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娘采茶

徐鳳清

王老板是個孝子，他把老娘從山村接到縣城，住進高檔別墅，還請了個年輕保姆，全天候照顧飲食起居。

可是好景不長，老娘享了兩年福氣，傻啦，跑幾步路就不辨東南西北，把王老板也當作陌生人，醫生說這是老年癡呆癥。

王老板十分著急，帶著老娘四處求醫，卻毫無效果。

王老板不死心，放出消息，說誰能治好他老娘的病，給十萬。

過后不久，果然有個瘸了腿又駝背的六十多歲老頭找上門，說他姓趙，叫趙大，南山坳人，半個月內，包治好他老娘的病。

王老板一看是個瘸老頭，頭上白發蒼蒼，臉上皺紋深深，像見過世面的人，問他是不是民間醫生，瘸老頭直搖頭，說他只管治王老板老娘的病，別的不用多問。

趙大警告王老板，如果錯過了這個機會，他老娘的病沒治了。不過有個條件，趙大得把病人帶回山里去治。

王老板咬咬牙答應了，也許瘸老頭真是個民間神醫呢，不過還是放心不下，要保姆一同跟去，看看他用什么奇方治老娘的病，一有情況隨時聯系。

王老板要用自己的小車送他們進山，趙大連忙說不用，他租了車。

過了個把小時，保姆在手機里發過來他們到了南山的一段視頻：四面青山，溪水清清，一大片茶園靜靜躺在平緩的山坡上，一群采茶女正忙碌地采著雨前茶。

茶園中間，有個草亭子，晾著采下的茶葉。

保姆在手機里告訴王老板：這片茶園是趙大的，王老板的老娘一看到茶園，眼睛就發亮……

王老板先是一怔，接著一拍腦袋，對了，他老家住北山坳，也有大片的茶園，老娘年輕時還是采茶能手呢，想是觸景生情了。

到了晚上，保姆又向他匯報：下午，他老娘就去茶園采茶了，高興得像個小孩，一會兒就采滿了一簍子，又告訴他：趙大有幢兩層的小樓，他招的采茶女住底樓，有專門做飯的廚師。趙大對采茶女不錯，工資大大高于其他茶園。

可惜他自知是個瘸子和駝背，拒絕了許多女人的求婚，幾十年一直單身。

此時，保姆同他老娘單獨住一個房間，生活上挺方便的，要王老板放心。

聽到這里，王老板又高興又疑慮，想不到她老娘一到茶園精神就變好，治愈她的癡呆有希望。

可趙大好像知道自己老娘底細似的，得要提防。于是又交待保姆，趙大替他老娘治病的時候，她要在一旁盯著，聽聽趙大說些什么，有沒有對他老娘做出出格的行為，并且特別提醒，千萬不能讓他老娘有機會同趙大單獨相處。

保姆要王老板放心，她機靈著呢。

于是，她白天對王老板老娘寸步不離，到了晚上，便向王老板發去他老娘采茶的視頻、照片，告訴他，他老娘的神智一天比一天清醒。奇怪的是，她從沒有發現趙大替他老娘治過什么病，更沒有同他老娘單獨相處過。

王老板看著保姆發過來的視頻、照片，心里仍是疑慮重重。

很快，半個月過去了，也就是采摘雨前茶的限日谷雨節氣到了，接著采的茶葉叫春茶。王老板打電話問保姆，他老娘的病是不是好了？保姆興奮地告訴他，好啦，吃喝拉撒一切正常！

王老板立刻開車趕到南山坳找到趙大，掏出一張存有十萬元的銀行卡，說謝謝趙大的茶園治好了他老娘的癡呆，他要把老娘領回去了。

趙大笑笑把銀行卡推回，說他要王老板老娘來茶園，一是替她治病，二是請她向采茶女傳授采茶手藝。

他說，王老板老娘能夠蒙上眼睛，憑雙手的感覺，飛一樣采下頂級茶葉，采茶的速度與質量一個頂仨。因此，他不但不能拿王老板的酬金，反而給了他老娘一萬元傳授采茶技藝的酬金呢。

王老板尋思：南山坳同他的老家北山坳只隔條大山，老娘年輕時的采茶絕技南山坳人也是知道的，趙大請他老娘來傳授采茶技藝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他還是向趙大提出了自己心里的疑問：他的茶園有那么神奇？能治他老娘的癡呆？

趙大聽后，臉色凝重，嘆口氣告訴他：“人生病啊，都是有著什么不如意的緣由引起的，如果能想辦法疏通，病也就好了。我這茶園呢，就是起了疏通的作用?！?/p>

王老板有所悟似的，拉起老娘，同保姆一起回了縣城。

誰知道，王老板把老娘接回家后，還沒有過半個月，他老娘的癡呆又復發了。

她臉朝南山坳方向，不吃也不喝，眼睛迷蒙，雙手不停地做著采茶動作。

王老板慌了，保姆說：“快讓阿姨回趙大的茶園吧！”

“我擔心她同趙大……”

“你多想了，阿姨怎么會瞧上個瘸子，又是駝背！”保姆笑著直搖頭。

王老板別無他法，只得再次把老娘同保姆送到南山坳趙大的茶園。保姆告訴他，他老娘一到茶園同采茶女一起采茶，在春日的陽光下，她的癡呆癥狀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接下來的日子里，保姆又告訴他，她還是沒有發現他老娘同趙大有什么不正常的跡象，王老板想多了。

半個多月后，王老板突然接到保姆發來的一張手機照片：茶園的草亭子里，他的老娘竟然同趙大相依在一起。

保姆在信息中寫道：那是今天午后拍的。阿姨說她有點胸悶，要到茶園里走走，不用跟著她。保姆何等機靈，點頭答應，卻是悄悄跟在后面，遠遠地拍下了這張照片，趕緊發給王老板。

王老板氣得眼睛噴血，傻了的老娘竟然也出墻！

這時，保姆又發過來一條信息：這些天下雨，不能采茶，趙大宣布明天放假，采茶女都回家歇一天，明天你過來，說不定阿姨又要趁這個機會同趙大幽會……

第二天，王老板開車急急趕到南山坳，準備捉拿現行。此時，雨霧一團團的，一二十步外就瞧不清是什么。茶園里沒有一個人影，趙大確實讓采茶女放假了。保姆從一旁的茶樹中鉆出來，悄聲對他說：“我對阿姨說了，也放我的假，去小鎮逛逛，我們就在這里躲著等吧！”

沒過一支煙工夫，王老板發現老娘果然在一團團的霧氣里同趙大跑進了草亭。王老板和保姆也在霧團的掩護下一溜煙接近草亭，聽到了王老板老娘同趙大的聲音：

“想不到我倆還能在這草亭子里見面，不是做夢吧？”

“要不是你裝傻，我倆恐怕難以見面了。”

“我多么想這輩子的最后一段日子同你待在一塊，你瘸了條腿，在茶園里跑來跑去的，讓我當你的拐杖。我的腰不好，你可以替我捶捶……”

王老板聽不下去了，騰地蹦進草亭，朝老娘發怒：“媽，您為什么要裝傻？為什么要同一個瘸子混一塊？您丟自己的臉，也丟兒子的臉，我白白孝敬了您……”

“你你……”王老板老娘臉色煞白，抖著手半天說不出話。

王老板又轉身一把抓住趙大，怒吼：“老瘸子，你活膩了是不是？我今天非教訓你一頓不可！”說著揮起了拳頭。

“王雨前！”王老板老娘突然用身子擋住趙大，聲淚俱下，“我問你，你為什么叫王雨前？”

“媽，你從沒告訴我，我怎么知道！”王老板就叫王雨前。

“告訴你，是你爹起的！”

“我爹死了，提他干什么？”

“不，你爹沒有死，就在你面前站著，你竟敢對他動手？”

“啊！”王老板差點暈倒。

在淅淅的春雨聲中，王老板老娘被迫道出了她同趙大的不尋常關系。

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北山坳有個叫杏花的姑娘，隊里雨前茶采完了，跑到南山坳采茶掙錢。

那時的趙大是個俊后生，種茶、采茶、炒茶都有一手絕活。聰明的杏花十分崇拜趙大，一來二去兩人碰出了火花。那天晚上，月兒高掛，他倆擁抱在茶園的草亭子里，杏花捋捋紛亂的頭發，呢呢喃喃，問趙大：“如果今夜我有了，該起個名兒叫什么？”

趙大脫口而出：“我們正采著雨前茶，不管是男是女，就叫雨前吧！”

可是，杏花的命運坎坷，為救重病父親的一條命，被迫嫁給了村里另一個男人。接著雨前出生不久，男人從山上摔下來丟了命。

雨前五歲那年發高燒，趙大背起雨前就往山外醫院奔，半路一跤，摔斷了腿，傷了腰。

雨前十歲那年，杏花公婆相繼去世，照理，杏花可以同趙大結合了，可是，雨前正在讀書，個性要強，為了不給孩子心里蒙上陰影，杏花哭著對趙大說，他倆的事忍著吧，等雨前成了家再說。

趙大含淚答應，他種茶、挖草藥、打工，掙了錢暗里資助雨前讀到大學畢業，從沒有在鄉親面前露出他同杏花的關系，受盡了不能光明正大做丈夫和父親的委屈。

雨前創下了事業以后，想起老娘為他吃的苦，便把老娘接到縣城盡孝。

杏花為了實現對趙大的承諾，多次在雨前面前提起小區里幾對老年人再婚的消息，誰知雨前聽了，笑笑回答：“媽，這事別提了，人家要笑話的。再說，你有我這個孝順兒子，還有什么不稱心的事？”

杏花感到雨前永遠不會理解自己的苦衷，也感到她同趙大剩下的日子越來越短了，于是只好裝傻弄癡，讓消息傳出去，趙大以為杏花治病為名，把她接到南山茶園……

“雨前啊，既然你都看到了，媽就告訴你，你若是真心孝順我，就讓我同你爸安安寧寧度過這最后一段時光！”

“爸，媽！”王老板朝老娘和瘸子爹跪下，淚水橫流。是的，在這世界上，有幾個子女能夠真切地感受到和關注過父母人生旅途的最后一段路……要不是保姆發了那張照片把王老板引到趙大茶園，即使他爸媽閉眼了，他還自以為是一個孝子呢……

當然，這一幕悲喜劇，機靈的保姆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