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煒
電工老宋
李煒
老宋在水盆里倒了些熱水,搓了肥皂沫,抹在頭發上,他一邊對著鏡子看,一邊揉著頭皮,盡量讓自己的動作和鏡子里的影子合拍。他洗頭從來不用洗發水,他一直習慣用肥皂洗頭,而且只用“中華”。即使用肥皂洗頭,他的頭發依然黑又亮、茂密。他人生的后半部分似乎就剩下茂密的頭發了,他看起來蒼老,他的額頭是深深的溝壑,手指被長期煙熏的黃色,他走路的樣子很沉重,像是背著一座大山,是某種無形的物質,從他的身上悄悄流走,他已經被歲月一點點啃老,風干。只是有時夢里的月色是清涼皎潔的白,月色下的樹影是孤獨的,在風中搖曳著樹葉。
他的老婆總是笑著說他的頭發很神奇,能在堿性肥皂水的“澆灌”下生存,老宋便會瀟灑地甩一下前額的發,說習慣就好。
是的,習慣就好。老婆癌癥去世后,房子空蕩蕩的,心也是空蕩蕩的,尤其是他退休后,他愈加忍受不了孤單。他把房子留給兒子結婚用,自己租住了一間簡陋的民房,不到十平方米。整潔的床鋪,淡藍色的床單和被褥,他把舊的工裝拆了剪成小片,用糨糊黏在床邊的墻上。剛進門的墻壁上粘了小掛鉤,掛著一頂藍色的安全帽。紅綠兩組電線在墻壁下方,一路是小廚房,灶臺上是電磁爐和電飯煲,雖然他不常做飯;一路是床頭柜的臺燈,晚上可以在明亮的燈光下看一會書。電視柜上的小架子上,擺放著他榮獲的榮譽證書——“安全生產先進”“2014年度勞動模范”“技術能手”“崗位標兵”等,燙金的封面,金燦燦鑲著的字在暗夜里也會熠熠發光。他沒有荒廢自己的專業,他以一名優秀電工的水準,給自己的房間布置了電路,有了燈光,便有光,黑夜時,燈光填滿房間,滿滿一屋子的溫暖,老宋覺得不再孤單。
那些證書是曾經的榮譽,他自豪過,但也曾心虛過。
他其實也沒什么大的能耐,只是一位普通的電力工人,每天戴著藍色的安全帽,一身藍色的工裝,背著工具包,工具包上印著褪了色的“電力”兩個字,還有紅色的閃電符號,長期的使用,工具包泛了色變黃,幾個邊角也磨出了小洞,后來他心靈手巧的老婆補上了幾朵梅花。他行走在轟鳴的機房里,消除各種故障缺陷,從電廠最北邊的制氫站到最南邊的污水處理站,都有他忙碌的身影。某個車間照明有問題,臨時檢修需要接電源,機器運轉時出現故障跳了閘,都需要他及時去處理。
老宋沒什么文憑,在一個技工學校上過兩年學,畢業后分配到電廠上班,他理論知識不夠豐滿,但是實際處理各種問題游刃有余,這與他多年的經驗有關。他有一雙神奇的雙手,不需要什么電路圖,他去現場看一眼,他就會想出辦法怎么接電源,怎么以最快的時間布線。那時老宋也年輕,老婆嫌他沒什么出息,活得太累太苦,和他一同進廠的同事不是車間主任就是技術員,他還是一名普通的工人。他老婆也時常鼓動他去外面接些私活賺些外快,補貼家用,可老宋天生膽小,雖然電廠工人的生活單調乏味,每天按部就班上班下班。只要活著,不死,每天忙碌完,回家洗個熱水澡,一碟花生米,二兩小酒下肚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電廠從遠處看真的很美。高高的冷水塔上空漂浮的蒸汽像是白云,長長的輸煤皮帶如同優雅漫步的長廊,雄偉的主廠房發出電流,源源不斷地送到電網,抵達千家萬戶。老宋的小日子漫不經心地過著,可他一直心有愧疚,他經歷了一次重大事故——工友小王的死亡。雖然不是他的責任,死神沒有眷顧他,可是他一直覺得自己難逃責任,老宋一直認為是小王代替他死亡的。
那是2011年秋天的連綿雨季,西安一直在下雨,少雨的北方整整下了半個月的雨,坊間傳言因為西安新建的2號線地鐵。打通了南北交通,緩解了交通壓力,卻把老祖宗的龍脈打斷了。每年秋季廠里都要組織抗洪搶險小分隊,老宋和小王都積極踴躍報名參加。那天晚上雨突然間就下大了,瓢潑大雨,主變跳閘,北郊經開區用電受到影響,晚上又是生活用電的高峰期,未央路一片漆黑,整個西安的北郊陷入癱瘓,交通擁堵、電梯停運、居民生活區沒水沒電……
老宋和小王接到車間主任的指令后,立即冒著大雨去處理,配電室在生活水池附近,生活水池是一個高出地面的大池子,池子被土填滿,長滿了野草,老宋舉著手電遠遠照著,雨水把燈光打散,忽明忽暗,遠遠望去,老宋覺得它好像是一座墳墓。他把工作服的領口豎了起來,扣上最上面的扣子,手機在口袋中震動著,老宋心想等會再接,和小王先處理完配電室的缺陷,可是手機不停地震動。到了配電室門口,老宋從口袋中摸出手機接電話,是他老婆打來的。
小王說:“老宋,你在門口接電話,等著我。”
老宋說:“小王,是你嫂子打來的,別急,等會我,我和你一起進去。”
小王瘦小的身子裹在寬大的藍色工裝里,他的皮膚是海風吹拂的象牙白。忽然一道閃電映照他的臉上,皮膚更加蒼白。他笑著說:老宋,還不放心我,我進去看一眼,用手電筒照一下就出來了。
小王說著朝配電室走去,老宋急促地問老婆什么事,正準備進配電室消缺呢,老婆說沒什么,就是雨太大,有些擔心,囑咐他注意安全。
老宋掛了電話,心中不知怎么慌亂起來。他看見小王的背影已經走進配電室,忽然小王回頭微笑了一下,露出他那可愛的兩只小虎牙,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他的頭發像是女人做完發后的爆炸式,蓬松的小花微卷著。老宋從未看到這樣的一張面孔,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就要跳出來的,咚咚咚,咚咚咚。他突然覺得不對勁,他的大腦在飛速思索,但轉瞬又是一片空白。
出什么問題了?是小王觸電了還是?小王像是無法承受重量在慢慢倒下去,他使勁朝著老宋揮揮手,好像說再見,又像是提醒他不要走過去。
小王被抬出來時,身上的工作服都燒焦了,和皮膚緊緊黏在一起,整個人都是黑的,他象牙白的皮膚成了焦黑色。小王的安全帽滾落在一邊。大風吹碎了窗戶的玻璃,雨水漫進了配電室,有一根線掉進了配電室的雨水中。小王是觸電死亡的,他的耳朵都是黑的,像是被人抽打的瘀腫。老宋流了好多淚水,心中悲痛萬千。他覺得小王有著大好的前程,可現在一切都沒了。小王大學畢業后分配到這座電廠,工作了兩年,是個踏實肯干的小伙子,雖然有些靦腆。老宋撿起了小王的安全帽,用手緊緊拽著下顎帶,好像握著小王最后的一絲氣息。
老宋帶著中華香皂的味道走出了門。他覺得好像忘記了什么,錢包、公交卡在口袋,水杯、鑰匙都帶著。他摸了一下頭,忘記戴安全帽了。多少年了,安全帽一直陪伴他,保護著他,冬天為他遮擋凜冽的寒風,夏天為他遮蓋似火的驕陽,每天臨出門都要戴上它,安全帽已經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了。他打開房門取出安全帽戴在頭上,并系好下顎帶。老宋又想現在已經退休了,已經不再電廠上班了,自己完全可以不用戴安全帽,他又把帽子摘下,掛在粘鉤上。
房東小梅坐在大門口給他打招呼,小梅是個南方人,皮膚白皙,身材嬌小,細語輕柔,她老公去世后,留給她唯一的念想就是這個兩層的小樓,她獨自經營著,靠著微薄的租金生存。周圍的樓房都開始向上加蓋,有的甚至蓋到了八層,這棟小兩層夾雜在高樓中,顯得那么力不從心,簡陋單薄。
老宋人勤快,小樓的水電維修他全承包了,小梅給他免去了每個月的水電雜費。每次見了老宋,小梅總是笑著叫他宋哥,宋哥長宋哥短,宋哥頭發長得真好,宋哥累了一天早些休息,他時常會在小梅的只言片語,幾句不經意的問候中感到久違的溫暖。老宋常難免會想象他和小梅之間應該有段插曲,期望著發生點什么,從小梅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曖昧,只是兩個人都在等待著什么,是對方的主動還是欲擒故縱。老宋已經在這間小出租屋蝸居了兩年,他和小梅之間還是什么都沒發生。在裝修公司打工,還是干著自己的老本行,給房子布置水電。他手機短信顯示這個月的工資已經到賬,他準備去銀行。
在銀行,他認真地填寫收款人姓名和金額,這是最后一筆轉賬了,收到轉賬成功的短信后,他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感,他終于還請老婆住院時的欠款。銀行門口的小噴泉隨著輕柔的音樂擺動著,地面上有幾只鴿子在啄著噴泉溢出的水。天空依然灰蒙蒙的,干旱了一個冬天的西安沒有下雪,空氣質量非常差,天氣預報今天是重度霧霾。
地鐵里很擁擠,空氣污濁,他出汗了,他甚至感到有種窒息。他覺得自己是魚缸中的拼死掙扎的魚,不是自在地游來游去。每日為生機奔波的人們是冷漠的,他們的眼神暗淡無光,這大概就是文化古都的文化底蘊吧,飛速發達的經濟與古文物的碰撞。他早上出門剛洗過的頭,汗水摻和著空氣中的灰塵,頭發已經黏在頭皮上,一縷一縷,像是好久沒有洗頭。還未到住所,老宋提前在小寨下了。
他老婆以前喜歡去小寨逛街,小寨是西安南郊成熟的商業中心,他陪著老婆走在人行天橋上,天橋上的小商販叫賣著圍巾、口罩、充電寶等,他們穿過擁擠嘈雜的人群,沿著長安北路走,那時他們年輕,也不指望在西安這座古老的大都市獲得什么驚喜,他們都是電廠的普通小工人。他也從未奢望不期而遇的羅曼史,他記得那天陪老婆逛完國貿,國貿對面有棟四層的小樓,一樓全是理發館,他想進去理發,被老婆拽住了。“那不是理發館不能去。”老婆兩眼瞪著他說,他覺得奇怪,不是理發館是什么呢,為什么不能進去,那些涂脂抹粉衣著暴露的女子難道不是理發師。
他沿著長安街向他的出租屋走,兩旁的霓虹燈快速閃爍,汽車一輛接著一輛,各種音樂混雜在一起,聲音刺耳,行人匆匆,每個人好像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自己的生活。
老宋一個人在街上晃蕩著。他覺得自己與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這種孤獨帶些徒有的傷感,他好久都沒有這種少年感的自作多情。他覺得還是早些回到出租屋。
老宋經過國貿,穿過天橋,來到國貿對面,雖然西安這幾年拆遷建設新的大樓,眼前還是多年前熟悉的四層的小樓,一樓全是理發館。理發館有位女子招手示意他進來,她在微笑,不是那種職業性的笑,她笑得有些矜持,還有些猶豫。刺鼻的香水混著香煙的味道隨著冷風飄向老宋。擦肩而過,他微側過肩膀,在轉頭之前還是再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縹緲,宛如夜色的霧霾空虛凄迷,又好像整個夜晚的情緒都凝聚在她的眼睛里。她穿著很高的高跟鞋,門口地面斑駁的石階是灰白的滄桑。
老宋終于明白了這兒的理發館是做什么的——原來這里的理發師并不理發。以前他老婆阻止他進去理發,可是今晚他有一種沖動,那種抵擋不住的誘惑在招手,他本能地隨著那名女子進入發廊。發廊里燈光朦朧,他坐在椅子上,那位女子用給他揉肩,長發隨著她動作的起伏不停地輕撫他的臉頰,他從鏡子中感覺到她的眼神若即若離地盯著他,眼睛霧蒙蒙的單眼皮,方言把這叫作“毛毛眼”,就是睫毛長漂亮,同時也是善良純樸意思,她的嘴唇微啟,告訴老宋她叫小荷,又像是在暗示著老宋什么。
老宋覺得如果再不發生什么,最好現在就離開。她輕輕一笑,然后是很憂傷的樣子,大哥,您覺得不自在,我們去外面逛逛,一邊走一邊聊天。老宋不相信浪漫,他的指尖在微微顫抖,鼻翼上不斷滲出些汗珠。
小荷身上有一種特別的風韻吸引著老宋。老宋就這樣鬼使神差地跟著她走向發廊后門,曲徑通幽,他在她的指引下走過發廊的后門。他們走出發廊,沿著細碎蜂窩煤渣滓鋪成的路,穿過正在建設的布滿綠色窗簾圍布的封了頂的大樓,里面傳來咚咚的響聲,建筑工人徹夜不眠地趕工,大樓燈火通明,燈光透過綠色的圍布,明亮又柔和。他仔細看著她被燈光映照的臉龐,半透明白皙的肌膚,閃著美麗的光澤,西北風吹來,霧霾有些消散,她有些清瘦。他偷眼再看她,才發現她的睫毛很長很長,在眼睛一眨一眨的瞬間似乎變得更長,像是可以無限延伸的電線,電線上布滿了電荷五顏六色的繽紛,匯集成電流,擊中老宋的心臟,不停敲打著,喚醒他內心最深處的情愫。好像他恍惚中在人世間重新活過。
老宋問:“你的名字。”小荷笑著說已經告訴過他了,她叫小蓮。老宋說你剛才不是說你叫小荷嗎。她笑著說大哥,我們這一行沒有真名。她的手臂挽著他,在寧靜的夜晚相互依偎著。在一個小的十字路口拐彎之后,來到一棟樓前,老宋詫異地看著樓前坐在小凳子上的房東小梅,夜色中她朦朧地坐著,她出于本能地看到老宋準備打招呼,發現不是老宋一個人,還有一位漂亮的女友跟隨著。老宋也想解釋什么,他的手臂被小蓮緊緊拉著繼續往前走。
只是僅僅十米的距離,小蓮掏出鑰匙,她的手指很白,細長,像是彈鋼琴藝術家的手,指甲上涂著玫瑰色的指甲油。她擦亮打火機,在微弱的光下找到一截白色的蠟燭點亮,房間里是微暖的燭光。隨著燭光,老宋看見房間地面還是老式的水泥地面,連塊地板磚也沒有,家具上都蒙著白色的罩布,有些泛黃,上面落滿了灰塵。
房間里沒有凳子,連張桌子也沒。老宋只好坐在床上,小蓮脫掉了外套,老宋才看見小蓮只穿著薄薄的蕾絲紗質內衣,她的嘴唇微翹,她的身體輕盈,她優美的曲線裹緊著他,她幫老宋脫掉羽絨服,她的手解開了老宋襯衣的紐扣,她輕輕地吹滅了那根蠟燭。他在黑暗里仿佛還能看見那細長的睫毛,霎時間,他仿佛覺得自己被睫毛吞噬、嚼碎、消化,然后又被吐出來,那些睫毛瞬間又變成一圈又一圈的電線,蜿蜒著爬行,緊緊纏繞著他,他幾乎透不過氣。他們倒在床上,老宋的唇正要印上她的唇。
老宋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了。他從羽絨服里找出手機,來電顯示是他老婆的號碼。這個號碼他一直沒舍得注銷,他剛接通那邊就掛掉了,回撥過去不在服務區。老宋覺得很冷,他穿好羽絨服,覺得房間更冷了。小蓮輕輕咳嗽著說房間沒有暖氣,因為沒有市政供暖,唯一的用的“小太陽”電暖氣,也因為電源線路有問題,無法通電。
老宋穿上羽絨服迅速逃離,像是一場醉駕后的肇事逃逸。他覺得自己的房間才是最安全的。
第二天,老宋把小蓮房間的線路處理好了,是電源柜中的一根保險絲斷了。
責任編輯 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