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建鋒
日本鬼子來的那一年,我十歲。
這之前,我在村里的一所私塾讀書。我們的先生是一個倔強的老頭,無論冬夏,總頭戴黑呢子帽,留著一小撮山羊胡子。課余,我們常奔跑在教室外的一條河流邊,玩著各種游戲。時間久了,就聽見先生敲著兩塊竹板子,呼喚我們回去上課。我們往往晚回去幾分鐘,先生并不發(fā)怒,只是口里嘮叨著:“你們這群孩子,你們呀,快要做亡國奴了,還不努力讀書。”
我不知道什么是亡國奴,回到家里問起在村里做木匠的父親,他也不說。可是有一回到縣城里趕廟會,我隱隱約約知道了什么是亡國奴。
那天,我和同村的阿大、阿生三個人,各自從家里討要了幾個銅板,便向著縣城的方向一路疾走。在路上,我們唱著先生教過的歌,心情既激動又興奮。你想啊,每一年的廟會我們幾乎都去逛過,那里人山人海,賣油條的,打爆米花的,玩雜耍的,說書唱戲的,要多熱鬧有多熱鬧。特別是一個銅板一碗的豆腐腦,吃起來那個帶勁。說著鬧著我們就到了縣城的老城門前,卻發(fā)現(xiàn)今年的城門前多了幾個穿黃衣服戴黃帽子嘴里嘰哩呱啦扛著槍的人,我們?nèi)齻€剛要往里擠,猛地被本村的一個大爺一把拽回來。他厲聲說道:“小熊黃黃們,不要命了嗎?”然后他朝前努了努嘴,“日本鬼子。”
我們后來才知道,縣城已在兩個月前被日本鬼子占領(lǐng)了。據(jù)說,守城的部隊是省城一個叫韓什么的部屬,一槍未放,便騎著馬急慌慌地撤走了。這群廢物逃跑時,據(jù)說鬼子離這邊還有好幾百里地呢。
人群在幾個兵的呵斥下,排著隊開始進城。那幾個日本兵簡直就是畜生,勒索錢財不說,看到漂亮的姑娘,還不時把手伸到姑娘的衣服里面。最可恨的是一個穿絲綢褂子的狗漢奸,刺著龍、文著虎,在鬼子旁邊恐嚇不愿掏錢的老百姓。大部分人義憤填膺,可又沒什么辦法。不一會兒,一個身穿藍色長袍的人被鬼子擰著手抓起來,據(jù)說是游擊隊。就見其中的一個日本兵掄起槍托,徑直照著那個人的臉打去,血立刻從那個人的嘴里眼里流出來。阿生“哇”的一聲哭起來,然后是更多的小孩哭起來。
我們后來還是進了城,因為是小孩子的緣故,那幾個鬼子擺擺手便讓我們進去了。那天,我們照舊在護城河旁邊的一棵柳樹下喝了豆腐腦,還看了一會兒耍猴的。可能是被鬼子的殘暴嚇壞了,我們玩了不到一個上午,阿生便央求著回家。
我是兩年以后的一個深秋再次來縣城的。
那時,我早已經(jīng)是一名光榮的兒童團團員了。日本鬼子的殘暴,陸陸續(xù)續(xù)在我們這個地區(qū)傳開了,促使許多人扔掉家里的瓶瓶罐罐,跟隨著共產(chǎn)黨游擊隊和鬼子干到底。也就是在那時,我參加了革命的少年兒童團。并且在這不久,由于我偵察敵人的情報立了功,還當了少年兒童團的團長。
這次,我是來偵察一個緊急的敵情的。
三天前,從縣城回去的我方偵察員報告,在縣城的東北角一個工廠內(nèi),鬼子集中了一個小隊的兵力,架起機槍,日夜看護著,我們卻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干什么。一個小隊,那可是得有五十多個鬼子。我此行的任務,就是要探清鬼子到底在干什么。
我先是到馬莊的姑父家。姑父家算是那一片的富戶,掌管著百十畝土地不說,還開了幾個釀酒和造醬油、醋的作坊。我去的那一天,正好我的表哥在家過假期。他在省城上大學,是一位思想比較開明的學生。中午吃完飯,在店鋪隔壁的房間里,我偷偷地告訴他此行的目的,他的興趣立刻上來了,并極力要求幫助我完成任務。可該怎樣下手才能查清那個工廠里的情況呢?正當我們絞盡腦汁地設(shè)想各種進入工廠的辦法時,忽然聽到一個人來店鋪里買酒和醬油、醋。表哥伸頭一看,興奮地拍了一下我的大腿,說,有了。
原來,來買貨的正是那個工廠里給日本人服務的一個漢奸。
征得姑父同意,表哥拉起送貨的板車,我則在一旁幫忙推著,便和那個漢奸一塊向工廠的方向去了。可別說,有了這個漢奸的幫襯,我們一路無阻。進了工廠,推著車子往后走了老長的路,才看見一處單獨的小院子,是廚房的位置。相對于前門的森嚴戒備,這里就相對松多了。快到廚房的時候,按照我和表哥先前商量好的計劃,我手捂肚子,裝作很痛苦的表情,問漢奸廁所在什么位置。許是看著我是個小孩,他并未多注意,一指前面的一片楊樹林。從廁所的位置,我一直貓著腰,順著工廠的院墻向中間挪動。因為就是在那個位置,有兩個全副武裝的日本兵在一大片布篷覆蓋的地方巡邏。繞開那兩個鬼子的視線,我掀開布篷的一角,向布篷里一望,乖乖,成排的投擲筒排在篷布的中央,里面竟然還有兩個鬼子在巡邏。我連忙退回去,順著原路溜到廚房,正好,表哥已經(jīng)把大部分貨卸到了廚房里。看到我來,他說你好了,我連忙點頭示意。跟著漢奸到他屋里取錢時,我悄悄地把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傳單塞到他睡覺的床腿下。
不久后,我們的人按照我提供的路線圖,避其鋒芒,除取走五六套投擲筒交給正規(guī)部隊,其余的都用手榴彈給炸掉了。據(jù)說,那次行動后,鬼子懷疑出了內(nèi)奸,反復調(diào)查,竟然在漢奸的屋里發(fā)現(xiàn)了那張傳單,一審,那漢奸也說不清傳單從哪里來的,再加上平時敲詐勒索的不少財物不能說清來源,就被當內(nèi)奸處決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