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景宜
“秦皇島又一任性老板!每月逢8、18、28日,小龍蝦都要裸價見客!”
我的朋友圈里經常能看到類似分享。這些文章都是來自于眾多城市營銷號的推送,此類賬號做得較大的有數千個。每天,許多人等待著他們的推送,來決定周末的新去處。在新榜公布的民生類榜單中,前五十名中有不少被城市營銷號占據:接觸重慶、最愛大北京、深圳潮生活……
你所不知道的是,與此同時,就在某個商住兩用公寓、高級寫字樓,一群年輕人盯著電腦屏幕,通過大眾點評、微博、當地都市報、同類競爭的營銷號,匆忙寫著最新的內容,并等著主編想出一個討巧的標題。
工作完后,他們也會搭上公交和地鐵,匯入人群,焦急地關注閱讀量的走向。他們是年輕人,從某種意義來說,他們非常有影響力,但同時又微不足道。
1
“我的工作環境很壓郁。” 季科對我說道。
在蘇州創業園3號樓26層,“深度蘇州”有兩間辦公室,里面堆滿了各種活動物料:易拉寶、周邊款充電寶,還有和各類廠家合作的功能飲料、紅酒等周邊。晚上九點多,是季科和他同事們最緊張的時刻:反復地調整版面,預覽,手機查看,并討論著用什么標題。
從窗外看,能望到遠處的蘇州市中心,橘紅色的路燈與高樓的白織燈光裸露在天空。周邊沒有餐館,到了飯點時,基本靠外賣解決,他們一整天幾乎都不需走出大樓。
季科在這里工作了三個月。他留著短頭發,臉上帶有胡渣,中等個子。前年,在一所專科學校念完新聞采編與制作專業。每天早上八點多,季科要從西山鎮驅車一小時到公司。
周日,是他們唯一的休息日。有好幾次,季科在這天也會收到領導的微信,指派完成些事情。他對我說,新媒體人的日常生活就是這樣,不可能和生活分離。
每個月,季科可以領3000多元工資,沒有社保和五險一金。這里薪酬最高的是主編,能拿到五千塊。不過這也意味著,要犧牲掉周日的休息,幾乎每月無休地盯著微信。季科說:“我們公司人員流動特別大,盡管成立了六年,待最久的人也就一年多。”。
季科和三個同事共同運營“小主餓了”,這是“深度蘇州”的垂直美食號。季科告訴我,稿件主要分為匯集和親測。匯集的這種,編輯基本不用出門,搜尋資料再動用自己的想象力來寫推薦。
最開始的時候,“小主餓了”只有一個人運營。季科非常佩服這個人,“她做過一個霸王餐的活動,一個人聯系了三十多家餐館,當時的閱讀量不錯,平均有幾千個打開率。”這個女孩會讓每篇推送都有福利,“如果她寫一點點奶茶,一定會要求商家給讀者88杯福利。” 但沒過多久,這個女孩就離開了公司。
現在換上了四個人接手,但閱讀量基本維持在幾百個的水平。季科解釋了低迷的原因:“送福利是個雙刃劍。雖然可以提高閱讀量,但讀者基本就不看你的內容了。等到你不再送福利時,閱讀量就降得很明顯。”
這也是城市營銷號的通病:讀者毫無忠誠度,他們是冷酷的。但好在他們同時也是不理性的,似乎對很多東西不太挑剔。
2
城市營銷號總要保持著對本地狂熱自豪的姿態,這也是它們成功的重要原因。
我搜尋了“深度蘇州”、“武漢吃貨”、“重慶全接觸”的六月頭條內容,城市名都是他們微信推送中高頻出現的詞匯:“蘇州”在標題出現有12次,“武漢”出現了22次,“重慶”則有26次。他們推送的標題基本是這樣的:
“再過4天,蘇州人將涌入這個地方!”
“高能!在重慶月入3000元,如何吃出月入2萬的既視感?”
“為什么我不去北上廣,只想留在武漢?刷爆武漢人的朋友圈!”
……
這些內容對我來說不太陌生,我的第一份工作與此相關。公司是武漢一家本土生活方式的雜志社,后逐步轉型成城市號,關注武漢的各類新鮮事,呈現方式和觀察角度不同于營銷號,但有些東西依舊共通。
工作了快半年時,我才了解到引發本地人共鳴,才能收獲較高的閱讀量。有次,我采訪了馮翔(編者按:馮翔是武漢本土音樂人),微信推送后,閱讀量遠高平日,到了兩萬多。
那一兩個月里,幾乎所有的本地公眾號都寫了他,累計閱讀量有數百萬,馮翔的音樂和故事被不斷地消費。他傳唱度最高的《漢陽門花園》,講的是過去的生活,滿足很多人胃口:“小時候的民主路冇得那多人,外地人為了看大橋才來到漢陽門。漢陽門的輪渡可以坐船去漢口,漢陽門的花園,屬于我們這些住家的人。”
“要煽動城市人的情緒,要贊美城市,熱愛城市,和居民們站在一起”,我的朋友李茜告訴我。去年夏天,武漢連日暴雨,她寫了《致今天的武漢:沒有人是一座孤島》,閱讀量多達幾十萬。除了冷靜的敘事信息,同時采取了道德和榮譽感的攻勢。至今,我對這篇當時刷屏的文章很不滿意。它代表了許多微信大號的討巧方式:拋棄理性、注重語感、帶有情緒地表達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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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營銷號很容易流水化式生產。很多公司開始搶占這個市場,比如“深度蘇州”,其母公司還上線了成都、長沙、廣州、深圳、北京等地的營銷號。因為人員流失率高,他們總是需要新鮮的人,同時也提供了很多機會。
“這幾個月,每天都有人來面試,公司在不停地招人。”楚明告訴我。他今年剛畢業,本科學的平面設計。他去的是另一家“營銷號集團”,是“深度公司”有力競爭對手。但它邁得更快,總部在深圳,一口氣拿下了28個城市。半年前落地在武漢,開了五個號:武漢同城會、吃貨王、接觸武漢、武漢閨蜜圈、武漢出發。
我很疑惑,量產化的營銷號如何站穩腳跟。楚明一定程度解答了我的疑問,“我們五個號加起來粉絲在十幾萬左右。” 他們用了最原始的方式積累粉絲:免費照片打印、掃碼借充電寶。“如果只靠互聯網發文章,花一年的時間也很難增加粉絲。”他說道。endprint
這些粉絲的留存率,需要靠日后的內容,而內容的關鍵則靠標題。“最開始的時候,主編說文章60%閱讀量靠標題。后來自己發現,其實80%在靠標題。” 他負責運營“接觸武漢”賬號。每周五,他會交出10個選題報表,寫出寫作思路與標題給主編。
我查閱了“接觸武漢”最近閱讀量,基本在5000左右,按照他告訴我的粉絲數,打開率基本在50%左右。不過,閱讀數造假在城市營銷號中早已不是新鮮事。去年,九月二十八日,微信團隊清理閱讀量造假。公眾號“賊船”披露出了一系列本地造假營銷號:指尖武漢、掌上武漢、武漢號外、武漢范兒等,這些公眾號的當日閱讀量只有以往平均閱讀量的30%。
好在這些只是一時風波,用戶和廣告商依舊愿意買單。楚明奇的公司在武漢剛起步,目前在武昌某二環的寫字樓租幾間辦公室。十幾個年輕人在此盯著屏幕,制定選題與編寫內容,同許多當地營銷號競爭,搶占人們的手機端。
每天,楚明上班需要花費一個半小時,他正準備在附近租房。楚明告訴我,如果不出意外,會一直呆在這家公司。他給出了我一個很難辯駁的理由:“因為我相信未來前景非常大。”
4
有一次,季科邀請我去采枇杷。同行的還有兩個同事,一個負責攝像、一個負責采寫,季科負責開車,順帶拍些圖片。
這讓我親身體驗了他們的工作方式,也了解到做原創內容對于營銷號的成本。當晚,我們入住在一家農家客棧,每晚200多元,提供早飯。老板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皮膚黝黑,不善言語。
次日清晨七點多,他帶著竹簍和木根,帶我們上山采枇杷。要爬很長的石階,上到半腰能看到太湖水,拿著三腳架的攝像師有些氣喘吁吁。走到樹前,老板采著枇杷時,介紹些白玉與其他品種的區別、如何吃枇杷這些事情。他們沒有任何問題,選擇著機位來攝影,偶爾會要老板擺出些動作。
采完后,我們離開了,開車繞道一圈。在事先標記好的地方,停車,下來拍照與攝影。中午兩點,我們準時回到創科大樓。他們各自開始工作:剪輯視頻、挑選照片、撰寫文章。 在九點左右,他們做好了初稿,預覽到了群內。
“做的太差了!派你們四個竟然寫不出好稿子。‘小主餓了干脆不做了。” 微信那頭嵐姐回復道。嵐姐是他們的老板,說不上這個名字是她本人的自稱,還是別人都這么叫她。
他們已經習慣了嵐姐的脾氣,改起了稿件。最終,除去網上的交通攻略,這個文章有1461個字,配有45張圖片,和一段長達2分鐘的視頻。文章沒有提及任何人名,多為描述性的內容:“雖然果農伯伯已經年過六旬,但依然身形矯健,像一尊佛像一樣,下半身穩穩地扎在樹上!”、“最后一站,枇杷寶寶來到了白玉枇杷采摘基地,大大的鮮字,迎頭撞上!那個feel倍爽!”
“發吧。”嵐姐決定道,并想好一個標題,選擇推送:《歷時24小時,穿越26公里,東山枇杷震撼世界!》。在“深度蘇州”賬號,閱讀量76195次,獲得了273個點贊。不過在“小主餓了”,同樣內容僅獲得閱讀量1430次。
季科告訴我,遇到訂酒店、車費、購買物料時,費用都是幾個人先墊著,“每次報銷時,嵐姐總不滿意。有次花了900多買了各類粽子做測評,但閱讀量很一般。我們會等到哪天推送效果好時,再集中起來報銷。”
最開始工作的時候,季科還充滿熱情。有一次,他花三天的時間,拍了100張蘇州日常照片。拍完了凌晨的酒吧后,在車上睡了幾個小時后,又開始拍早起的環衛工人。這些照片里,基本包括了這個城市各地景色,和不同的市民生活,還算有趣。
這也是這幾個月來,“深度蘇州”耗費精力最多的一篇稿件。不過推送時放在了第二條,“頭條一般都是廣告”。季科告訴我:“從閱讀量上來看,用心做的內容凸顯得不太明顯。再說了,就那幾個人,根本就沒時間做這些啊。”
5
我聯系了一個朋友,他所在的公司在許多城市開了營銷號,各地的城市主編歸他管理。他囑咐我,不要提到他的名字以及工作的地方等細節。他說道:“我們公司對這些很敏感”。
他經常出差,常在青島、合肥這樣的城市呆上一個多月,有時是去建立團隊,更多則是對當地分公司做指導。他說:“現在已經過了內容2.0的時代,一切都要靠流量取勝。在一個城市創辦幾個營銷號很簡單,但要經過一場肉搏式廝殺。”
他今年27歲,戴著眼鏡,一個皮膚白凈的留有短頭發的大男孩。此前在一家藝術雜志做過幾年編輯,每天和策展、藝術家打交道。
他整理了100種好標題方式,成了公司內部教學PPT的一部分。我想,這種自上而下的模版教學方法,也是營銷號可以流水線化的原因。還有眾多的“新媒體學院”在收取一定學費教授著這些漲粉、轉化技能。
他說,這些想法都不是橫空出世的,“以前我做傳統媒體,可能抓熱點的單位在一周,新媒體則是每小時。但事情的本源沒變,要對信息有興趣,你有分享的欲望。”
對于城市營銷號,他的思路就像游戲闖關一般的清晰。“營銷號受眾跨度大,更多都是社會里中等偏低人群,很底層。有些人會覺得我們很low,但你們的爸媽在關注這些。”因此,他會要求各地的主編與編輯,“讓讀者就像看天氣預報一樣,不用動腦子,只需最短時間來獲取信息。”
“我告訴編輯們,你們的解讀要么有趣,要么有用”,他在寫引言的時候,會要求不能超過一個屏,“人們看手機時是跳躍的”, 他解釋道。每天,這個全國新媒體總監會花12個小時看手機,會找好的案例推送給各地的主編。
對于內容用什么方式呈現,他和幾個同事每天都在研究:“他們有些從廣告公司過來的,更熱衷數據,從中研究出好的表達形式。我從傳統媒體出發,靠直覺,更注意挖掘人性。”
我問及盈利模式,他告訴我發廣告的時代已經過去。“很多營銷號會開好幾條,按以前話來說,多收些刊例價。一年也就365天,能賺多少錢?我們主要靠賣東西,走銷量。” 他繼續說道:“后來我們發現,用戶遠比你想象得更多。與優質號的讀者相比,我們的讀者更不理性與聰明,更容易有消費沖動。當然我們提供的商品都很便宜,而且實用。”
他繼續說:“我很明確了解用戶是什么樣的人群,根據這些才制定出了內容呈現方式。盡管我非常了解這些套路,但我也一點也不喜歡。”
他的工作一點也不輕松,“現在打開率基本低于5%”。回到各個城市,營銷號間在打著肉搏戰,這讓每個員工都繃了一根弦。他告訴我,有一個城市主編因為工作,住院了。“主編需要管五個號,壓力很大,每天要擔心。”
有一件事讓他印象很深,當時他被派往某城市做指導,晚上十點多他建議一個編輯做修改。“凌晨三點多,我收到一個電話,她男朋友質問我。還沒等我回答,就聽到電話那旁的爭吵聲。”掛了電話,他想了想,得出結論“從事這個行業,這些事情是沒辦法的。”
談到最后,他告訴我很擔憂公司里年輕人的未來。他接觸過分散在全國各地的數百名年輕人,這些人和他一起工作,受他教育、鼓勵與責罰。
“以前的年輕人去傳統媒體,可以慢慢地找到自己的風格,但營銷號毫無風格。” 他想了想后繼續說道:“他們很可能慢慢成為沒有競爭力的人。”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