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失明老人的獨白

胥家豪

那是1934年9月中旬的一天，我當時是國民黨湘軍55旅的一個小兵。說實話，如果不是長官用槍頂著我父親的腦袋，如果不是去當兵可以給家里省一份口糧，我絕不會來這種地方遭罪。湘軍是地方部隊，戰斗力不強，但欺負老百姓的能力倒是一絕。我在部隊里也沾染了一些壞習氣，抽煙、賭錢、喝酒一樣都沒有落下。

那天，我正蹲在墻腳抽煙，劣質的煙卷在我嘴巴的抽動下冒出一股股難聞的煙霧。突然，遠處傳來了集合的號聲，我一邊罵著娘，一邊提著鞋往外面跑。營長在前面啊啊嗚嗚地講了一通以后，軍官們像趕羊一樣把我們往目的地趕。出發前，我偷眼瞄了一下營長的表情，這是我每次打仗前都要做的事情，因為營長的表情預示著這場仗的激烈程度。我發現營長的表情跟以往任何一種表情都不一樣，興奮又帶著緊張，貪婪又帶著不安。我心里一下沒底了，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翻了幾座小山，到了目的地，四周云霧繚繞，不見天日，空氣中仿佛能抓出水來。大部分外地兵已經分不清方向了。但我是本地人，知道這里是大坡界。大坡界山勢陡峭，易守難攻，谷底的羊腸小道是進出的唯一道路。我們連隊占據了山頭，掌握了有利地形。我挨到同是本地人的連長身邊，一邊卷煙給連長抽，一邊小心地詢問今天打仗的對象是誰。連長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帽子，說：“真是糊涂蛋，上戰場連對面是誰都不知道，還打個屁！”

我只有一邊加緊手上卷煙卷的活，一邊賠著小心說：“回長官的話，營長訓話的時候，我站在后面，實在沒聽清。您訓得對，只有搞清楚敵人是誰，才好拼命往前沖啊。”連長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說：“今天赤匪的主力要從這里經過，旅座都吩咐下來了，要我們當先鋒，趁他們人困馬乏的時候就地消滅他們！”

我當時一下就慌了，我之前雖然沒有跟赤匪，不不，紅軍面對面地打過仗。但是紅軍的名頭我可是聽說過的。我們這個連隊被拉去跟中央軍干過，跟桂軍干過，跟土匪干過，都覺得挺稀松平常的。但根據隔壁連隊有經驗的老大哥的說法，唯獨紅軍神通廣大。剛才還在你眼前放槍，不一會兒就從你后面沖上來把你俘虜了。那位老大哥最后說了一句：“千萬別去招惹紅軍。”不久以后，他們連隊和紅軍遭遇，被圍殲了，這個老大哥就下落不明了。

我戰戰兢兢地對連長說：“長官，這赤匪主力來了，我們這點人怕是擋不住啊。”連長美滋滋地吸著我卷的煙卷，順手給我一巴掌：“你豬腦殼啊，真要這樣我還能坐著抽煙？咱們后面全是自己人，赤匪主力一到就來個包圓。”我暗暗寬慰了一些。

不一會兒，一群穿著灰布衣服的人出現在視線里，我的心重新提到了嗓子眼。長官們掏出手槍指揮士兵們開槍。一時間噼里啪啦的槍聲四起，我偷偷冒出頭來看了看谷底，紅軍死傷不少，剩下的人也沒有什么可以掩護的地方。我們這里槍聲一響，越來越多的人沖進陣地，將一箱箱子彈砸在我的身邊，幾挺機槍也架起來了。“看來紅軍主力部隊也不過如此啊。”我心里暗想，他們大勢已去了。

這時，躲在大石頭后面觀察的連長突然哇哇亂叫起來，我順著他望遠鏡的方向一看，原來對面山腰上出現了一支紅軍。他們架起槍，瞄準就打。幾個來回，陣地上就有了不少傷亡，機槍也啞火了。這時，谷底的紅軍重新行動起來，他們好像早有預案一樣，一批批地往前沖，前后交替掩護。我們的人被突如其來的新敵人糾纏住了，無暇顧及山谷里的紅軍。

我看見山對面的長官抄起機槍逼著士兵們往上爬，準備消滅這些紅軍，山勢陡峭，紅軍不時扔下幾塊大石頭或者放一槍，士兵們傷亡很大但是卻沒什么辦法攻上去。

三個小時過去了，營長來了，他拿著一袋銀元，告訴我們誰先沖上山腰上紅軍的陣地這袋銀元就歸誰。在錢的刺激下，在幾個欠賭債最多的士兵的帶領下，士兵們拿起槍潮水般往上沖。我們這邊的機槍也重新響了起來，壓得紅軍抬不起頭來。在猛烈的攻勢下，還真有這么幾個人沖上了陣地，但是很快，他們的尸體就被當做石頭扔了下來。于是，下面的士兵又不敢動了。但是，紅軍陣地上傷亡也很大，就我看到的被打倒的就有十幾個。剩下的人靠著有利地形繼續抵抗。這時，山谷里的紅軍走的已經差不多了，我以為陣地上的紅軍可以想辦法撤退了。連長氣急敗壞，估計營長給他允諾的好處已經跟著遠去的紅軍主力一樣跑了。他突然抓住我，要我帶他走小路繞到紅軍的背后去。我這個時候要是敢說一個不字，估計他就要賞我一顆子彈。

我想了想，這里確實有一條小路。但是，我心里有顧慮，從我參軍以來，這些長官動不動就打我罵我，我實在不想幫他們。再者，紅軍對窮人親，講實話我也不愿打他們。誰愿意殺對自己好的人呢？我這么害了他們，他們要是來報復我，報復我家怎么辦？最后，那條小路又險又窄，萬一人沒上去反而掉下去了豈不是要追究我的責任？

但是，抵在我腦袋上的槍不允許我想這些。我只好走在前面，帶著他們往后山走。我從小就走這樣的山路沒覺得啥，但是后面的外地兵已經不行了，幾乎是爬著往前走，我估計他們能把我恨出一個洞來。終于，我帶著他們爬上了后山，從山上就可以俯瞰到紅軍的陣地。連長指揮手下開始放槍，這些紅軍可以說陷入了絕境。

紅軍陣地的槍聲越來越稀疏了，他們的子彈打光了。連長命令手下停止射擊，上下聯手，想要抓活的。大功勞撈不到了，小功勞還是要爭一爭的。他懸賞，抓到一個俘虜給五塊銀元。士兵們爭先恐后地往下爬。不一會兒，爬得最快的人離紅軍只有二十多米了。

我想，這些人怕是要完了，他們上山下山的道路都已經被堵死了，想逃出去比登天還難。

這時，我從石頭后面爬出來， 想走近了看看紅軍究竟長得是什么樣子，是不是真的像老大哥說的赤發綠眼，一臉吃人樣。我偷偷探出頭來，卻看到了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場景。最先爬上陣地的湘軍士兵們圍成了一個半圓，大聲吆喝著要求紅軍戰士們投降。但是喊歸喊，沒有一個人敢真正上前。紅軍士兵相互扶持著，站了起來。他們的頭發不是赤紅色的，眼睛也不是綠色的。他們的相貌和我沒有什么兩樣。這時，太陽竟然從云層中鉆了出來，照到了陣地上，這些紅軍戰士擦了擦臉上的血污，扔下已經砸碎的槍，縱身跳下了懸崖，留下我們呆若木雞地盯著他們消失的地方。

這一幕深深鐫刻在我的記憶里，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了，不管是湘軍也好，中央軍也罷，他們最終都會被紅軍一個個消滅。我這一生做了很多錯事，也遭了報應。但是，這一個預言也許是我唯一做對的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