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老一代相聲演員高德明、王長友合說的《老老年》,從今天的角度來看,已經不怎么好笑。但設身處地想一下,絕對吸引人。“老老年”是北方話,意為“很久很久以前”。
逗哏的高德明在這部作品中營造了一個“老老年”的誘人場景:天上不下雪,下白面;下雨的時候,下的是香油,因為俗語說“春雨貴如油”;下雹子是下“疙瘩湯”,起霧是“撒鹽花”,露水是“加點醋”。總之吧,所有的天象都是免費的吃喝。此外,物價很便宜,全家六口人,一年四季穿衣服,皮棉單夾、大褂、襯衣、鞋襪,總共五個制錢(銅錢,又稱“大錢”)就夠了;給菜園子一個制錢,豌豆、白菜、蘿卜隨時送到家;兩個大錢買一頭三百多斤的牛;大尾巴肥羊,八個制錢十個;豬秧子(小豬崽),一個制錢九十七個。豆腐白送,店老板站在門口求過路人進來拿一點。
高德明喋喋不休地空想,圍觀的人聽得津津有味。
那時的人真窮啊。我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還體驗過這樣的生活,很多人家吃了上頓沒下頓,過了今兒個沒明兒個。隨著吃過大苦的人逐漸老去、離世,以后的人恐怕越來越難以理解那時候有多窮。實在不行,想一想今天的非洲某些地方自行腦補一下。但現實無法改變,總得找個活路,那就畫餅充饑、望梅止渴吧。窮人越多,這種想象獲得的共鳴就越多。現在看來是一本正經地瞎扯,彼時的意義在于,讓手里只剩下一個銅板的破落戶們邊聽邊在心中暗暗換算:一個銅板還能換半頭牛呢!我不窮哦。實在不行,買一只肥羊也可。雖于實際無補,漫天想象一下,獲得暫時滿足,也是解壓方式。尤其過年的時候,討債者紛紛登門,家徒四壁,走投無路,在飄著清雪的路邊聽兩個同樣窮困的相聲演員為自己勾勒生活的美好,竟忘記了自己出來是要投河的,反而苦笑著回家了。
今天大城市里的很多小白領每天堅持買彩票,他可能知道自己永遠中不了獎,但他可以每天都處于“如果我中了五百萬,我要怎樣怎樣”的意淫中。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傳統戲曲《回杯記》中,主人公張廷秀講述自己成了要飯花子,在京城專為救濟窮人而開設的“粥棚”里混飯吃,嚴閣老(嚴嵩)給別人盛飯盛滿了,給張廷秀盛飯時,碗里塌了個坑。張廷秀一怒之下打了嚴嵩,犯罪被抓。這種荒誕不經的故事,聽戲的農民很容易產生同情。你給他講嚴嵩怎樣橫征暴斂,欺壓良善,他們不好理解,有疏離感。但你對他講,嚴嵩給人盛飯故意盛少了,那得多缺德啊,必須打他。吃不上飯的人們馬上進入情境了。打量我們的節日,能夠體現節日氛圍的,到今天只剩下吃了。證明這個“吃”是最堅硬的存在。其他的都可以替代,唯獨“吃”的印跡最深,一時半會兒抹不掉。
什么是真實,什么是假裝,什么是想象?一個吝嗇的父親在墻上掛一條咸魚,告訴全家人看一眼咸魚吃一口飯,弟弟告狀說,哥哥偷偷看了兩眼。父親生氣地痛斥:齁死他得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沒有這種以假為真的勇氣,窮人如何活下去?
(摘自《鄭州日報》 圖/游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