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御
智人
文/文御

(一)
從手術臺上醒過來,新眼睛仍然不太適應光線,醫護人員已經散去,只余刺鼻的消毒水味充斥著鼻腔。我摸索著走到了醫院門口,慢慢踱到公司去。
雖半瞇著眼睛,世界卻格外地清晰,街上來往的人群對我來說沒有什么秘密。新眼睛略略掃過一眼,即可看到人們身體里的智能改造器官,輕易地分辨“智人”和“普通人”。
現在是2048年,這個時代,人類的生理已經不足以滿足人類的欲望了,智人遍地可見。
我的上司是個“智人”,大腦被切除了三分之一,裝上精密儀器和輔助設備。他每日西裝革履游走于員工和客戶之間,待人彬彬有禮,做事滴水不漏。
“恭喜你,小林。”上司保持著一副得體的微笑,嘴角的弧度經過精確地計算,完美地詮釋了人類名為“祝賀”的表情。
“今年底你就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智人’了,前途無量啊。”
我有些局促地從上司手里接過企劃書,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同事們紛紛圍過來,關切的聲音如潮水一般從耳中穿過。我抬頭看,阿常眼神好像有些閃爍,我記得那大概是叫做“同情”的人類情感。但那是什么?
我猛然意識到了什么,像是有顆水球從空中墜落下來,直直地砸到我的心底,濡濕一片。一瞬間,身體的所有力氣被一種不知名的悲哀推著向辦公室走去。
“改造過程中對于部分人類情感的靈敏度降低屬于正常情況。”企劃書上清清楚楚寫著。
(二)
失去情感的世界就像潮水一般淹沒我的感知,鼻子、耳朵漸漸都被感覺擴展設備替代,世界在我眼前輕而易舉地卸下偽裝,暴露出它本來的樣子,或者說世界已經不是它本來的樣子。
每天觀察著這個冷漠而高效率的世界,無論是“智人”還是“普通人”都像機器一樣,有規律地上班下班,周而復始。有時在人群中看見充滿活力的笑臉,會覺得格外突兀,像是無聲爆開的炸彈,腦子嗡嗡作響。與普通人交流變得有些艱難,在人類那些難以琢磨的復雜情感面前,總是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等你完成對腦部的改造就好了,對于一切人類交際和情感,腦內的儀器都會幫你做出最佳的判斷。”上司又露出得體的微笑,安慰著我。
我有時很感謝上司,只有“智人”才能理解“智人”,雖然我知道讓他做出這番安慰的不過是他腦內的儀器罷了。
(三)
阿常說,春花、夏日、秋月、冬雪,歲月之美,在于它的必然流逝。我不太理解在我眼中這些分子和細胞組成的物體有何美感。但每每看到阿常的笑臉,卻總能覺得世界還有一絲的溫情給我,即使我不知道這絲溫情是什么。
持續一年地服用輔助藥物,讓我擁有比常人更健壯的體魄和感知,也讓我的精神越來越差。桌上是阿常給我撿的幾片落葉,原來已到深秋。我輕輕一瞥,上面爬滿了細菌。阿常笑著問我好看嗎,我頓了頓,扯出一個微笑。
“真好看,像你一樣。”
“啊,哪有夸女孩子像黃葉的。”阿常羞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側過身子。
“我說錯了嗎?對不起,我不太知道黃葉表達的是一種什么情感……”
“……是我不該問你的,我忘了你在改造……”
一時無言。阿常找了個理由離開了,我坐在椅子上直直地盯著落葉,卻什么也看不出來。
明天是我接受改造的最后一天,和我的上司一樣,切除大腦的三分之一,裝上精密儀器和輔助設備,擁有準確適應這個社會的能力和智商,成為一個永不犯錯的人。
躺在手術臺上,想起那一日在接受改造計劃前上司對我說過的話:“人類優柔寡斷的情感對生存是有害的,我們應該超越的不是人性和道德,而是自我。”
“自我意識和智能不是等同的,大腦是生存引擎,不是真相探測器。真相從來無足輕重,只有舒適才是最終目的。”
麻醉劑漸漸從手臂蔓延到全身,我緩緩閉上了眼睛,黑暗里的感知更加靈敏,這個世界褪去了它的模樣。
失去意識的最后關頭,眼前浮現出了阿常的落葉。空中旋轉的落葉和阿常的笑臉重疊在一起,很美。
世界不會醒來,世界在我眼前就這樣絕情地老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