鋪天蓋地,好似被打碎的夕陽,人們都在路邊觀望。有的說,這是地震前的預兆。有人反駁,那為什么全是黃色的。前面說話的人解釋不清,啞言。

回到家中,丁卯早早躺下,可能是沒有表的原因,總感覺像丟了魂似的。丁卯的房子臨著街,窗戶打開,吹來傍晚的涼風,也吹來窗下路人說話聲,還有醉鬼罵罵咧咧的聲音和路邊賣羊肉串的用扇子扇動炭火的聲音。

丁卯失眠了,在床上翻來覆去也睡不著。只好利用絕招。每次失眠時,丁卯都微閉雙眼,想象著有一群肥肥胖胖的羊,排著漫長的隊伍,慢騰騰的,魚貫而過一道狹窄的月牙門。丁卯一只只數著,眼瞅就要掉進夢鄉,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散群羊。

來人是丁小臉兒,他驚慌失色地說,地震了,哥。丁卯迷迷糊糊地說,我咋沒感覺到。同時,他想起了黃昏時的蝴蝶。

丁卯一邊穿衣裳,一邊說,通知天喜了嗎?丁小臉兒說,通知了,現在他們一家三口跟紅杏都在“平安廣場”。“平安廣場”是全市最大的廣場,丁卯一聽放心了,告訴小臉兒,你也去吧。丁小臉兒問,那你呢?丁卯說,我找地方喝酒去。丁小臉兒埋怨說,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情喝酒。丁小臉兒走了,臨走時囑咐好幾遍,千萬別呆在屋子里面,要喝酒也找露天的小攤。

丁卯本來打算到樓下吃烤串,結果那個小攤坐滿了人。一場地震,讓賣羊肉串的多掙不少錢。人們擔心余震,跑出來一邊擼串,一邊避禍,愜意能把恐慌攆走,此外,人多也仗膽。

丁卯買了兩瓶啤酒,找個僻靜地方,全喝了,醉意涌上來,怯意就淡下去,他搖搖晃晃站起來,覺得那些滿臉不安的人們好可笑,卻忘記喝醉前自己也同樣的害怕,人活著,死是大事。

丁卯想起了花兒,其實一開始他便想到花兒,但是花兒這個時刻有別的男人陪著,輪不到自己。丁卯苦笑兩聲,舉目一望,前面有個足療,燈火通明,門口站個女子。丁卯想起那修鞋的老人,心里滲出一絲凄苦,便往足療的屋里走去。那女子攔在門口問,你要干嗎?丁卯說,足底按摩。女子大呼小叫,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著按摩,誰還有那個閑心給你按。丁卯覺得也是,還是回家睡覺吧。

丁卯走到家門前,看見樓梯上坐著一個人,隱隱約約像花兒,湊近一看,果然是花兒。四目相對,一時無言。在這個世上,流年似水,一切都在變幻,我們總是覺得不斷地在失去,失去,失去……然而有一天,你忽然發現所有失去的又都回來了,心里一定又震撼又感嘆,還特別的美。此時此刻,丁卯便是如此,他猛然醒悟,原來自己并不孤單,眉開眼笑地問,花兒,你咋在這兒。花兒,你也知道地震了吧。花兒,我們呆一會兒去哪?花兒……

排山倒海一樣的排比句,沒有讓花兒發懵,等丁卯全說完之后,她說,你去哪,我去哪。丁卯說,那就跟我回家去喝酒。花兒說,不,去我那兒,我收藏了很多洋酒,都是給你留的。

花兒的藏酒確實不少,檔次也高,這是讓丁卯眉開眼笑的事。他們各自啟開一瓶,把所有房間的燈都點亮,把所有的窗戶都關閉,他們就是在海底的潛水艇里。他們脫光了衣裳,他們并排躺在床上。

丁卯說,如果明天我們還活著,花兒,你跟我一起回老家吧。

花兒答應下來。丁卯笑了,得意忘形的丁卯告訴花兒幾個秘密。

其實,紅杏出墻事件是我一手策劃,張守株是我花錢雇的,然后讓他勾引紅杏,目的是讓她和小臉兒離婚,然后小臉兒跟我回黑水屯。

其實,天喜洗浴的查封也跟我有關,寫匿名信的人是我。

其實,劉惶拍照片的事也是我安排的,我給他一筆錢,拍照片就是讓你和那人分手,然后,又找了幾個演員,在九重天演了一出戲。

所有目的都一樣,讓你們跟我回去。

花兒先是呆住,然后嘆息。她說,原來都是戲。丁卯一翻身,伏在花兒身上說,不,我說喜歡你不是戲,那天從你房門沖出去也不是戲,我真沒有勇氣和你做愛,害怕完美的東西被破壞。但是現在不同,因為我們隨時都會死掉。

墻上的掛鐘滴滴答答,好似在側耳傾聽,丁卯一伸手將酒瓶飛出,砸爛了鐘也砸爛滴滴答答的時間。然后,丁卯深深吸了一口氣,走進花兒,走進那個只屬于他和她的美妙世界。

時間緊迫,隨時都會地震,丁卯爭分奪秒想和花兒步入巔峰,結果他竟然久久地盤桓在那片心愛的土地上。丁卯一邊滿頭大汗地運動,一邊納悶地想,真怪,該快的時候,它反而不快了。

事情完畢,丁卯長松一口氣,伏在花兒身上睡著了。一夜無夢,早晨醒來,丁卯首先聽到一陣妙不可言的滴滴答答聲,那塊手表又奇異地行走起來。

天大亮,看來地震是場虛驚。丁卯心滿意足坐起來,花兒在廚房做早餐,瓷器碰著瓷器,發出妙不可言的聲音,像天使與天使的耳語。灶上煮著粥,熱氣繚繞,漸漸地,玻璃門也蒙了一層暖暖的霧氣,花兒的身影半隱半現。這是一個幸福的早晨,仿佛重生。

同樣一個早晨,天喜也覺得重生。想起蔡爺的威脅,天喜搖頭苦笑,這么大家業,怎么能說走就走。哥也太天真了,好像不走就會家破人亡,蔡爺不過一個街頭混混,又不是政府。

順著政府這條思路,天喜又想起自己大門緊閉的洗浴。這陣子,天喜沒閑著,四處送禮,總算跟公安局的某副局長拉上關系。天喜覺得事不宜遲,趕緊打個電話,約某副局長中午出來吃飯。

某副局長是個爽快人,當即答應下來。在酒桌上,天喜拿出買路錢,某副局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接過去,喝了口酒,說,其實我也不是有意為難你,民不舉,官不究,要不是有人寫匿名信,我們也不會去查。隨后,某副局長將匿名信拿出來,放在桌上。天喜一看那信頓時愣住,別人的字倒也罷了,丁卯那一手蟑螂體,天喜豈能認不出來。隔好半天,天喜才痛心疾首地說,我真得把他送進精神病醫院了。

同樣一個早晨,丁小臉兒也有一種重生之感。他靜靜地坐在窗前,看那頭驢吃草,想起發生在“九重天”的那一幕,想起尿濕的褲子,想起一家人返回黑水屯的情景,心內就生了一根刺,刺上涂著毒藥,讓他惡狠狠地疼。

經歷了一場地震,反讓丁小臉兒感到死亡也沒想象中可怕,既然如此,別的事更不算什么了。想到這,丁小臉忽然覺得無比輕松。他站起身來,朝紅杏打聲招呼,哼著小曲,離開了家,那是兒時的歌謠,已經失散多年。

路過刀具商店的時候,丁小臉兒走進去,在一個柜臺前停步,望著各種款式的刀,問,哪把刀能殺人。服務員取笑說,哪把都能。小臉兒羞澀地笑笑,有點不好意思,隨便買一把,揣在懷內,出門打了輛車,直奔劉惶的報社,恰好劉惶在辦公室,所以他只能恰好死在小臉兒的刀下。

丁卯知道消息后,已經是下午。當時他還在花兒家里,天空飄起小雨,不緊不慢的雨絲里,閃著語焉不詳的光。花兒躲在臥室里打電話,丁卯的煙抽光了,撐一把傘去買,等他回來時花兒已不在,門依然開著,在一個玩具熊下壓張紙條:我走了,想了一個晚上,覺得還是不能和你回黑水屯,那太不現實。他回心轉意了,剛才打電話說,送我一輛跑車,讓我現在找他,我沒法當面和你說清楚,所以沒鎖門,留這張紙條。走的時候別忘記鎖門。保重。

丁卯捏著紙條,心顫。不現實,這三個字像刺,讓他惡狠狠的疼。同時電話鈴聲響起,是天喜,他本來是打算告訴花兒一聲小臉兒的事,沒想到接電話的是丁卯。

無疑,這個消息對丁卯來說是又一聲霹靂,把心震得四分五裂,一切都跟想象里不同。他失魂落魄地離開花兒家,來到大街上,細雨滿天,好似繡花針,縫補著人間一切一切的不完美。在這個世上,流年似水,一切都在變幻,我們總是在不斷地失去,失去,失去……

丁卯膽戰心驚地望了一眼車來車往的馬路,想起小臉兒干的傻事和自己的過錯,想起花兒的離開和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他苦苦一笑,你們難道真的不相信這條馬路充滿危險嗎?那我就示范給你們看。想到這里,丁卯瘋了似的沖向馬路,一輛迎面而來的大卡車,不由分說就把他撞到了半空中。

丁卯沒有死,只是撞斷了雙腿,半年后,他如愿以償回到了黑水屯。錢都花在看病上,沙果園是買不起了,盡管如此,丁卯還是經常坐在輪椅上,遠遠望著那個被發配到理想以外的沙果園。

有天,丁卯用高粱秸編了一個滾籠,這是捕鳥的工具。籠子上面放著谷穗,如果有鳥來啄食,便會被滾落到籠子里,飛不出去。滾籠編好后,丁卯讓一個小孩幫著掛在樹枝上,自己躲在遠處。很快就有一只不知死活的家雀上了當,樂顛顛地飛過來,嘴里剛啄到米粒,就撲通一聲掉進滾籠里,生死未卜,家雀急得團團轉,嘴里依然還叼著沒來得及咽進肚子里的谷粒。丁卯遠遠望見,轉動著輪椅湊過去,打開籠子,將家雀放走。

驚魂未定的家雀猛拍雙翅,越飛越遠。丁卯仰起臉看了很久才收回目光,瞅了一眼空蕩蕩的雙腿,嘀咕了一句,天喜咋還沒把我的鞋郵來。

數天前,丁卯鄭重其事給天喜打了一個電話,讓他到修鞋老人那里取回自己的鞋。

天喜小心翼翼地問,哥,你還要鞋干嘛?

丁卯怒氣沖沖地回答,趕緊給我郵來,要快遞,越快越好。

責任編輯 王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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