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墨
我的祖父劉成申(1927年——2002年),籍貫山東省商河縣鄭路鎮(zhèn)興隆鎮(zhèn)村,1950年加入中國人民志愿軍參加抗美援朝,時任炮兵班長。
一
自我出生,聽過祖父唱戲,看過祖父下棋,在祖父的呵護下長大,卻并沒有清晰記住祖父真正的容顏。因著實好奇,我曾搜索家里所有的老照片,都未曾尋到蛛絲馬跡。
偶有一日,祖母做針線活,哼唱祖父喜歡的京戲曲調,確定她心情好,我才小心翼翼地悄聲問:“奶奶,我爺爺以前長得好看嗎?”祖母嗔笑瞪我一眼,拿細細的針在頭皮上磨一磨:“傻丫頭,不好看我能嫁給他?”
我自打出生,整個童年都繞在祖父祖母膝前,跟著祖父祖母吃飯,和祖母擠在一個被窩里睡覺。祖母諄諄教導,如打磨拋光一塊粗糙的石頭,塑成現在的我。
“身為女兒家,不得流鼻涕吐口水,不得口出臟言,不得大呼小叫。身為女兒家,切忌攀比——莫羨慕別人的好,也莫嘲笑別人的不好。身為女兒家,出門前須得攬鏡自照,梳整頭發(fā),在外走路不得踢踏鞋子,不得佝僂脊背?!?/p>
這些規(guī)矩,她是零零散散立起來的。
她曾追著我給我擦鼻涕,曾按著我的后腦勺給我擦臉,曾在我不端正時教我如何正坐直立……她為我做的,也曾為堂哥堂姐弟弟妹妹們做過。任誰能想到,祖母其實大字不識,那種矜貴、那種教導兒孫的嚴謹,都是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她是實打實一位油坊老板家的閨秀,她之所學,都得益于她的父母言傳身教。
整個劉姓家族,叔伯兄弟眾多,祖父嫡親的,只一位兄長。劉家于當時的貧農、中農、富農等級里,是上中農。做的生意是熬硝,又開著饅頭坊,衣食倒是無憂,但相較于祖母家的陳家油坊,卻差了一大截兒。
陳家油坊雇著幫工,家境殷厚,擱在如今,足稱得上正兒八經的公司。祖母的父親,即我的曾外公,遠見卓識,頭腦精明,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老人家看中我祖父,便主動派人來劉家說媒,一問方知,祖父與祖母都屬兔,同年同月同日生。這緣分,似上天早就準備好的,只待兩人相識相知。
祖父那會兒卻正過得逍遙自在。他喜好京劇,心里一顆京戲夢如火如荼,像極如今少男少女們的明星夢。祖父常在戲班子里唱戲,因長得俊朗,性格豪爽,戲班子里的人都喜歡他,加之功底扎實,又不怕吃苦,更歷練得才藝超群。沒多久,他就成了戲班子里的名角,玩二胡,敲鑼鼓,吹嗩吶,都不在話下。
祖父六十多歲時,我還是丁點大的娃娃,正學踢毽子、立墻根。愚鈍如我,毽子踢兩個就落地,墻根更是如何也立不住。祖父給我做示范,毽子踢到上百個,高大的身軀一翻,就用他被戰(zhàn)火燒得伸不直的雙手撐在地上,倒立蹬墻,依然利落。
祖父說,咱們家的人都多才多藝,沒有不會唱戲踩高蹺扭秧歌的。為他一句話,七八歲的我生生學會了站在高蹺上走路。那高蹺與我一般高,學時沒少挨摔,摔疼了也不敢哭。
祖父卻笑罵我那笨勁兒,比他當年差遠了。
當年,鄉(xiāng)親們趕十幾里的路來聽祖父的戲,聽不夠的大嚷,再唱一段。祖父在戲臺上一身光環(huán),不知疲累,不愿退場,當著英雄,當著帝王將相,如斯精彩紛呈,正如歌里唱的,藍臉的竇爾敦盜御馬,紅臉的關公戰(zhàn)長沙,黃臉兒的典韋,白臉的曹操,黑臉兒的張飛叫喳喳……
戲如人生,人生如夢。白天這夢一醒,祖父就如被打回原形。沒多久,祖父的逍遙日子就到頭了——當上了陳家油坊老板的女婿。
那時的人,聽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定終身,婚禮一成,無論生老病痛,便生同衾死同眠。那一年,祖父與祖母十七歲。
祖母下轎子時,綢緞紅襖,百褶紅裙,裙擺下微露著一雙繡花鞋,窈窕身段,從容氣度,一舉手,一投足,引無數人驚艷嘆服。祖父說,以前見過祖母,卻不敢認真看,嫁過來掀開紅蓋頭,才算真正見了面。于是,這一見就攜手白頭,這一見就地老天荒,不離不棄。
那場婚禮,叫家族里祖母輩的女子羨慕嫉妒了大半輩子,每每提起當年的盛況,都自嘆不如:“丫頭,如今那些小媳婦大姑娘都不及你奶奶當年……”那些言語轉述,在我想來,都只一片模糊的光景,祖父身為新郎官的驚喜歡悅,無從去體會。
祖母不識字,眼里又不容沙子,偶有不快,總要多嚷幾句。祖父總識趣地點頭應著,是是是,嗯嗯嗯,都聽你的。祖母燒菜,他從不說難吃。菜齁咸,他也總能痛快地把一整碗都吃完,然后,再慢慢地喝茶。祖父對衣服鞋襪從不挑三揀四,祖母大多是親手給他縫制衣裳,夏天的褂子,冬天的棉褲棉襖,納出千層底的布鞋,不管做成什么樣子,他都穿得歡喜舒心。
幼時,我跟在祖母身邊吃飯,貓兒般的食量,總會剩下,或把啃到一半的饅頭隨手擱在桌面上。祖父總嚴肅嗔怒:“這饅頭和菜都是你奶奶的勞動成果,要珍惜,你要吃得少,就吃多少拿多少。”如今回頭望,不禁感慨祖父在夫妻相處之道中的睿智。他對祖母的深愛,不只包容忍讓,也存了誠心實意的尊敬。
就算結了婚,祖父也沒閑著。土改時,祖父被推選當了幾個村的武工隊大隊長。那會兒,祖父不只半夜打更巡邏,腰里還別著匣子槍,背著大砍刀,領著三四十個民兵,把那些罪大惡極之人,押在高臺上,細數他們的罪行,十里八鄉(xiāng)的地主們一見他便膽戰(zhàn)心驚。祖母默然陪在他背后,心里難免擔驚受怕,卻從不阻撓他去做對的事。
然而,新婚幸福未能長久。祖父的長子——即我的大伯出生之后沒多久,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了。
祖父左右權衡,還是走在前面,主動報名參了軍。
曾祖父因他平日孝順,視他如寶,他做什么決定,曾祖父都說好。兒子如此忠心愛國,縱然當父母的百般不舍,也理當贊成。
祖母自是不愿放祖父遠行,無奈祖父素來行事果決,邁出去的腳步,從不會輕易更改。
就這樣,祖父擱下妻子與剛出生的兒子,奔赴鴨綠江彼岸。
二endprint
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
祖父說起當年參軍,只道:“保家衛(wèi)國,人人有責,從不是一句簡單的口號。”
不曾親見戰(zhàn)火硝煙的我,無法深切體會這份責任之沉重,與責任背后生離死別之痛。
參軍的青年們,都似稚嫩的青松翠柏,未經歷大風大浪。有些人自幼不曾邁出家鄉(xiāng),有些人抱持美好的夢未來得及構想……他們悶在車廂里茫然無助,那驚恐,百態(tài)萬狀。
一邊是陌生的朝鮮半島和以美國為首的裝備強悍的“聯合國軍”,一邊是家中的老小,愈近戰(zhàn)場,對死亡的恐懼也愈加強烈。
火車一停,有人就逃了。
祖父說:“在那樣的境況下,恐懼是人之常情。可敵人欺負到家門口,不去把敵人趕跑反而自己逃跑,那就是懦夫!”
祖父就如他喜愛的戲文里的常山趙子龍,他說,哪怕馬革裹尸,與敵人同歸于盡,也得贏了這一場。
越往北,越寒冷,自幼長在濟南溫暖的地界里,祖父不曾嘗過東北的酷寒,雖說有棉襖棉褲御寒,棉襖卻也不是頂厚的,在寒風里紙片似的,一刮就透,寒意直刺骨髓。
抵達朝鮮,祖父曾在武工隊的那些歷練,唱戲時養(yǎng)成的迅敏身骨,為他成為一名精兵奠定了基礎。
他說,在戰(zhàn)場上,一槍一槍的打著實不過癮,子彈不是大風刮來的,總共那么幾發(fā),打空就浪費了。
他滿腔熱血地入了炮兵連,殺在戰(zhàn)場前沿,扛著小炮筒子,專打鬼子的飛機。
這樣的戰(zhàn)場,自然不像武工隊里斗地主,戰(zhàn)火紛飛,彈火無眼,在滾滾硝煙里,莫說傷殘,就連生死都是過了今日,難料明日。于那種環(huán)境里,任何形容艱苦與英勇的字眼都蒼白無力。一日三餐,能吃上一餐便是萬幸。家里開饅頭坊的祖父,自幼衣食不愁,卻在那時想吃個饅頭沫子都是奢望。
在戰(zhàn)場上,吃的是炒面,裝在布袋里,背在身上,行軍打仗,餓了就倒一點在手心里,就著涼水吞了,有時打起仗來,水也撈不著一口。為了埋伏在一處打鬼子的飛機,祖父時常趴在雪山頂上一動不動,渴了就抓一把雪放在嘴里,讓雪慢慢地融化成水……作為一名軍人,那會兒他是鋼筋鐵骨,饑寒交迫也無半根軟骨頭。
那時,遠在國內的祖母,正承受著擔心失去丈夫的恐懼。說起當年,叔父慨嘆,闔家上下,最不易的是祖母。家里的土地需要耕種,兒子又嗷嗷待哺,族里家里的老人也都要孝敬,街里街坊的大小事情,亦是謹小慎微,一件不敢疏忽。那會兒,都在揪資本主義的小尾巴,因而家族生意漸漸敗落。
祖母淚也不敢流,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曾經熱鬧的村子,沒了祖父,仿佛缺失了大半的魂兒,就算街頭有閑話家常的,談論的也是不知打到何時的仗。
戲臺沒了,人們卻沒忘,曾經有位英俊的男子,伴著二胡和鑼鼓,唱著戲文,驚艷了這一方村鎮(zhèn)多年。然而,卻無人敢問及他的生死。
這時的祖父,因作戰(zhàn)有勇有謀,在部隊里當了班長。對于一個軍人來說,升職是對他能力的表彰與肯定。但在那時,就算當再大的官,也得釘子一樣鉚在戰(zhàn)場上,把生死拋開。
祖父不但要打敵人、炸飛機,更得兼顧保護自己班的戰(zhàn)友,平日更要帶領整個班完成戰(zhàn)斗任務,且嚴于律己。當然,最開心的是打勝仗清理戰(zhàn)場,收繳槍支、彈藥、餅干、罐頭……把能分的都給大家分一分。他心血來潮,也會給大家唱一段戲文過過癮。
朝鮮半島的戰(zhàn)場,也如一出戲。敵人不敗,戰(zhàn)火不休,誰也不能下戲臺。
1951年4月17日,晨曦如血,蒼穹之下硝煙滾滾,煙塵下戰(zhàn)斗了一夜的志愿軍,已然精疲力竭……前面敵人的重機槍不斷掃射,祖父和他的戰(zhàn)友用小炮筒子一連炸毀了敵人兩挺重機槍。祖父說,那會兒不只是饑腸轆轆,彈藥也快用光了。這時,敵人的二十多架飛機呼嘯而來,燃燒彈密匝如雨地投下來。不幸,一枚燃燒彈就落在祖父附近。
祖父渾身燃了火,悶著一口血氣翻滾,借著土、借著凹地里的水洼把火撲滅,裸露于衣服外的皮膚,焦炭一樣黑,血就從黑皮里往外滲……那種疼,錐心刺骨,非常人能忍!救護員和戰(zhàn)友們把祖父救回部隊里,他早已不省人事。器宇軒昂俊朗愛笑的祖父,突然面目全非,眉毛頭發(fā)無蹤,鼻子與耳朵都燒掉了大半,雙唇合不攏,雙手仿佛冬日里的枯枝再也伸展不直……容顏盡毀事小,如何救治也成了最大的難題。
在這次戰(zhàn)役中,祖父榮立三等功。他的革命傷殘證上,卻添了一行叫家人痛徹心骨的字:一等甲級傷殘軍人!
三
1953年,戰(zhàn)爭雙方在停戰(zhàn)協定上簽字?;貒?,祖父被安排在泰安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修補容貌,對于祖父這樣的一級重傷來說,是困難的。那時的醫(yī)術,不似現代整容術這樣發(fā)達。那時的人,也不似現在的人這般奢侈,為了美,瘋狂到削骨、磨腮、開眼角。
祖父臉上的肉,是從大腿上割下來植皮修補的,這樣的治療方式,隱患重重,卻也再無更好的法子。時隔多年,他脖頸、臉側、手腕、腿上……大大小小的疤痕,仍清晰可見。
在我的記憶中,祖父總是不斷地長皮膚癬,這邊痊愈,那邊又長,涂抹藥膏是家常便飯,這也直接導致他在晚年時患了皮膚癌。若無傷痛,若無癌癥,若無戰(zhàn)火紛爭,我的祖父,定能長壽百歲!
這時候,斯大林去世,艾森豪威爾就任美國第34任總統(tǒng),中國已經進入大規(guī)模建設時期……戰(zhàn)爭的確過去了,祖父一個人的戰(zhàn)爭,卻才剛剛開始。
祖母收到祖父回國的消息,帶著孩子奔赴療養(yǎng)院??吹阶娓柑稍诓〈采掀椒€(wěn)地喘氣兒,她悲慟,心卻踏實了。她感激救祖父回來的領導、戰(zhàn)友、醫(yī)生與護士們,感激他們沒有放棄重傷到如此地步的祖父,還能給一家人團聚的機會!
對于朝鮮戰(zhàn)爭至今的傷亡記載,都只是模糊的數字,那些犧牲的性命背后,卻是一個個殘破不全的家。有許許多多的戰(zhàn)士連尸骨都尋不到了。
在療養(yǎng)院,祖父呼吸著藥水的氣味兒,無奈地看著祖母一個人忙前忙后。他嘗試忘卻戰(zhàn)火留在心底的陰影,讓對自己異常陌生的兒子接納自己,兒子卻被他可怕的容顏嚇得大哭……雖然有時仍依稀聽到鬼子的飛機在頭上隆隆飛過去,祖父卻覺得安穩(wěn)幸福,無與倫比。
祖母自始至終不曾嫌棄祖父。她給祖父擦洗身體,換洗衣服,細細地往他的疤痕上涂抹藥膏,給他準備眼鏡,陪著他吃飯……祖父嘴唇被燒得萎縮,經常流口水,有時,好好地說著話,就孩子般流下口水來。祖母給他準備擦口水的手絹,并把用過的手絹都清洗得干干凈凈。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她三寸金蓮的小腳始終不曾停歇,有時疼得走不了路,就擱在熱水里泡。
夫妻倆,一個忙著照看,一個忙著恢復,無暇顧及別人的眼光與言辭。有時,陌生人看著祖父發(fā)怔,問他臉上怎么傷的。他淡然笑笑:“戰(zhàn)場上燒的,已經沒事兒了。”
祖父在養(yǎng)傷的同時,也調養(yǎng)著心態(tài)。他扛得住打鬼子的炮筒子,扛得住一身傷痛與時局的動亂,也重新扛起自己的家。一回家鄉(xiāng),祖父就被推選為支部書記。
祖父與祖母三子兩女,個個生得濃眉大眼,膚白貌美。四子(家父)、五子,更是取名為建華與愛華。祖父之愛國,深刻融在子孫后代的骨血里。
祖父不曾被一身傷痛打敗,卻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了右派。那時家父三歲、叔父兩歲。祖父坐在批斗臺上,一邊被批斗,一邊抱著兩個小兒逗哄,仿佛那些事都與他無關。祖父之豁達寬容,讓曾批斗他的人無地自容。甚至于子女們的撫恤安置中,四子的安置名額被人頂替,祖父也不曾去追究。
祖父當過磚窯廠的副廠長,也曾在民政局工作,一生起落不定,勞碌奔忙,卻絲毫沒耽擱教養(yǎng)兒女成材。他還能唱自己喜歡的京劇,他再也伸不直的手指還能拉二胡,他種的石榴樹比屋頂還高,枝子上沉甸甸的石榴笑開口,每一顆果粒都如紅寶石。
鐵樹開花時,他牽著孫女的小手,靜看那花……串門的街坊無不贊嘆祖父這分閑情逸致。如今,我猶記得,那花純白潔凈,花枝筆直伸向天空,一節(jié)一節(jié)攀升往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