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茜
讀克萊爾·吉根的小說會讓人廢寢忘食幾乎是讀者的共識,若說每個人都需要一本書來拯救千瘡百孔的靈魂,吉根的書也許不是最好的選擇,她不是“文學藥劑師”,她的小說也非治愈系作品。但如果你還相信文學有改變人類生活的力量,不妨讀讀吉根。
國內一些售書網站上介紹吉根的作品時,推薦語幾乎雷同:每個故事都充滿著希區柯克式的懸念和歐·亨利式的意外結局,她的小說集是當代最精致寫作的短篇集之一。我當然同意——后一句。讀完吉根的所有作品,我愈加相信,一個粗糙蹩腳的推薦語對于一部作品的傷害是多么致命,它太容易讓我們與好作品擦肩而過!
我曾一度迷戀希區柯克的電影,情節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很難猜到最后的結局。眾所周知,希區柯克在解釋“什么是懸念”時,曾舉過一個描述性例子:“假如我們在火車上聊天,桌子下面可能有枚炸彈,我們的談話很平常,沒發生什么特別的事。突然‘嘣!爆炸了,觀眾們大為震驚,但爆炸之前,觀眾們并無緊張感,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毫無興趣的極為平常的場面。如果是懸念,應該是,桌子下面確實有炸彈而且觀眾也知道,可能是觀眾在前面已經看到有個無政府主義者把炸彈放在了桌子下面,觀眾知道炸彈在一點整將要爆炸,而現在只剩15分鐘了——布景內有個時鐘。那么,原先無關緊要的談話突然一下子變得饒有興趣,因為觀眾參與了這場戲。觀眾急于想告訴銀幕上的談話者,‘別凈聊天了,桌下有炸彈,很快就要爆炸。這樣就讓觀眾也開始動腦筋,他們也在為談話者的生命安全著急和擔心?!比绻覀冊噲D從概念上解釋,懸念本質上是一種期待和關切的緊張心情,它要求接受客體的參與和想象。一旦懸念解除,故事也就完美落幕。
希區柯克的代表作《蝴蝶夢》,開篇即設懸念,被焚毀后的曼陀麗莊園陰森蕭瑟,它經歷了怎樣的變故?故事以女主的回憶緩緩切入:在法國南部海濱,一名富婆的年輕侍女愛上了古怪憂郁的富豪莊園主德溫特,對德溫特并無了解的女主隨男主來到位于英國的曼陀麗莊園生活,嚴厲的管家丹弗斯夫人毫不掩飾對新夫人的厭惡以及對舊夫人的崇拜,偌大的莊園到處是已故女主人麗蓓卡的影子,新夫人嘗試適應新環境的努力一次次碰壁。緊閉的西邊廂房,神秘的頂樓人像,奇怪的海濱小屋與小屋中的怪人,突如其來的麗蓓卡表哥,莊園里似乎藏著無盡的秘密。而更令她痛苦的是丈夫似乎永遠只愛麗蓓卡一人,直到裝有麗蓓卡尸體的沉船被發現,情節急速逆轉,一環扣一環,兇手似乎已成定論,但其實真相懸而未決。
希區柯克就是有辦法吊著觀眾的胃口,情節始終在走鋼絲,觀眾始終捏著一把汗?!堆灐肥窍^柯克最成功地運用懸念的又一部典型實例,在原著中,故事的謎團直到最后才解開,而希區柯克有著把原著中的神秘部分輕易轉化為懸念的驚人能力,在這部影片里,希區柯克又一次向我們詮釋了什么叫作懸念。男主受朋友之托,跟蹤朋友有自殺傾向的妻子瑪德琳,并在她跳水自殺時及時相救,二人在跟蹤與被跟蹤的過程中互生愛慕,但瑪德琳還是在男主的眼皮底下爬上鐘樓墜落而“死”。男主痛苦難挨,直到“遇見”了酷似瑪德琳的朱莉,并盡力讓朱莉模仿瑪德琳以獲得思念心理的滿足,而在希區柯克暗示下提前知曉朱莉就是瑪德琳的觀眾卻一直在焦慮揣測:朱莉偽裝成瑪德琳目的何在?男主何時才會發現真相?知道了真相會如何?故事最終會怎樣結束?
懸念的重要特征,用美國戲劇理論家威廉·阿契爾的話說,就是“預示出一種十分吸引人的事態,卻不把它預敘出來”。吉根的小說總體上并不刻意設置懸念,通常在故事開始前,沖突就已經存在。吉根只是按部就班地把它寫出來,她不故弄玄虛,更不設置閱讀障礙,她甚至極少采用除了順敘之外的其他敘述手法。讀她小說的讀者也并不會因揣測情節焦灼起來,如同走在曲折幽暗的小巷,雖陌生迷惑但不會慌張恐懼。而看希區柯克的電影,觀眾如同走入萬木叢生的密林,看似驛路千條,實則迷途而難返。吉根曾在訪談中說:“我把故事設置在一個自己很感興趣的情景里,然后用語言探索它的可能性。我寫一個故事的開場通常是一個意向或者一段對話,我知道這之后隱藏著更深的含義。我會寫很多段落,直到我找到一段配得上這個場景的。” 她更在意的是人們如何對待正在發生的事情,他們心理的微妙變化,“探索人與人之間的沉默、孤獨以及愛”。雖然生活有熱烈如火的蓬勃,但她只寫灰燼中的那一點余光。吉根擅長從生活打碎的鏡子中尋找到那映照出人心的一面,并借助它銳利的碎片直刺進生活和人心的內核。
吉根不是一個寫作快手,自1999年出版第一本短篇集《南極》,直到2007年才出版了第二部短篇小說集《走在藍色的田野上》,立獲邊山短篇小說獎。2010年終于出了第三部小說作品《寄養》。她偏愛寫人生中的殘酷與苦難。她告訴記者:“我不會說我對生命悲觀,我描述的只是現實。幾乎每個人的生命都在受苦,無處可逃。生活是艱辛的?!?美國作家理查德·福特將《走在藍色的田野上》選為他個人的年度好書。盡管吉根喜歡契訶夫、狄更斯的短篇,甚至深受契訶夫的影響,也喜歡博爾赫斯、加西亞·馬爾克斯、菲茨杰拉德、哈代、簡·奧斯汀、托尼·莫里森的早期作品……但她說:“我不想跟誰的名字放在一起,我只想成為自己。一些作家我很欣賞,但我不想模仿,如果什么東西是好的,它應該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獨特的。關于寫作的一件事是,別人并不能寫你想寫的故事?!彼且粋€敘述上的極簡主義者,不同的只是她的語言具有無限的延拓性,包含無盡的未言之意。生拉她的作品與懸念大師希區柯克或阿加莎·克里斯蒂安硬扯在一起顯然是對吉根作品不負責任的解讀。
現在我想說的是“想象”。希區柯克電影中的“想象”無處不在,如《蝴蝶夢》中麗蓓卡是否真的是集教養、才識、美貌于一身的完美女人?德溫特是否真的愛麗蓓卡?麗蓓卡到底有沒有懷孕,懷的是誰的孩子?麗蓓卡是自殺還是他殺?是誤殺還是謀殺?觀眾始終置身于霧里云里,在刺激、跌宕、驚險的情節中發揮最大可能的想象,揣測故事下一步的走向,轉折或明朗,及至結尾真相浮現,觀眾如釋重負,想象力也戛然而止。擔任時代天線的電影大師控制著引人入勝的環節,在觀眾的嘆息、猶疑、不滿或痛快、舒暢、豁然開朗中像一個辯論賽中把對手駁倒的辯手那樣獲得了智性上的滿足。英國偵探小說家阿加莎·克里斯蒂安是個同樣嫻熟運用懸念藝術的小說家?!稏|方快車上的謀殺案》開篇即是一個美國人死在了豪華的東方快車包廂里,他被刺了十二刀,可他包廂的門卻是反鎖著的。偵探波洛無意中聽到了兩位旅客阿布斯諾上校與瑪麗·德本漢小姐之間的三次對話,對話產生的有悖常理的信息立即凝聚了讀者的強烈質疑,故事開端即籠罩撲朔迷離的懸念。之后波洛在質詢快車上的“嫌疑人”時懸念層層疊加,隱含的信息牢牢抓住讀者的思維,強化了讀者的閱讀興趣和閱讀期待,只要未到終局,無論好的壞的,都是過程中的偶然事件。猶如剝繭抽絲的懸念設置,它的目的在于凝聚吸引力,讓受眾被懸念俘虜,急切想獲知真相,故而,懸念大師希區柯克不吝惜膠片,懸念小說家克里斯蒂安不吝惜筆墨。環境的渲染烘托,人物神態尤其是眼神的細膩刻畫,模糊而異常的語言陷阱,共同達到出人意料的藝術效果,人物形象在精心的情節設計和觀眾的揣測里顯得更加生動完美。毫無疑問,懸念使得情節更復雜多維,人物更飽滿立體,并且,懸念要達到的最重要的效果之一就是讓你“想不到”。
吉根的故事恰恰是有可能成為一個可以無限拉長的長篇的瘦身版。說得通俗點,每個故事都像一塊壓縮餅干,蘊含著可以發酵的能量。我指的當然不僅僅是讀者可以通過合理想象延展的故事尾聲,我指的更是從詞語、句子本身所具有的余韻而言。她并不想讓讀者認為她在講故事,讀者也并不認為她在虛構故事,她也不玩弄“使結構充滿風險并且也給結構帶來光彩”(羅蘭·巴特)的一種結構游戲,讓讀者在閱讀中感到緊張或恐懼并不是她的風格,盡管桑塔格說過,好的作品是會讓人緊張的(這判斷顯然有一定的局限性)。
她所寫的正是普通愛爾蘭鄉村人家,普通的父子、母女、兄弟姐妹、朋友、鄰里之間的平常情感。她的主角就是她身邊的普通人,大部分是普通的愛爾蘭鄉村農民??巳R爾·吉根只是將日常生活中內斂、隱性的情感一針見血地寫出來,表達精致、準確又冷靜、克制、從容,對深刻人性充滿同情、理解。她的選材不是隨機性、偶然性,是她犀利觀察后精準的篩選。而這種觀察的犀利一般作家卻并不具備。吉根曾說她對短篇小說更感興趣,她是繼愛麗絲·門羅之后極少見的只靠兩部短篇作品集就躋身世界一流短篇小說家之列的作家。她認為,短篇小說很緊湊,你必須把大多數可說可不說的話刪掉,這是一種減法原則。就如聊天,似乎說得很多,其實真正說的內容很少。短篇小說更有張力,世界上大多數長篇小說都太長了。她“很有興趣描寫生活中的一些關鍵時刻,這些關鍵時刻應當以某種激烈的方式來描寫”。 這種激烈的方式常并非一定是引人入勝的矛盾沖突。一個適合的場景,一段耐人尋味的細節,幾句看似平常的對話,往往揭示出她要表達的那些殘酷而苦難的真相。吉根總是反復地掂量、斟酌、擺布每一個場景,每一處細節,甚至每一個句子和詞語,直至安穩,成為故事不可缺少的一個部分。故此,吉根小說中那些難以預料的情節,那些轉瞬即逝的短命情感,需要讀者有非同一般的神經和與作者一樣敏銳的直覺才能捕捉到,這與希區柯克電影中觀眾必以活躍的想象力身臨其境和阿加莎·克里斯蒂安小說中讀者強烈的斷案參與感有著顯而易見的區別。
《走在藍色的田野上》第一篇故事叫作《離別的禮物》,女孩被母親打發去父親房間陪父親睡覺,大概一個月一次,總是在哥哥尤金出去的時候。“此刻,你站在樓梯平臺上,努力回憶幸福的感覺,一個美好的日子,一個夜晚,一句友善的話。應該尋找某種快樂的東西,讓分離變得艱難,可是腦子里什么也沒有。你想起的是長毛獵犬生崽子時的情景。大約就在那個時候,母親開始打發你去父親的房間。在水房里,母親對著半桶水,把袋子摁到水底,直到嗚咽的聲音停止,袋子變得,一動不動。那天她淹死了小狗崽,她轉過頭來看著你,笑了?!币粋€普通愛爾蘭農婦復雜隱蔽的內心世界最黑暗的角落就在吉根的筆下血淋淋地裸露出來,你很難用簡單的善惡來定義這個農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難以預料的殘酷情節就那樣波瀾不驚地鋪開,不需要讀者緊張地揣度想象,不需要借助懸念或其他任何敘述技巧便已將殘酷而真實的世界擊碎在讀者面前。是的,作為讀者,讀吉根的小說,不能囫圇吞棗,你必須讀得慢一點,再慢一點。如契訶夫所說,如果故事中出現了一支槍,那它一定要發射。細節似乎看上去很隨意,但它會直接影響故事的發展,就如《南極》中出現的那只貓,開始只是一只貓而已,后來卻變成了一個危險的信號。
說到結尾,希區柯克或克里斯蒂安故事想象力結束的地方正是吉根故事想象力最豐富之處。希區柯克或克里斯蒂安的結尾總會使觀眾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這也是懸念大師們希望得到的最受鼓舞的肯定,不到最后一分鐘,懸念大師們不會打開所有的燈光。吉根的故事結尾則看似波瀾不驚,不疾不徐,實則余韻繞梁。前面提到契訶夫是吉根最喜歡的短篇小說家之一,契訶夫也是對吉根影響最大的小說家。如果說吉根小說的結尾受到了契訶夫結尾和歐·亨利意外式結尾的啟發,我不否認,畢竟契訶夫、歐·亨利都是具有公約數氣質的作家。但輕率濫用固定式結尾來定義吉根的小說則未免輕浮。那些通過過濾網篩選出來真正熱愛吉根異色之作的讀者是不會把吉根與契訶夫或歐·亨利相提并論的。換言之,癡迷歐·亨利式結尾的讀者可以繞道而行了。吉根小說的結尾是獨樹一幟的吉根式結尾。
簡單比較一下契訶夫小說和吉根小說的結尾,自會一目了然。“切爾維亞科夫感到肚子里什么東西碎了。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著,他一步一步退到門口。他來到街上,步履艱難地走著……他懵懵懂懂地回到家里,沒脫制服,就倒在長沙發上,后來就……死了?!?這是我們熟悉的《小公務員之死》的結尾,敘述語言像小公務員的死亡一樣簡潔利落,只寫結果,不表心境。諷刺意味大于余味。同是悲劇結局,我們看吉根的《南極》結尾:“……她能在黑暗中看見自己的呼吸,感到寒冷正慢慢籠罩住她的頭部。寒冷開始降落在她身上,一輪寒冷的太陽緩緩升起,正把東方照得發白。那是她的想象嗎,還是窗外正在下雪?她看著床頭柜上的鐘,鐘上不斷變換的紅色數字。貓看著她,黑色的眼睛像兩粒蘋果籽。她想到了南極,雪和冰,還有探險者的尸體。然后她想到了地獄,想到了永恒?!奔鶎ε鞅藭r心境做了細致又蘊藉的描述,每個詞語都勾連著可拓延的情節,比如有關貓和地獄的反芻性思考。讀者的想象與回溯和女主所受的死亡前的煎熬一樣長。在冷冽的多雪之境,不由令人反復想起以色列最著名的詩人葉胡達·阿米亥的《戰場上的雨》,“雨落在我友人臉上/在我活著的友人臉上/那些以毯子遮頭的人/雨也落在我死去的友人臉上/那些不遮一物的人”。這些落在死者和生者身上的雨,也曾落在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思緒里,“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或曾經落下/下雨/無疑是在過去發生的一件事(《雨》)”。冰冷的雨與雪,都會使悲傷蔓延傾圮。而這傾圮,又帶著無言的悲劇之美,遙照了喬伊斯《死者》結尾處降下的那場明亮而寒冷的大雪。“整個愛爾蘭都在下雪。它落在陰郁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禿禿的小山上,輕輕地落進艾倫沼澤,再往西,又輕輕地落在香農河黑沉沉的、奔騰澎湃的浪潮中。它也落在山坡上安葬著邁克爾· 富里的孤獨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塊泥土上。它紛紛飄落,厚厚積壓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門的尖頂上,落在荒蕪的荊棘叢中。他的靈魂緩緩地昏睡了,當他聽著雪花微微地穿過宇宙在飄落,微微地,如同他們最終的結局那樣,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毕駧е饺藰撕灥氖闱樵?,《南極》結尾的抒情性大于敘事性,這也是吉根很多小說結尾的共性特征。
“那群人就對著赫留金哈哈大笑。‘我早晚要收拾你!奧楚蔑洛夫對他威脅說,然后把身上的大衣裹一裹緊,繼續在市集的廣場上巡視?!?這段是契訶夫短篇《變色龍》的結尾,故事僅到奧楚蔑洛夫威脅銀匠結束,他是否收拾了銀匠我們不得而知,也不迫切想知道。思維到此而已,既不詩意,余味也寡淡。
“三個人就這樣坐在那兒等著:科迪莉亞,醫生,他的妻子,三個人都在等,等一個人離開?!睈郾绕扑榈膲暨€要冰冷。吉根《愛在高高的草叢》的結尾是我看過的小說中印象最深刻的結尾。撇開整篇單看這幾句話也許會覺得平淡無奇,但就是這么奇怪,普通的句子在吉根小說的結尾就成為一首詩,未分行的詩。沒錯,是開放式的結尾,也是如契訶夫一樣的簡單敘事,但你知道它就是與眾不同,它有自己的文化血液,它是小徑分叉的另一個花園,是大相徑庭的另一片天空,是對一種情感狀態細膩而暗烈的抒情,它所綻放的幾何美和靜態美真是妙不可言,它刷新了我們對小說結尾強大的美學慣性,故事雖已落幕,但我們放不下這個故事,內心仍五味雜陳,似乎仍與三個人一起在等待,等一個人離開。
《護照湯》里的男人飽嘗失去女兒的內疚,又要忍受妻子的折磨。痛苦讓包含痛苦在內的一切變得緩慢,當痛苦加速達到沸點的時候,故事結束:“這是一個開始。這比什么都沒有要好?!边@兩句幾近哲理的小結,像一股長繩,丟在了落入深淵里的絕望男主身邊。痛苦是否會離開,什么時候離開?當痛苦加速的時候,也許就是它離開的時候了。
《走在藍色的田野上》的部分故事延續了《南極》余韻悠長的詩性結尾方式?!峨x別的禮物》借敘述抒情,“你忍著,直到打開并關上另一扇門,把自己安全地鎖在小隔間里,你才哭了出來”。逃離了貧窮、粗糲、猥褻的家庭氛圍的小女孩,逃離固有的困境,卻不知最終要走向哪里。未知的漂泊、孤獨、迷惘與眼淚一同傾瀉而出。一個故事結束了,另一個故事剛剛開始,結尾提供了另一個向度與可能。《黑馬》的結尾以想象抒情,“睡意襲來時,她已經在這兒了,蒼白的手放在他胸口上,她的那匹黑馬又在他的田里吃草了”。貧窮、鄙陋、懶散又粗魯的短工因粗暴氣走了溫柔的女友,期盼已久的寬恕并未到來,凄涼的夜里孤獨懷念著生活中曾有過的那一點暖意,“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尾聲顧左右而言他,不言愁而神已傷,思念連夢境也不放過。
至于我們熟悉的歐·亨利式結尾,王安憶在《短篇小說的物理》一文中有過精辟的論述,“他的故事似乎太過圓滿,也就是太過負責作,不會讓人的期望落空,滿足是滿足,終究缺乏回味。這就是美國人,新大陸的移民,根基有些淺……還有些集市上雜耍人的心氣,要將手藝活練好了,暗藏機巧,不露破綻。好比俗話所說: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歐·亨利的戲法是甜美的傷感的變法,圍坐火盆邊上的聽客都會掉幾滴眼淚,發幾聲嘆息,難得有他這顆善心和聰明。” 《麥琪的禮物》里,貧賤夫妻百事哀,唯一值得驕傲的是女人擁有一頭瀑布般的金發,男人繼承了祖上珍貴的沒有表鏈的金表。而結尾為了給對方送圣誕禮物,女人賣掉了金發買了表鏈,男人賣掉了金表買了梳子?!蹲詈蟮某4禾偃~子》中生命垂危的青年畫家只能看到病床外日漸凋零的常春藤葉子,喪失了生命勇氣的她認為最后一片葉子落下就象征她生命的隕落。知曉此情的老畫家貝爾在最后一片葉子落下的風雨之夜爬上墻畫了一片葉子?!抖旰蟆返慕Y尾以一張便條揭示原委:“鮑勃:剛才我準時趕到了我們的約會地點。當你劃著火柴點煙時,我發現你正是那個芝加哥警方所通緝的人。不知怎么的,我不忍自己親自逮捕你,只得找了個便衣警察來做這件事?!薄杜椎拿姘防锩姘甑睦习迥飳Τ碣I陳面包的藝術家產生了好感,自作聰明地在陳面包里加了黃油,結果卻毀了畫家辛苦幾個月畫好的準備參賽的建筑圖樣。歐·亨利總會在結尾處給還沒有思想準備的讀者心理猛然一擊,讀者總會在心里驚呼一聲“好巧??!”或者“好意外??!”就像在英國中產階級那些讀書人扎堆的地方,每次只要出現什么巧合,旁邊就會有人議論說:“這就像安東尼·鮑威爾的風格?!?/p>
但吉根并不想創造一種出人意料的震撼式結尾的風格。撥云見月、柳暗花明、曲徑通幽或者瞬間的逆轉、錯愕而困惑、醍醐灌頂……這類適合歐·亨利式的詞語一點也不適合吉根。誠如吉根自己所說:“我并不想讓讀者驚訝。我愿意認為我的故事的發展是不可避免的,即便有時候讓人感覺突然,但它是必然的,順著主人公的情感邏輯發展的。如果讀者覺得結尾突然,他們一定犯了一些錯誤,漏掉了一些信息?!奔挠行┬≌f甚至像謎語,它需要閱讀的智慧,比如《跳舞課》《燒傷》《水最深的地方》,謎底需要讀者自己去領悟去詮釋。從這個意義上說,她的小說更接近“短篇小說”的概念。
吉根的小說立意追求新穎但不以奇特為目的,情節張弛有致而不以跌宕起伏為媒介,結尾余韻悠然又不憑借出乎意料為橋梁。一言以蔽之,吉根就像一個化妝高手達到的最高境界——“妝成有卻無”。
【責任編輯】 于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