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只應天上有

東北師范大學 雷 銘

學苑詩風

此情只應天上有

東北師范大學 雷 銘

那時候的日色很慢，天也很長，柳陰下，一襲長袍，一個人的等待，說來漫長。他似乎只想停留在那個私密得可以發酵的世界，一盞孤燈，一壇老酒，一個人地久天荒地了卻一個世界。

外人莫名其妙的眼光，不可理喻地打量，如果天光向好，他也心情開朗，若無其事地有說有笑，直面蕓蕓眾生長久以來異樣的觀測，似要激情飛揚排疑解難，可每每剛要開口，卻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天上地下，古往今來，才子佳人，正史野記，他也曾口若懸河地談天，似已將那段不冷不淡的苦戀全然遺忘。在隨風而逝的歲月，他以為自己可能孑然一身，獨來獨往。旁人側目風花雪月的過往，不明所以的人津津樂道地猜想，他全然不理，拂袖在身后，儼然不是故事的主角。

沉浸于不能自拔的過去，外表滿不在乎的掩飾，虛晃一槍也好。流連于一輩子私心獨享的激情，卻深埋內心的最深處，裝作若無其事、一本正經也罷。現實的風雨交加逼迫著他，總是不肯輕易流露。故人多情的一瞥催促著他，又堅貞如鐵心有不舍。他就這樣，一生猶豫不決左右徘徊，去與留，沉默與張揚，沒日沒夜地苦苦煎熬。任時光流淌，往事如煙；任故人衰老，泯滅了從前，他一樣冷峻的外表，不一樣的心熱如火。

他的生命歷程，一樣的晝短苦夜長，在生年不滿百的催逼下，也曾心急火燎。可追求她的人，卻紛至沓來，門庭絡繹不絕，頭角崢嶸各施所長，當仁不讓雌雄一決。似乎每個人都有備而來，恨不能一見面，十八般武藝施展拳腳，肆無忌憚將思念的苦水汩汩流出，旁若無人地編織二人世界激動不已的美好。又似乎每個人都身懷絕技個性鮮明，信誓旦旦為愛而生，滔滔不絕為情而終，不管外面世界風雨飄零，不論街頭巷尾美女如云，任憑弱水三千，義無反顧只取一瓢飲為歡。

人們都像學界耆宿鉆進了故紙堆而孜孜以求，或者像哥倫布突然間發現了夢寐以求的新大陸，而喜不自禁幾近狂癲。一個遙遠的勸告，歷史的長空里回響，書中自有顏如玉的誘惑，皓首窮經也不為過。而一個并不遙遠的冒險，身家性命置之度外的遠航，幾艘破船跌跌撞撞地橫渡大洋，不經意間就揭開了人類歷史的新篇章。大家爭先恐后只恨不能如虎添翼，奇招迭出窮盡全書四部，追逐的路上車水馬龍，摩肩接踵水泄不通。有人發瘋似地騎上一輛單車，擺出迫不及待的姿態，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走街串巷，一口氣風馳電掣直奔西山市場，風風火火來不及擦汗，就虔誠至極趕赴神圣的邀約，眾人之下，單膝跪地，獻上新鮮可口的水果。有人不舍晝夜亦步亦趨，她的每一分每一秒，一舉手一投足，只嘆不能如影隨形，迫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千方百計腦海里反復精心構思。而聽說她要在萬人矚目下輕啟朱唇，人山人海中吐氣若蘭，研究學問，見教于同行，舞文弄墨，傾心于文場，盡管請柬發放的幾同寥寥，邀請的同道中人屈指可數，可卻依然無法阻擋，有人頂風冒雨不請自來，甚至飛機失事，拋家舍業。

她相對短暫的生命歷程中，有過一段唯有他善解風情的旖旎時光。那時的她，極其苦悶，漫步荷塘，人生的終極目標，還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她正歧路迷惘，寂寞空庭，放眼落紅紛飛似雪，路過腳下軟泥纏綿悱惻，不可救藥于一個毫無征兆悲春傷秋的歲月，無可醫治郁結于心突如其來的彷徨。青石的街道向晚，朱漆的木門輕啟，她正百般思索，卻無計開解。就像寂靜庭院，只聽春草如癡似狂地生長，一腔幽怨正兀自瘋狂不知如何是好。而他正漫步黃昏，夕陽的余暉里，一個人的孤寂，正被他多情的吟詠，排遣殆盡。滿腹經綸，激情洋溢，剛從海外盛名來歸。他專注于深不可測的哲思，不時發表令人醍醐灌頂的哲理。仿佛要不自量力，參透浩蕩人生滾滾紅塵。似乎要打通中西，引領世人潛心于宇宙文章。他與她，婆娑的垂楊下，嫵媚的柳色里，不期而遇。他的博學，靜思妙解，似要蕩盡古往今來恩怨情仇。而她只默默地傾聽，一如孩提時依偎在長輩的懷里，享受中不知不覺地恍然入夢。只可惜了他的投入，她的聆聽，兩個人的夢太短，歲月來不及匆匆，他們就各自依依不舍地被沖入熙來攘往的人群。

婚后，生活寧靜，背后卻總是波濤洶涌。兩人好合，卻總不乏追求者的腳步聲窸窸窣窣刺破蒼穹。她看似波瀾不驚的生活，幸福而苦惱。老公以專業技術人員精雕細琢的職業精神倍加呵護，雖然行動不便，卻精心照顧，直入她內心五彩斑斕的世界。

他的苦苦追求，近距離的關懷，一度令她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喜怒哀樂，他的感同身受，不論時空遠近，兩個人鬼使神差地心跳如一。她的住處，是他孤單徘徊的絕佳去處。她的門前屋后，埋下了層層累積他深淺不一的腳步。她喬遷新居搬至異地，他也不動聲色，在她的最新住址附近，不辭勞苦結廬而居。相逢只是平淡如水行常問候，相敬還是一如既往形同朋友。看上去云淡風輕，不冷不熱相視一笑。可私下里她在掙扎徘徊，他還在不離不舍。

“我苦惱至極，同時愛上了兩個人……不知何所適從……”她有一天不計后果，斗膽跟老公訴苦。她已經做好想象中可能發生的一切準備，而隨時全力以赴，不管結果如何。甚至兩人毫無爭吵，冷眼旁觀后各自離場。而老公的回答，卻出奇地冷靜，并直入心扉。“你是自由的，可以選擇他，但并不妨礙我繼續愛你……過去，現在，以及無盡的將來，不因時光久遠而變質褪色，只因歲月深入而保質保量！”

……

她香消玉殞后，他還一無所知，繼續著內心里頑固的不離不舍。及至從別人的口中得知，一切都該到此結束，他卻一如往常，以為一切都還只是剛剛開始……

他在她的祭日，周圍人已經淡忘的日子，不懼失態，淚水雨下。聽說她的愛人在她之后，有了新歡，他心如刀絞，哭得大雨滂沱徹夜不歇。

在他以九十多歲高齡，躺在病床上氣若游絲。有人拿出了她的照片，音容笑貌隱隱若若紛至沓來，他卻宛若孩童，從不奪人所愛的君子，央求別人高抬貴手，把照片贈送給他，哪怕握在手心、擁有的只是一刻，也好！

有人說他一生孤老，他死不承認。有人說他心有所托，他憨然一笑……

此人似從天上來，此情只應天上有。有人說這是他和她的生動寫照，而此時，他已杳如黃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