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派 妮
1998—2017:一個家庭的下崗生計
□ 派 妮
楊愛蘭和姐姐楊愛梅從凌晨5點就出來擺攤賣水餃。此前她是一家國有工藝品廠的車間職工,丈夫張友進是廠辦主任。這是1998年,“下崗”一詞還沒有流行,工廠給出的說法叫“停薪留職”。
當時女兒剛考上高中,兒子在讀初中,光是教育就是一筆不菲支出。張友進決定跟同事一起把工廠原先的工藝品生意接過手來做,而楊愛蘭則把大姐叫上,一起上街擺攤賣水餃。楊愛蘭的水餃攤不溫不火,張友進的工藝品生意也沒有起色。生活第一次向這個家庭展露了難色。
兩年后,楊愛蘭16歲的女兒張雪莉開始上寄宿高中,周末才回家。她回家后總喜歡打開電視機看個夠。電視里慶祝澳門回歸的活動輪番上演,邁入新千年的跨年慶典也在24小時直播……媒體以這樣一種宏大敘事的方式制造出和諧歡樂的氣氛。
在學校課堂,政治課老師則讓她了解社會的另一種真實:中國通過關于國有企業改革和發展的若干重大問題決議、美國支持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國務院開征利息稅……國家關于國企改制的政策已經悄悄改變了她父母以及她這個家庭的命運。
張雪莉不是沒有感受到家里的變化。爸爸跟同事們聚在一起喝個小酒打個牌的日子不見了,
媽媽從廠里帶回來過年過節發的油鹽醬醋不見了,一家人在節假日逛個公園下個館子的日子更是一去不復返了。
當工廠宣布“停薪留職”那一刻,“以廠為家”的時代也宣告結束。每家每戶都重新回到了起跑線上,開始各自奔前程。大家為了討個好生活,使出渾身解數。
2001年7月,張友進準備開一家洗車行,夫妻倆齊上陣。張雪莉看到父母親洗車的樣子,忍不住一陣鼻酸。2002年7月,一臺洗車設備失竊了,店也沒法繼續開下去。這時,原先廠里的一位車間主任下崗后,干起了紡織刺繡工藝品的進出口生意,需大量車間女工。楊愛蘭通過應征,開始了她的紡織女工生活。
這一年,楊愛蘭一家最大的事情是女兒張雪莉考上了大學,這是張家考出來的第一個“大學生”。
張友進再次尋找新的門路。張友進生活的城市是一個典型的工業城市,煤礦碳廠、水泥砂石化肥廠林立,生產出來的原材料多數銷往其他城市,貨物運輸環節魚龍混雜,只要能跟這些工廠打點好關系,他們就會優先把貨物運輸的活兒交給你。張友進認識了當地其中幾家大型碳廠和水泥廠的老板。他第一個活兒是把2噸水泥從當地水泥廠運輸到江蘇省無錫市的一個工地上。除去雇傭貨車和司機的費用,這一趟小賺了一筆。張友進看到了希望。他給這幾位相熟的廠長老板送禮請客,把“財神爺”供奉好以后,心開始大了起來:既然手中有了貨源,干脆自己買個貨車。家里存款還有五六萬塊錢,買輛承載量2噸的貨車需要8萬塊錢,張友進向銀行貸款2萬元,買了一輛貨車。
2004年,工藝品廠正式宣告破產。工人們五六年被欠的工資上哪里去要?斷繳的社保怎么處理?這些關系職工利益的問題被一一提了出來。楊愛蘭被原先廠里的幾個姐妹拉上,隔三岔五跑到區政府門口“上訪”。
這些職工從來沒有下崗的思想準備和再就業的能力,當國家決定解除與這些工人的“終身勞動契約”的時候,卻沒有為這些“棄兒”準備好足夠健全的社會保障制度。多數工人都像楊愛蘭和張友進一樣,默默忍受著改革帶來的陣痛,也有部分失業工人徹底絕望,有了過激舉動。
最終法院介入了工廠破產的相關事宜,給職工補繳了從1998年到2004年間的社保工資。
經過兩三年的摸爬滾打,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張友進的貨運生意頑強生存下來;楊愛蘭依舊當著“紡織女工”;兒子張路康因為學習成績差,早早踏上社會給別人打工;張雪莉則考上了碩士研究生。在即將讀研的那個暑假里,張雪莉一直當家教,賺了6000塊錢——這是楊愛蘭將近半年的工資。
2008年,正當人們歡天喜地期盼著即將在北京召開的奧運會時,一場“5·12”汶川大地震卻給全國人民一個措手不及。張雪莉學的是傳媒,地震發生時她正在報社實習,做專題跑采訪。她將“汶川地震時期中外媒體報道比較研究”作為自己的畢業論文題目。
千里之外,楊愛蘭一家已經走出下崗的陰影。尤其是張友進的生意,經過過去幾年的曲折,如今幾乎是順風順水。
可是,楊愛蘭怎么也沒想到,命運再一次捉弄了她。張友進每天早上起床后咳嗽不止,最后咳出血來。他常年抽煙,特別是前幾年生意不順利的時候。他做的生意多是拉煤拉碳,經常要與粉塵相接觸。加之,張友進所在的城市本身就是一個重工業城市,污染比其他城市要嚴重得多,癌癥發病率已經大大超過全國平均水平。
當醫生把“肺部惡性腫瘤”的確診報告單遞給張友進時,楊愛蘭感到天旋地轉。
那年寒假,張雪莉打開家門那一刻,一下子怔住了。
張友進蜷縮在沙發一角,面無血色,體重驟減,仿若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張雪莉眼淚一下子奔瀉而出——為了讓女兒安心找工作,楊愛蘭一直都沒有將張友進患癌癥的消息告訴她。
張友進患病之后,讓兒子張路康接了班。這一年,張路康剛滿20歲。此前他只是一個玩心十足的男孩,父親的重擔這樣毫無準備地壓向了他。
楊愛蘭不得不把工作辭了,在家照顧丈夫。張友進最后一次進了醫院。張雪莉接到母親電話時,正在北京出差。父親患病后,她就放棄了回上海找工作的打算,在離家不遠的省城濟南找了一份工作。在醫院料理后事之后,母子三人坐在地上抱在一起,悲傷淚水成河。
張友進走后的第三年,55歲的楊愛蘭正式退休。張路康繼續忙活父親留下來的生意,24歲的他已然像父親一樣成熟老練、精于世故。
張友進離世不久,張雪莉提交了離職申請,回到上海。她白天上班,晚上看書學習,讀到吳曉波《激蕩三十年》,里面講述國企改制帶來的大量工人下崗,引發她無限唏噓。父母的這段經歷讓張雪莉心里一直懷揣著一個問題:如果當年沒有國企改制,沒有下崗分流,父母的人生又會怎樣?張雪莉不停翻閱關于那些年的改革的文章、書籍,試圖給自己找到一個答案,也試圖給父母那段歲月找到一種解釋。
張雪莉有一次看到《吳敬璉傳》里提到吳敬璉曾經提議從國有資產中拿出2萬億來補償那些失業人群的社會保險賬戶,然而最終卻有人以“防止國有資產流失”加以反對,方案宣告流產。吳敬璉后來評論說,“在中國的改革史上,有一些失誤是因為無知所造成的,非不能也,是不為也?!睆堁├蚩吹竭@句話時悵然若失。
張雪莉在上海談了個南方的男朋友,很快結婚;緊接著,張路康也結婚了并有了兒子。這些新的人陸續進入到楊愛蘭的生活中,她努力適應著丈母娘、婆婆、奶奶的角色。她也曾在某些時候想起張友進,一陣恍惚之后,她就明白她跟他這一世的緣分已經結束了。生命就是一場迎來送往,她送走了自己的丈夫,迎來了自己的女婿、兒媳、孫子。
2017年元旦剛剛過,楊愛蘭就開始盼望著春節。因為女兒張雪莉答應她,今年帶著老公回山東過年,這將是一雙兒女成家后第一次在一起過年。
除夕那天,張路康一大早就開車去火車站接姐姐和姐夫。楊愛蘭也早早進駐廚房,給一家人準備年夜飯。
張路康和姐姐姐夫到家開門的聲音使這個家熱鬧起來。楊愛蘭干脆把包水餃的“排場”擺在客廳茶幾上,張雪莉洗了個手就加入到包水餃的行列;張雪莉的老公也跟著洗了洗手,給丈母娘打下手。
等水餃下鍋時,楊愛蘭哭笑不得,水餃有的餡撐破了皮,有的則皮多餡少……年夜飯桌上,她把一盤盤餃子端了上來,不忘發牢騷:“還不如不讓你們包呢!”張雪莉一邊吃著滾燙的餃子,一邊打趣:“有其母必有其女啊!媽,我這都是當年跟你學的啊!”酒過三巡的張路康跟姐夫解釋:“當年媽上街擺攤賣水餃,一開始這么大,再后來變這么大,到最后只有這么大了…”他用手比劃著一個個越變越小的圓圈,幾個人都已經笑作一團。
楊愛蘭一怔,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啊。對于她,以前那些日子仿佛隔了一個世紀那么遙遠。她一邊往嘴里填個餃子,一邊也跟著笑了起來。
(摘自《時代郵刊》201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