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那萬家燈火

鄒賢中

2011年，我還在部隊當兵。正值國慶，我和幾個戰友被安排在二等戰備室值班。我們是空軍航空兵的地勤部隊，守衛祖國藍天是空軍部隊的使命，而地勤兵則是放飛戰機的人。值班，在部隊是常事，哪有士兵不站崗，哪有士兵不值班？然而那一次的值班，卻讓我終生難忘。

國慶，全國都在歡慶，全國人民都在放假，就是酒店、賓館等服務行業，雖然還在上班，但好歹是熱鬧的。而我們，卻只能和孤單作伴。

二等戰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們部隊駐扎在祖國的邊疆，與某關系不理想的小國相隔僅200多里的距離，戰機起飛出入境也就是十幾分鐘的事情。一旦戰備鈴聲拉響，那也就是二等轉一等。“一等戰備”，聽這個詞兒，就知道事情的重要了。二等值班的要求是，人不能離開值班室一百米，一旦“二等轉進”，最慢三分鐘人要到位，戰機五分鐘滑出、起飛。上面領導要求，就是蹲大號也要警醒點。

前面兩天相安無事。到了第三天的午飯時間，炊事班把飯菜送過來了（二等值班是不能回連隊吃飯的，飯菜都由炊事班送過來）。我們剛在桌上就座，突然鈴聲大作，“是二等轉進，快！”分隊長一聲大吼，率先跑出了飯堂。我們紛紛丟下手中的碗筷，往機庫而去。飛行員也坐著專車飛奔而來。我們迅速撤輪擋、把飛行員送上飛機，協助飛行員檢查好座椅和降落傘，關蓋。前面，分隊長已經在使用旗語，飛機向前滑出，進入跑道，戰鷹像離弦的箭向前奔跑，在升力的作用下，躍入藍天，很快消失在天際。

半小時后，戰鷹在天際出現，對準跑道后，以雷霆萬鈞的姿勢下降，在著陸的一瞬間，強烈的摩擦帶起一股巨大的煙塵。隨后，飛機的阻力傘艙打開，一朵潔白的傘花隨風綻放，飛機迅速減速。在跑道的盡頭，調頭，回到機場加油線。那時，我們已經在等候接機了。加完油，檢查完畢，再把戰機牽引到機庫，已經是一個小時過去了。等我們再去吃飯的時候，飯菜已經涼了。

那天，后來又進行了兩次“二等轉進”，我們都沒有休息好。少部分戰友開始抱怨上面在瞎指揮，連過節都不讓人安寧。我看見分隊長想說點什么，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沉默。戰友們看到分隊長欲言又止，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就沒有說話了。

五點半后，就沒有“二等轉進”這一說了，值班的戰士們可以在值班室看電視。部隊管得嚴，是不能用手機的，尤其是機庫重地，更怕智能手機泄密。不巧的是，那天停電了。

手機沒有，電視沒得看，就是做游戲，也無從做起。我和幾個戰友走出值班室，準備借一地星光去機場跑道散步。分隊長及時制止了我們，白天我們要隨時準備放飛戰機，晚上也需要守護戰機和武器裝備，萬一有人搗亂怎么辦？

聽到分隊長這么說，我們停住了腳步。這種事情也曾發生過。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一個小混混在社會上吃了虧，于是決定到部隊摸一把槍去報復。那混混是周邊人，對部隊戰士值班換崗比較熟悉，于是趁黑來摸槍。幸好值班戰士很警惕，一舉制服了這個混混，為此榮立個人二等功一次，成為全師的佳話。

我們實在沒事可干了，就坐在值班室前面的空地上看星星。此時，星光燦爛，點點星光飄灑下來。那晚，還有明亮的月光，皎潔的月亮懸掛在天邊，如水銀般靜靜地傾瀉在大地上。夜涼如水，我們披上衣服，側耳聆聽，在機場兩條跑道的中間，是巨大的草地，在草地中，無數的昆蟲在吟唱，蛙鳴蟲叫。坐久了，忒無聊，我們就站起來，踏著皎潔的月光，在值班室前的空地上徘徊。

月上中天。又高又藍的天幕里，稀疏地綴著幾顆像寶石般的星星，薄若蟬翼的月光，仿佛在一點一點地抽絲。遠遠望去，遠處的群山在天幕處與天相接，登上山頂，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到山尖的月亮。借助如水的月色，我們的目光涉過月光幽微的間隙，只見遠處是萬家燈火。那是市區，是老百姓的居住地。不時可以看到璀璨的煙花升騰，爆炸，美不勝收。這一切更加增添了我們的寂寞。“白天兵看兵，晚上數星星。”這就是我們真實的寫照。我們多么希望可以在機場走一走，看一看，但是，這不能。

不知何時，分隊長也來到了我們中間，他跟我們講他家鄉的荷塘月色。他說，在夏夜，趁著月色，繞著一汪碧水的池塘行走，聽鼓角齊鳴的蛙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池塘里大如蒲扇、小如巴掌，青碧似翡翠的荷葉上，蹲著一只只青蛙，它們與荷葉幾乎合為一體，猶如搖動著一片片綠色的小船；還有一些大膽的青蛙，跳上了池塘邊，鼓動著聲囊，好像在歡迎夜客！這美景，比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和季羨林的《清塘荷韻》，猶有過之。晚間，要是走在阡陌縱橫的田野上，纖細的青草在腳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冰冷而潮潤的露水打濕了人的褲腳。還在拔節的禾苗承載著農夫沉甸甸的夢想，散發出一陣陣沁人心扉的撲鼻芳香。村莊三三兩兩的人家里，不時傳來幾聲“汪——汪——”的犬吠，與“呱呱”的蛙鳴聲遙相呼應。這種感覺，讓人心曠神怡！

聽著分隊長的講述，我們仿佛來到了春末夏初的江南月夜，感受辛棄疾所說的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夏夜、明月、清風這些自然景象和蟬鳴、蛙聲這些山村特有的聲音融為一體，讓人悠然神往。這哪里是一個戰斗部隊的軍官，分明是一個文藝青年。我們陶醉在分隊長用語言織就的美景里。

他又靜靜地說：“無論是我們家鄉的荷塘月色，還是這邊疆的戰略要沖，如果沒有我們軍人舍小家為大家的日夜守護，哪里有此時的萬家燈火。”他指了指遠處的鬧市區，那里燈光璀璨。而我們值班室還沒來電，黑黢黢地靜默在黑暗中。我的心頭霎時釋然了。我們當兵兩年，只是為人民站崗兩年，而無數的軍人卻是為我們站一輩子！

如今，我已退伍六年，但那年的萬家燈火，依然照亮在我的心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