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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墨春山(五)

2017-11-13 13:04:26王克臣
火花 2017年11期

王克臣

朱墨春山(五)

王克臣

進了臘月門,朱瑞禮一家,就像蛤蟆吵坑似的。整天介大的打,小的鬧,連打帶鬧;大的叫,小的嚎,又叫又嚎。喝斥大的,嚇唬小的,弄得大人們啼笑皆非,哭笑不得,總之是亂成一鍋粥。好容易熬到臘月二十三小年夜,好家伙,更是熱鬧得出了圈兒,差點兒把房頂掀下來。

金花有板有眼地數落:“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是小年。小年臘月二十三,買個糖瓜兒把你粘。”

銀花叫道:“粘粘粘,粘什么粘?粘住灶王兩片嘴。叫他上天言好事,別把世間閑話傳?!?/p>

“銀花,這兩句話,是誰教你的呀?”

“趙太爺?!?/p>

金花說:“趙太爺可比不上孔大學問,那老爺子的學問大。他教的又順嘴,又合轍押韻。你聽: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蒸白薯。”

銀花搶過來說:“二十五,做豆腐。啥蒸白薯,誰家小年夜還吃蒸白薯啊!”

“二十六,買豬肉;二十七,殺公雞?!?/p>

此刻,金花、銀花不約而同地叫:“二十八,白面發;二十九,蒸饅頭?!碑敂档健叭陂g坐一宿”這一句時,幾個孩子同時大聲地叫喊起來:“三十黑間坐一宿,三十黑間坐一宿……”

嚷完了,叫完了,不算完,然后,就是嘻嘻哈哈地笑,撲騰撲騰地鬧。

朱瑞禮雖是覺得孩子們鬧騰,卻心里高興。他想,富人家過年,孩子大人穿新衣、戴新帽,吃饅頭米飯豬肉燉粉條。窮人家過的是什么呢?過的就是人,就是人氣。本來就缺吃少穿,再沒有孩子們鬧騰,那還有個啥滋味!

他正這樣想著,媳婦蔡玉明抻了抻他的襖袖,厲聲說:“你就由著孩子們的性子,他們把房抬起來,你也不張羅說說他們!”

朱瑞禮笑笑說:“咋啦,一年到頭忙忙碌碌,連場戲都沒聽過。這會兒,孩子們嘰嘰喳喳地鬧,不比聽戲強?鬧成這樣,我還嫌不熱鬧呢!要是小蓉、小梅活著……”

沒想到,朱瑞禮剛剛提起小蓉、小梅,蔡玉明的眼圈立即紅了,趕緊掉過臉去,走到堂屋地,坐在鍋臺上,嗚嗚地哭開了。

“大年初一扭一扭,”金花的嘴里還敲起了家伙點兒,“嗆嗆,嘁嗆嘁,嗆嗆,嘁嗆嘁……”

銀花、五丫頭、成子“嘩”一下子,全都從炕上蹦起來,扭起了小屁股,嘴里一起叫喚:“大年初一扭一扭,嗆嗆,嘁嗆嘁;大年初一扭一扭,嗆嗆,嘁嗆嘁……”

朱瑞禮等孩子們玩膩了,鬧夠了,從灶王爺板上,取下盤子,大聲叫道:“孩子們,分糖瓜兒嘍!”

“爸爸分糖瓜兒嘍!”

朱瑞禮的手里端著盤子,說:“金花,你一個;銀花,你一個?!?/p>

五丫頭、成子迫不及待地擠到前面來,叫嚷道:“爸爸,還有我呢,還有我呢!”

朱瑞禮急忙說:“都有,都有,別急,別急!”捏起一個,給了成子;又捏起一個,給了五丫頭。

金花一看,盤子空了,說:“沒有爸爸媽媽的了?大人也應該分一份兒!”

朱瑞禮說:“大人沒份兒,挺大的人,哪兒能跟小孩子家家一般見識!”說著,披上翻毛皮襖,不聲不響地退出屋子。

蔡玉明忙完了屋里屋外的零碎活,掀簾進了屋,看著孩子們一個個吃著糖瓜兒,突然問:“金花,你爸爸呢?”

“我們凈顧著吃糖瓜兒,不知道爸爸啥時候出去了。”

“他大概嫌你們太鬧騰,串門子去了。披著翻毛皮襖,還拿走了兩個糖瓜?!?/p>

“我說爸爸撕一塊破紙干嘛呢,鬧了半天,是為了包糖瓜兒?!?/p>

“也是的,這日子口兒,到誰家串門,能空手拉腳的?唉,就送倆糖瓜兒,小氣的!”

孩子們邊吃邊叫嚷:“二十三,糖瓜兒粘。你也粘,我也粘。粘在上膛沒法咽,吞進肚子心里甜?!?/p>

金花趴在窗戶的破玻璃處,向外望,外面黑黝黝的,突然叫道:“來,大家看,外面飄雪花了!”

銀花、五丫頭、成子,幾個小腦瓜兒擠在一起,紛紛叫嚷起來:“下雪了,看見了,看見了!嗷嗷,趕明兒,打雪仗,堆雪人,好玩,好玩!”

“趕明兒,打雪仗,堆雪人嘍;堆雪人,打雪仗嘍——”

剛剛消停會兒,又熱鬧起來,掀起了一個小高潮。

朱瑞禮披上翻毛皮襖,從灶王爺板兒上,拿了兩個糖瓜,磕磕絆絆來到月牙河畔葦坑邊兒,找到小蓉、小梅的墳塋,蹲下來,從懷里摸出用廢紙包裹的糖瓜兒,撫平廢紙,鋪在墳塋前。他把兩個糖瓜兒放上去,默默地說:“小蓉、小梅,今兒是臘月二十三,小年夜。忘了?二十三,糖瓜粘。一家人團團圓圓地坐在炕頭上吃糖瓜兒,就缺你們倆。爸爸沒有忘記你們,給你們送來糖瓜兒,一人一個。”

恍惚中,朱瑞禮仿佛看見了小蓉、小梅,這小姐兒倆從廢紙上,一人拿起一個糖瓜兒。你放進她的嘴里,她放進你的嘴里。你笑,她也笑,和和氣氣,親親熱熱的。

朱瑞禮滾出了兩行熱淚。

四周黑咕隆咚的,稀稀落落飄起了雪花。

朱瑞禮抬頭望望,墨墨昏黑。他感到有些惶恐,打了一個寒戰,下意識地縮縮脖子,向上抻抻翻毛皮襖,依然感到冷颼颼的。

雪花,剛才還是稀稀拉拉,半晌飄下一片。稍不留意,竟然嘩嘩啦啦鋪天蓋地而來。

朱瑞禮站起身,剛要轉身往回走。突然,有幾片雪花,隨著針尖似的小涼風,鉆進他的脖子。他自言自語道:“我披著翻毛皮襖還打哆嗦,你們小姐兒倆,躺在冰天雪地里,不是更加受不了嘛!”于是,他甩下翻毛皮襖,蓋在小小墳塋上,把翻毛皮襖掖鼓得嚴嚴實實,還在四周壓上幾塊土坷垃。

朱瑞禮感到很滿足,同小小墳塋告別,一步三回頭,朝家里走去。

北風呼呼地吹,雪花紛紛地飄,簡直分不清樹,房,草棚子,白茫茫一片。朱瑞禮找不到回家的路,瞎馬跳槽似的,朝著家的方向,跟著感覺走。

金花、銀花、五丫頭和成子,吃完了糖瓜兒,再也沒有別的惦記了,打鬧的興致也漸漸減弱,瞌睡蟲悄悄爬上來,一個個東倒西歪。

蔡玉明把他們逐個擺弄好,蓋上被子,側歪在土炕上。

小小屋子里,墻上的黑小子燈,發出的微弱光焰,火苗如豆,忽忽悠悠,燈油耗盡,“啪”地一聲滅了,頓時漆黑一團。

蔡玉明側歪在炕沿兒上,兩條腿耷拉著,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她夢見小蓉、小梅姐兒倆,手挽手來到月牙河畔的草地上,先是比賽翻跟斗,看誰翻得多。小梅比小蓉差兩歲,她哪里是姐姐的對手呀,氣得坐在地上哭起來。小蓉捧著小梅的臉說:“小梅小梅別哭了,小梅小梅別哭了!”直到小梅破涕而笑。小姐兒倆又開始掐花,小蓉掐一朵白花,給妹妹戴上;小梅也掐一朵白花,給姐姐戴上。小姐兒倆嘎嘎地笑。笑飽了,鬧夠了,又跑去捉蝴蝶。小梅捉到一只白蝴蝶,送給姐姐;小蓉也捉到一只白蝴蝶,送給妹妹。小姐兒倆哈哈地笑,一同跑向媽媽。媽媽看看小蓉,頭上戴一朵白花;又看看小梅,頭上也戴一朵白花。媽媽趕緊伸出手,把她們頭頂上的花,扯下來,撕得粉碎,恨恨地扔在地上。媽媽看看小蓉手里的蝴蝶,白的;再看看小梅手里的蝴蝶,也是白的。媽媽大聲吼道:“快,白蝴蝶,快扔了,不吉利!”小蓉、小梅姐兒倆,聽到媽媽憤怒的吼叫,不知闖下什么大禍,嚇得哇哇大哭。

媽媽趕緊撲過去,把小蓉、小梅緊緊地摟在懷里,一聲接一聲地呼叫:“小蓉、小梅,媽媽在,別怕,別怕!”

正在蔡玉明呼叫時,可巧朱瑞禮抱著肩膀,東倒西歪地走進門,黑咕隆咚的,嚇了他一大跳,驚叫道:“咋,咋,小蓉、小梅在哪兒?”

朱瑞禮的一聲驚叫,把媳婦嚇得魂飛魄散,“媽呀”一聲,從炕沿兒掉到地上。

朱瑞禮黑燈瞎火地摸了一陣子,嘴里不干不凈地罵:“媽的,哪里有小蓉、小梅呀?”

蔡玉明從地上爬起來,摸著了油瓶子,顫顫巍巍地給黑小子燈添上酥油,劃根火柴,點上油燈,屋子里頓時一片昏黃。此時,她發現丈夫雙手抱著肩膀,哆哆嗦嗦的,急忙說:“你的翻毛皮襖呢?”

朱瑞禮支支吾吾地說:“是呀,我的翻毛皮襖呢?”

蔡玉明見丈夫語無倫次,好像丟了魂一樣,不再往下追問,說:“趕緊上炕頭,鉆進被窩焐焐吧!”

朱瑞禮費勁巴拉地上了炕。

蔡玉明不耐煩地嘟囔一句:“上誰家串門,翻毛皮襖也落下了,稀里糊涂,迷迷瞪瞪,遇上鬼了!”

朱瑞禮似無感覺,也不搭言,和衣躺下。

蔡玉明探身給丈夫抻抻被子,下了炕,順著炕沿子逐個給孩子們蓋嚴實,吹滅了黑小子燈,這才上炕躺下。她總覺得丈夫從外面回來怪怪的,心神不定,不可捉摸。她伸手摸摸丈夫的腦袋,冰涼冰涼的,試試自己的前額,自言自語道:“咋差這么多!”又向上拽了拽被子,給他掖鼓好,懵懵懂懂瞇到天亮。

雞叫聲喚醒了蔡玉明,她睜眼一看,窗戶一片雪亮。她想,往日,到雞叫時,小屋子依然黑咕隆咚,此刻,怎么這樣亮!她坐起身,趴近窗戶的破玻璃,漫天皆白。她內心嘆道:“啊,這么大的雪!”

蔡玉明知道丈夫頭天晚上串門回來心里有事,夜里定然睡不好,因此,她想讓他多睡會兒。她輕手輕腳地從炕上蹭下地,趿拉上破靴子,慢慢走出屋子,拿起掃把,打算先掃出一條小道,可是,她使了好大的勁兒,也沒有掃動,心說:“雪下得太大了,這么多年也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雪!”她蹚著雪,從房山前的草棚子里,拿出木鍬,一鍬一鍬地鏟,從屋門口一直鏟到柵欄門。這么短短一段路,竟累得她呼哧呼哧喘。她又一次嘆道:“這么大的雪,跟哪藏著來的!”她跺跺腳上的雪,放下木鍬,哈哈手指頭,太冷了。她進了屋,看看炕上的一窩孩子大人,橫七豎八地躺著,正睡得香,她感到很欣慰。是啊,一家子混的就是人!剛剛想到這里,似乎有一股凄涼,莫名其妙地朝她襲來。她又想起了小蓉、小梅,這么大的雪,壓在她們的小小墳塋上,嫩骨頭嫩肉的,咋受得了!她的淚水涌滿了眼窩。忽然,她晃晃頭,心里說:“唉,人死如燈滅,她們死了這么多天了,躺在地里,還知道冷暖?看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憂。雖是自己家的孩子,也是瞎多余?。 边@么一會兒的工夫,蔡玉明像是從遙遠的爪哇國轉回了一大圈。

蔡玉明在屋子里轉來轉去,無所事事,又從屋子里轉出來,站在她清掃的蜿蜒小路上,天已大晴大亮。往東望去,火紅的太陽剛出山,朝霞映紅了半邊天,她心里的陰霾,一掃而光,期冀與夢想,在她面前,似乎都才剛剛開始。她望著東方紅日,滿懷信心地對自己說:老人古語,難過的日子好過的年。多么難過的日子,一年又一年不都過來了嘛!今年,小年已過,大年夜就那么幾天,頂多耗到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年就又算過去了。咱是窮人,窮人還講究年不年,就是混,混一天算一天,混一年是一年。再說,孩子會大,混一年長一歲,我就不信這個邪,等孩子們一個個都長大了,這個苦日子還熬不到頭!她想至此,仰天大罵:“窮人咋就該輩輩受苦,早早晚晚,有熬到頭兒的那一天,姥姥的!”

金花站在媽媽的身后,問道:“媽媽,您罵誰呢?”

金花的突然發問,倒把蔡玉明嚇了一大跳,她回過頭來說:“金花,你什么時候起來了?”

金花說:“我夢見咱們家,到處都是白的。院子,樹,房,草棚子,凡是我看到的,一片白。好家伙,真嚇人。我一激靈,醒了,睜開眼看看,您沒有在炕上躺,我草草地穿上衣,趿拉著鞋,跑出來找您!”

蔡玉明嗔怪地說:“小年夜,好日子,你咋會做這破夢!別說了,別說了,不吉利!”

“媽,趙太爺說過:夢是心中想,沒什么吉利不吉利。您別嚇唬人!”

“吉利就好,吉利就好,誰不想天天吉利,年年吉利!去回屋子里看看,銀花、五丫頭、成子的被子都蓋好沒有,眼看就到年夜了,別凍著?!?/p>

金花踏著挺厚的雪,回到屋里,一個個給弟弟妹妹們蓋好被子。可是,當她走近爸爸,看見他依然睡得很老實。她趴近爸爸的耳朵,故意放大聲音:“爸爸,該起了,太陽都曬屁股了!”她本以為爸爸會睜開眼睛,朝她笑:“這丫頭,比我起得還早!”此刻,爸爸不僅沒有睜開眼睛,更沒有數叨她。這使金花感到異常,她趴在爸爸的耳朵上,故意把聲音提高一倍:“爸爸,還睡呢!”依然沒有反應。金花是個懂事的孩子,她慌了,朝著門外高聲叫道:“媽媽,快來!”

蔡玉明在院子里歸置爛柴禾,準備做早飯,突然聽到金花的叫聲,不耐煩地回應道:“干嘛呀,山嚷鬼叫的?有事出來說!”

金花急忙從屋里向外跑,一不小心,被門檻絆倒了,她趴在地上說:“媽媽,快看,爸爸怎么了?”

“爸爸怎么了?你爸爸不是睡懶覺嘛!”

金花從地上爬起來,哭訴道:“我喊了爸爸好幾聲,也不理我,您快看看吧!”

蔡玉明扔下棒子秸,一面朝屋子里跑,一面叫嚷:“怎么啦,我的活祖宗!”

金花也緊隨媽媽進了屋。

蔡玉明伸出一只手,拍拍丈夫的嘴巴子,貼近他的耳畔,大聲呼喊:“孩子他爸,孩子他爸,醒醒,你別嚇唬我!”

朱瑞禮微微睜開眼睛,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玉明——”

蔡玉明急切地問:“咋啦,哪里不舒服?”

朱瑞禮搖搖頭,微弱地說:“沒,沒有?!?/p>

蔡玉明急得直跺腳,反反復復地說:“怎么了,這是怎么了?我的活祖宗!”

金花說:“媽媽,我快去叫人吧!”

蔡玉明說:“快,金花,你去東院,找你董鳳才董叔;銀花,你去西院,叫你高鵬遠高叔??禳c兒!”

金花、銀花聽了媽媽的話,分頭而去,飛出了家門。

五丫頭、成子一個個嚇傻了,光著小屁股,伏在爸爸的身上哭。

蔡玉明轉過身來,拍拍他們倆,說:“快去穿衣服,別凍著!”

五丫頭、成子別看年歲小,懂事,一個個穿上衣服,乖乖地坐在炕上。

蔡玉明伏在朱瑞禮的耳畔,說:“瑞禮,挺住,金花、銀花叫人去了,一會就來!”

朱瑞禮雙眼緊閉,在枕頭上微微點點頭。

董鳳才剛邁進門檻,打趣道:“瑞禮老哥,還睡懶覺呢?”

蔡玉明擺擺手,小聲說:“你哥病了,昨天還好好的,說病,咋來得這么快!”

董鳳才說:“我來看看!”他抻出朱瑞禮的胳膊,找到脈窩,細細地感覺,搖搖頭,輕輕地說:“脈搏太微弱了?!?/p>

孫秀英說:“凈瞎說,你懂個啥?快叫高鵬遠去!”

蔡玉明說:“叫去了,我讓銀花,叫她高叔去了?!?/p>

“來了,來了!”高鵬遠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立即應道。

李蘭英捅捅他,輕聲說:“小點兒聲。”

董鳳才向高鵬遠搖搖頭,那意思很明顯:夠戧!

高鵬遠掰開朱瑞禮的一只眼,揉上;又掰開另一只眼,揉上。也向董鳳才搖搖頭,那意思更明確:大概不行了!

蔡玉明抬頭看看董鳳才,側臉望望高鵬遠,心有靈犀,不言而喻??墒?,她依然還要問:“怎么樣?”

高鵬遠斬釘截鐵地說:“別怎么樣,怎么樣啦?快去找人,該送哪兒送哪兒去吧!”

蔡玉明哆哆嗦嗦地說:“送哪兒呀,李橋馬殿魁診所,還是縣城朱二先生藥鋪?”

高鵬遠說:“李橋離咱們河南村少說二十里,再說馬殿魁那兩下子,我還不清楚?還是到縣城朱二先生那里,老先生醫術高明,讓人放心!”

蔡玉明急忙說:“那就找掛大車,拉著去吧!”

董鳳才說:“地上的雪老厚,路也不好走。大車一路咯噔咯噔,病人受得了嗎?”

蔡玉明急赤白臉地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么行?快快幫我出出主意呀!”

高鵬遠說:“抬!”

蔡玉明問:“抬?”

高鵬遠說:“抬,人抬。鳳才哥,趕緊卸門板,玉明嫂,快去抱被子,天兒冷,破的爛的,多鋪點兒,多蓋點兒。別再凍著,添?。 ?/p>

蔡玉明說:“抬?上哪兒找人去?”

高鵬遠高聲叫道:“找幾個身強力壯的,快去找王胡、王發哥兒倆。鳳才哥,一路上,咱們倒班換肩,累是累,可人命關天呀!”

王胡、王發很快來到,二話不說,一陣忙活。

董鳳才卸了門板,拴了繩子,撂在地上。

蔡玉明抱來了褥子、被子,破的爛的一大堆。人們七手八腳地把朱瑞禮安頓好。

王胡、王發齊聲說:“我們哥兒倆先來!”說著,一人一頭兒,抄起扁擔,抬起就走。

正趕上楊二嫂掃雪。

高鵬遠說:“楊二嫂,麻煩你也跟去。你媽家在縣城北街,跟朱二先生熟,方便!”

楊二嫂忙說:“行行,我跟去,我跟去!”

王胡、王發哥兒倆抬著土擔架,走在前面。

董鳳才、高鵬遠、楊二嫂前前后后,簇擁在一起,踏著大雪,漸行漸遠……

王胡、王發、董鳳才、高鵬遠四個人,負責抬土擔架,一里一換。沒人開口說話,只有腳下踩雪的“嘎吱嘎吱”聲,甚至連彼此的喘息,都能聽得到。

終于,高鵬遠開口了。他看看董鳳才,說:“董大哥,你頂得住勁兒嗎?我聽你走了一路,喘了一路?!?/p>

董鳳才說:“行,人命關天,誰家里還沒有點兒事?咋能房頂上開門,一輩子不求人!”

王胡說:“鳳才,累了,你就言語一聲,我多換換你!”

王發搶過來說:“哥,哪兒能叫你換?我來換,咋著說,我也比你小幾歲,是不是?”

可憐楊二嫂,四十多歲的婦道人家,跟在大伙的后面,費勁巴拉的,趿拉趿拉疾走一段,呼哧呼哧小跑一程。

從河南村到縣城,遙遙五里路,寂寞,冷清。更兼大雪茫茫,白花花一大片,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好容易看見了半截塔,好容易進了南門,好容易到了石幢。

楊二嫂跑到前面,說:“唉,真不容易呀!我快走幾步,先跟朱二先生說說,咱們到了就看,別再耽誤了?!?/p>

高鵬遠說:“楊二嫂,快些走!”

楊二嫂顛顛兒地往北跑去,沒多遠,北街路西,就是朱二先生藥鋪。她連個招呼也沒顧得打,一直進了月亮門,高喊:“朱二先生,二爺,快、快救人!”

朱二先生“嗖嗖”從里間走出來,咳嗽兩聲,說:“誰呀,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

楊二嫂急忙上前,行個大禮,說:“二爺,我是北街楊立春的二閨女。有個病人,急病號,您馬上給看看!”

朱二先生“嘿嘿”一笑,說:“二姑娘,二姑娘。抬進來吧!”

話音剛落,王胡、王發哥兒倆抬著土擔架,進了月亮門。

朱二先生點點手,說:“進來,進來,放在這兒,放在這兒?!?/p>

王胡、王發把土擔架放下,立在一旁。

朱二先生走上前來,慢慢彎下腰,伸出手來切脈;掰開眼睛看看瞳孔,微微搖搖頭。然后,示意王胡揭開被子。

還沒等王胡走過來,高鵬遠騰騰幾步,掀開被子。

朱二先生撥開朱瑞禮的衣襟,伸進一只手,搖搖頭,過了一會兒,又搖搖頭,輕輕說:“脈沒了,瞳孔放大了,心跳沒有了。該怎么準備,怎么準備吧!”

楊二嫂擠上前來,“咕咚”跪在地上,不住地央求:“二爺,二爺,我是北街楊立春的親閨女,就是您的親孫女。您一定發發慈心,好好給看看,再看看!”

朱二先生說:“孩子,俗話說,救病救不了命。他得的是暴病。你們誰能告訴我,他昨天晚上,身在何處?因何故悲愴欲絕?咋能凍至若此?”

朱二先生的一通發問,文白夾雜,有的能聽懂,有的聽不懂。可是,即使聽得懂的地方,也依然不好回答。本來嘛,有誰知道他小年夜在哪兒?黑燈瞎火的干什么?咋能凍成冰棍兒?

朱二先生說:“這種典型的神經性急性傷寒,連神仙下凡,也無濟于事,況我朱家一庸才乎!”

無奈,高鵬遠向楊二嫂交換了一下眼色,那意思再清楚不過。

王胡、王發也心領神會,彎下腰,正準備抄起扁擔。

只聽朱二先生又說:“我知道,楊二姑娘不是外人,她爹和我,我們爺兒倆,沒的說。可還是那句老話:救死扶傷可,命里注定則不可?!彼麛傞_雙臂,聳聳肩,做出無可奈何之狀,忽又向外間叫了一聲:“德清,套上車,讓鳳奇跟你去,把病人送回河南村。他們抬了一路,肯定累壞了!”

德清在外面答應了一聲。

高鵬遠說:“朱二先生,路上雪多,道滑。再說,我們不累,就不麻煩您了!”

楊二嫂趕緊說:“鵬遠,這是我二爺的一點兒心意!”

高鵬遠順水推舟,說:“好吧!”

朱瑞禮被大家七手八腳地送走之后,左鄰右舍的鄉親們各自回家。

此刻,蔡玉明家的院里院外,消停了。

蔡玉明跑進屋里,撲在土炕上,嗚嗚大哭。

金花、銀花、五丫頭、成子見媽媽哭,一個個抻著娘的衣角,拽著娘的褲襠,又哭又叫。一時間,全家人哭成個淚疙瘩。

老爺兒不知人間事,照樣從東方出來往西走。

總而言之,哭總不是個法子,哭餓了還是得吃飯。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天經地義,誰想改,可肚子不答應。大人肚子餓了,可以忍著點兒。再懂事的孩子,餓到肚子“咕咕”叫,也還是嚷“媽媽我餓”。

蔡玉明擦擦眼淚,挑了幾根棒秸,抖抖上面的積雪,進屋做飯。照理,小年夜剛過,咋著也該有點兒葷腥一類的湯湯水水,可她家人多。俗話說,豬多沒好糠,人多沒好湯。順著鍋邊兒貼幾個餑餑,鍋底蒸一堆白薯。窮人在這個季節吃飯,可不就是餑餑、白薯兩搭著。餑餑沒啃飽,再挑一塊白薯;白薯吃膩了,再掰幾嘴餑餑。蔡玉明家別看孩子多,個個可人疼。從來不說這個好吃,那個膩歪,給啥吃啥。好吃多吃,不好吃少吃,沒有一個挑肥揀瘦的。

窮不幫窮誰照應。在這個世界上,什么時候也是窮人多,窮人可憐窮人。

晌午過了,還沒有揭鍋,要是別人家,早就孩子哭大人嚷了??刹逃衩骷医鸹?、銀花、五丫頭、成子,一大窩孩子,安靜得很,大的幫媽媽抱柴,小的幫媽媽燒火,沒有打鬧的,沒有哭叫的。倘若街上有人路過,聽著就像家里沒人似的。

陳快腿手里端著一個大花碗,跌跌撞撞地往蔡玉明家里趕,一直走到她家門口,也沒聽見里面有啥動靜,心里好生納悶。故意提高嗓門:“吆,這家子沒人?”

蔡玉明正蹲在鍋臺前想心事,沒有聽見。

金花說:“媽,來人啦!”

蔡玉明猛然像從爪哇國轉回來,驚訝地問:“誰?金花,你去看看誰來了?”

外面答應道:“我,是我。”說著,早已跨進門檻。

蔡玉明站起來,連連說:“啊呀,你陳大媽來了,金花,快掀門簾子!”

金花跑過來,剛要動手,陳快腿已經進來了。

蔡玉明說:“快坐,炕尖兒上暖和!”

陳快腿說:“小年夜的,也沒啥好吃的,給你們端一碗餃子,叫孩子們都過來,趁熱吃。跑了一路,怕早涼了!”

蔡玉明說:“都是窮家破業的,能包多少呀,留著你家吃吧!”

陳快腿說:“瞧你說的,你家不是孩子多嘛!孩子們,別聽你媽的,都過來,趁著還有點熱乎氣兒!”

蔡玉明說:“你大媽叫你們吃,就吃吧!金花,端堂屋里去,分給弟弟妹妹們?!?/p>

金花端著大花碗,去了堂屋,幾個弟弟妹妹也跟了去。

“都這時候了,咋還沒回來?”

“是呀,都晌午歪了,還不見人影兒呢!”

正說話間,外面有腳步聲,蔡玉明趕緊伸長脖子,從窗戶上的破玻璃向外望。進來的不是旁人,是連湯嘴。

連湯嘴一面往門里走,一面說:“蔡玉明,丟了魂。來了人,不出門。”

蔡玉明急忙站起身,連連說:“啊呀,快快請進!呀,端的啥呀?留給你家吧!”

連湯嘴說:“窮是窮,忘說了:窮不扎根,富不發苗。老爺兒過了晌午就越走越低,月亮過了十五就越來越瘦?!?/p>

陳快腿說:“你這張嘴呀,咋這么貧!”

連湯嘴說:“胎里帶來的,老天爺給的,世間練成的!”

陳快腿說:“買就買你這張嘴,買一個給倆!別練貧了,讓我看看你給孩子們送啥好東西來了?”

連湯嘴說:“看進眼里就拔不出來了!”

陳快腿說:“你就不興少說兩句,是不是怕把你當啞巴賣了?”

連湯嘴說:“哪里有那么多正經的。我炸的肉丸子,你嘗嘗香不香?”說著,從碗里捏出一個,遞到陳快腿的嘴邊,“嘗嘗!”

陳快腿說:“啊呀,你的狗爪子洗沒洗呀?”

蔡玉明:“看你們倆呀,別到一塊兒,見面就鬧!”

連湯嘴說:“不鬧了,不鬧了,孩子們,都過來,都有份兒!”

銀花、五丫頭、成子都到連湯嘴身邊來。

連湯嘴說:“金花,你也過來?!?/p>

金花說:“我長大了,過了年都十六歲了!”

連湯嘴說:“怪不得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懂事早。金花,你也有份兒!”

正說間,楊二嫂急急風似的跑進來,喘息著說:“回、回來了!”連湯嘴說:“盼涼水似的,好容易把你們盼來了,人呢?”

陳快腿說:“問什么,快出去迎迎,哪里還有工夫練貧?”

蔡玉明早飛出了屋子,徑直奔朱德清趕著的小驢車,貼近車轅探進身子,剛要拽開朱瑞禮蒙在臉上的破被子。

高鵬遠緊走幾步,攔著了她,說:“別忙。”

蔡玉明說:“咋?”

王胡甕聲甕氣地說:“還能咋呀?”

蔡玉明臉色大變,嘴唇哆哆嗦嗦,身子顫顫巍巍,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莫、莫非……”

王發支支吾吾地說:“沒氣了。”

蔡玉明聽罷,向后倒去。

幸虧陳快腿手快,伸出一條胳膊,將她攔腰抱住,示意王胡、王發將蔡玉明弄進屋里。

金花從未見過這等陣勢,嚇得大嘴一咧,“哇”地哭開了。

銀花、五丫頭、成子看見姐姐哭,也嚇得大哭。

一時間,招惹得大家伙也跟著掉眼淚。

高鵬遠高聲說:“大家先別光顧著哭,伸伸手,把瑞禮大哥抬下來,放到屋里吧!”

大家一面抹眼淚,一面伸手幫忙。

高鵬遠說:“王胡大哥,你找兩條板凳,放在堂屋地;王發,你卸塊門板,放板凳上,停尸呀!”

大家聽到“停尸”二字,又一次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忙活了一陣子,好容易稍稍消停了。

朱德清悄聲對鳳奇說:“咱們哥兒倆,搭上閑工夫不說,還搭上肚子。小道回國——拔得路!”

鳳奇是個明白人,當然聽懂了德清的意思,抄起鞭子,拉了一下韁繩,用鞭桿捅捅小驢的屁股,調轉車頭,往回便走。

楊二嫂拽住驢韁繩,說:“二位留下墊補墊補肚子!”

朱德清說:“大家都不是外人,還不夠你們忙活的!”

正當鳳奇拉著驢韁繩掉頭時,大家一陣亂嚷嚷:“孔大人來了,孔大人來了!”

孔大學問拄著黑色文明棍,慢慢悠悠地來到人群中,大家一下子安靜下來。

陳快腿走上前,一面抹著淚水,一面說:“孔老爺子,您看,瑞禮家人口多,有吃的,沒干的。瑞禮又走了,這可咋好?”

連湯嘴也過來說:“這可咋好,這可咋好?”

孔大學問咳咳嗓子,欲言又止,看看四周,小孩不語,大人無言,這才開口道:“朱瑞禮家,孩子多,有吃的,沒干的。兩口子拉扯一大幫孩子,實在不容易。更不幸的是朱瑞禮又走了。唉,先別說往后,擺在面前的喪事該怎么辦?”

不少人發出了“嘖嘖”聲,那意思很明確:孔大學問有學問,孔大學問說得對。

孔大學問停了好一會兒,這才說:“先得有一口棺材吧,棺材的木料上哪去找?”

大家彼此交換眼色,那意思也明擺著:是呀,棺材的木料上哪去找?

孔大學問說:“哪去找?甭找,我出!”

鄉親們擔著的心,終于撂下了。

孔大學問說:“在民間,棺材有三種規格:幺二三、二三四、四五六。咱們家里窮,不求體面,只求實際。用幺二三,就挺好!”

大家聽了,似懂非懂,起初還以為窮人就該湊合。當聽到“就挺好”之后,心中仿佛有了些許安慰。既然孔大學問都說“就挺好”,想必就是挺好。

孔大學問說:“光有木料還不夠,木工的活兒誰來做?”

鄉親們撂下來的心,又一次提了起來。

孔大學問說:“攢棺材這活兒,緊七慢八,六個人瞎抓?!?/p>

不少人點點頭,可是,一會兒,又有人不斷地搖搖頭。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一下子找那么多木工,有誰能辦到!

孔大學問說:“咱也不擺譜,就弄六個人,讓他們瞎抓去!這事,甭找別人,我來辦!”

這樣一來,鄉親們的心,這下子可真的撂瓷實了。剛才還在為蔡玉明一家老小哭哭啼啼,此刻,似乎反倒為他家慶幸,一個個不再愁眉苦臉。

古人云:“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焙幽洗宓靥幊卑缀优希瑳]有山,只好選在坡頭子爛崗子。

說好說,選在哪里呢?

蔡玉明走近孔大學問,說:“要不就埋在葦坑邊,跟他的寶貝閨女小蓉、小梅一塊兒,到陰間爺兒仨也好有個照應?!?/p>

孔大學問說:“不可。小蓉、小梅是月牙河里淹死的。這叫什么?這叫橫死的,橫死的外鬼,不能進祖墳。瑞禮是病死的,跟她們不一樣,他能入祖宗墳地。再則,打坑時,不能正南正北,要斜象眼兒。頭枕西北,腳踩東南,知道不?”

負責打坑的幾條漢子,好奇地問:“為什么?”

孔大學問說:“西北高,東南低。睡覺誰不是頭枕在高處?”

那幾條漢子不住地嘖嘖道:“孔大學問,真有學問!”

打坑這活兒,是個麻煩事。臘七臘八,凍死寒鶯。冰天雪地,伸不出手不說,大地凍得堅如生鐵,高高舉起的凍鎬,一鎬一個白印。用柴火燒,燒了半天,燒不進一寸!真難為了四條漢子!直到太陽壓山,晚霞滿天,才勉勉強強算是啃出來一個坑兒。大伙說:“湊合吧,苦人苦命!”

棺材也抓弄出來了,朱瑞禮也入殮了,就等著下葬。

第二天,陰云密布,一絲風也沒有,干冷干冷的。

高鵬遠、李蘭英兩口子,董鳳才、孫秀英兩口子,早早地來到蔡玉明家,站在她家門口,接待來來往往的鄉里鄉親。

蔡玉明顧得了大的,顧不得小的,里里外外跑得腳后跟朝前。正在她抓頭不是尾的時候,孔大學問、趙太爺一前一后隨腳到了。蔡玉明騰騰幾步,拽著成子的小手,迎了上去,連連說:“孔大爺、趙太爺,叫您惦記了!”然后,拍拍成子的小腦瓜說:“成子,快給兩位老爺子磕頭!”

成子太小,哪里知道這些禮節,不肯跪。

孔大爺、趙太爺急忙說:“算了算了,別嚇著孩子!”

高鵬遠、董鳳才走過來,向老二位點點頭,說:“孔大爺、趙太爺,都來了?今兒這天,可真夠冷的!”

孔大學問說:“今兒趙太爺也來了,送送瑞禮!我說鵬遠、鳳才呀,你們跟瑞禮家的商量商量,用多少人杠合適?”

鵬遠、鳳才都說:“您說,您說!”

趙太爺接過來說:“依我說,六十四人杠合適,場面大,有面子??稍鄹F呀,是不是?”

鵬遠、鳳才又說:“是是,咋不是?”

孔大學問說:“你們那時候,還小。問問趙太爺記不記得,縣城南門外蔡德福,是個有名的大財主。那老爺子病故辦喪事,蔡德福的兒子擺譜,出殯那天,弄了個六十四人杠,欲出北門。剛走到石幢,好家伙,石幢就坐落在十字街正中心,怎么著都繞不過去,太窄了??砂迅茴^邱志急壞了,不過還好,還是人家邱志有辦法,杠夫們統統掉過臉來,后杠改前杠,朝回走。這樣一來,等于死人棺材小頭朝前了,這不出洋相嘛!杠頭邱志趕緊叫人把棺罩前后簾對調,掩人耳目,現了大眼了!”

趙太爺說:“咱就八人杠,前面四個,后面四個。蜿蜒小路能走,胡同都能鉆?!?/p>

孔大學問說:“鵬遠、鳳才,你們跟瑞禮家是近鄰,你們說呢?”

鵬遠望望鳳才,說:“鳳才哥,你說呢?”

鳳才望望鵬遠,猶豫半晌,說:“要不,去問問玉明嫂?”

鵬遠說:“問什么玉明嫂?就這么著吧!”

鳳才說:“好,那就這樣!”

孔大學問說:“這樣,也算對得起瑞禮啦!”

蔡玉明走過來說:“有孔大爺、趙太爺為我做主,有鵬遠、鳳才二位兄弟幫忙,我就放心了。我一個婦道人家,遇到這么大的事,有什么主意呀,全靠大家了!”

趙太爺說:“一大早,我就派人去了縣城,找杠頭邱志要了八個人,這會兒也該來了!”

蔡玉明連連作揖,頻頻道謝:“全靠孔大爺、趙太爺,還有鵬遠、鳳才二位兄弟。全靠大家,全靠大家!”

五丫頭跑過來,拽著媽媽的褲襠,哭訴道:“媽媽,什么時候吃飯呀?我餓了!”

金花追過來,拽過五丫頭,說道:“別給媽媽添亂,走,找你銀花姐先玩會兒!”金花一邊說,一邊揪過五丫頭,掉頭就走。

銀花也跑過來,嗔怪地說:“五丫頭,就你給媽媽添亂!餓,餓,咋那么餓?就你餓,餓死鬼!”(未完待續)

獻給中國人民志愿軍戰斗英雄董世貴抗美援朝中全國支前模范高桂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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