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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常有一些學者的凋零,跨越了學科的界限,自發地引起整個社會的廣泛關注。譬如之前的周有光、楊絳、傅璇琮、葉秀山、陸谷孫、童慶炳、李小文等,又譬如近日辭世的著名文學理論家、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錢谷融。
如果單純以“著述等身”的標準來衡量錢先生,大約會有些難以理解為什么錢先生的離去,足以引發朋友圈無論行業無論年齡的集體悼念。但如果對錢先生的為人和履歷稍有了解,就不難得出答案。
新中國成立之后,文學尤其是文學理論前所未有地上升為國之顯學,同時也被置身于時代的風口浪尖。錢谷融先生與他同時代的朋友徐中玉、蔣孔陽等人,成為上承朱光潛、黃藥眠、周揚、馮雪峰等老一輩學人,下啟錢中文、童慶炳、曾繁仁、朱立元等新時期學者的關鍵銜接。錢先生這一代人,大都受教育于解放前,在建國初期的歷次運動中,自然也是步履艱難,命運坎坷。
錢谷融的命運同樣不能另外。上世紀50年代因《論“文學是人學”》《“雷雨”人物談》兩次遭到大批判。“文革”中,戴高帽游行、批斗,住“牛棚”,發到“干校”,這些典型經歷錢谷融一件都沒有落下。錢谷融一生保持著不做官的態度,建國后硬是當了38年的講師。據說1979年,錢谷融先生應邀到河南講學,當主持人宣布“歡迎錢教授演講”,全場爆發雷鳴般的掌聲,這時只見錢谷融站起來面帶歉意地說道:“對不起,我是講師,不是教授。”而他當時,已經是全國著名學者,第一批研究生導師,治學成就舉世公認。
錢谷融的性格,從上述細節中可見一斑。錢谷融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做學問和做人一樣,第一要正直,第二要誠懇,做人不能弄虛作假,讀書尤其不該弄虛作假。在那個風雨如晦的年代,堅守上述信條的錢谷融遭受那些不應有的待遇,自然可想而知。錢谷融的難得,在于對這些信條全身心地堅持,自始至終地堅持,身家性命危在旦夕而不改,金錢利益環繞誘惑而不動,名利榮譽爭逐喧囂而不搖。
錢谷融最喜歡的一本書是《世說新語》,喜歡得久了,錢谷融身上也有一種名士風度——瀟灑、從容、真情、質樸。這種風度,既是歷經歲月滄桑笑看云卷云舒之后的那份豪華落盡見真淳,也是聽從良知良能竹杖芒鞋任憑風和雨的那種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也正因此,錢谷融的“文學是人學”說其實并不深奧,他自己也說,這是從高爾基而來,原本只是常識。但錢谷融的“人學”說,卻因為他自身對人的感情、人的需求、人的性靈、人的積淀的高度關注,而具備了別樣的一種風味。事實上,我們仰望和羨慕錢谷融的,不是進取事功“人學”中摩頂放踵的錚錚鐵骨,而是保守性情“人學”中雍容沖淡的仙風道骨。
在充滿了追趕超越,充滿了種種規劃的今天,連人生、學問甚至感情都似乎可以按部就班地快速前進的今天,錢谷融的沖淡真誠的人生境界,至情至性的美學觀點,自然有了一種瀕臨絕種的誘惑力,引發人們的種種追思和懷念。這種懷念和留戀,詔示著堅守本性、聽從本心、隨遇而安、以誠動物的永恒價值和時代意義,更揭示了現代性之下人為物役、身心不一、自欺欺人的種種荒謬和不安。
“光風霽月”是錢谷融常常贊許的一個人生境界,其實也正是錢谷融的夫子自道。光風霽月的內里,是圣賢君子超乎尋常的人生格局和價值定力。這種格局和定力,能夠讓人在逆境時足以遁世無悶、獨立不懼,在順境時自知自覺、心如明鏡,在平境時,則有守有為,可止可行,呈現出令國人古今神往的“光風霽月”氣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