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現在很多青年覺得經典作品難讀,不好讀。要解決這一問題,不僅得避免自己被流行文化快餐敗壞口味,可能還要注意一些方法。
一、現場還原。經典大多是前人的作品,總是呈現不同的社會環境和生活方式,與當下讀者有經驗隔膜。要克服這種隔膜,需要我們發揮一點想象力,設身處地,知人論世,在閱讀時盡可能還原當時的現場,減少進入作品的障礙。眼下活在都市的人,從沒燒過秸干和柴禾,對“人煙”這個詞可能不會有多少感覺。他們從未經歷過鄉村生活和農業文明,一看到冒“煙”,那還不打119報警?當代人習慣于手機視頻通話,大概也不容易對長相思、長相憶、這一類苦情找到感覺,不容易對渡口、遠帆、歸雁、家書這一類意象怦然心動。還有文學手法的差異也是這樣。我曾說過,漢賦作家們為何那樣喜歡白描鋪陳?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為什么那樣喜歡寫靜物,寫個街道或修道院,一寫就好幾頁?他們這樣寫是不是太啰嗦?要知道,那時候他們沒有電視,漢代人更沒有照相機,作家是讓人們了解異域世界的主要責任人。他們不那樣“啰嗦”,讀者可能還不答應,還不滿足。他們那樣寫的合理性,只有放到當時的現場里,才能被我們同情地理解。
二、心智對接。作為現代人,我們不必牛皮哄哄,以為自己有了飛機和電腦,就在一切方面都遠超前人。其實,財富、科技是可積累的,是直線進步的,是不妨厚今薄古的;而在道德、智慧等方面卻未必。挪威劇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聚焦于女性地位:一個不愿成為男人“玩偶”的新女性,如何打破自己的婚姻困境。魯迅后來寫過一篇《娜拉走后怎樣》,繼續討論這一話題。現在時間過去了一兩百年,那個時代早已翻篇;但易卜生、魯迅所說的問題解決了嗎?看看時下的電視劇,有多少個新款“娜拉”還在那里哭哭泣泣,一言不合就出走,不是去西藏就是去海南——生活在遠方么。據幾天前報上公布的數據,全國一年之內有五百多萬例離婚案,涉及一千多萬人,如果以十年計,就是一億多人。這里面自覺悲憤、深感茫然的“娜拉”何止千萬!不難看出,不管生活在什么時代,不論財富和科技積累到什么程度,人的生老病死、恩怨情仇、窮達沉浮,都面臨一些長久甚至永恒的難題。前人和我們差不多是同一張試卷面前的考生。那么,如果讀經典是有意義的話,無非是這些作品提供了前人的經驗和智慧。如果我們面對人生考題不得其解,能與前輩、同學切磋一番,或向他們打一個“求助電話”,何樂而不為?在這個意義上,讀經典就是讀自己,讀自己的難事和大事,這樣才可能讀出一種饑渴感和興奮感。
三、多元互補。經典并非絕對真理,并非萬能和終極,而且各有局限與缺失。好藥沒有用好的話,就是毒藥。所以正確的態度應該是“好而知其短”,不要相信一個藥方可以包治百病,可以包打天下。一個小學生,沒有戀愛經歷,讀《紅樓夢》肯定是不合適的。一個初入職場的青年,打拼奮斗是第一要務,你給他講《六祖壇經》,說有就是無,得就是失,打拼就是不打拼,賺錢就是不賺錢,肯定是坑人。一個讀書人如果沒把亞里士多德、休謨、康德、馬克思的底子打好,缺乏堅實的理性和邏輯訓練,一上來就“后現代”,天天給你玩“解構”,玩“能指”,肯定也只能把自己給廢了。我這樣說,并不是說《紅樓夢》不好,或《六祖壇經》不好,或“后現代主義”不好。事實上,經典作為一種文化資源,是多元互補的百味良藥,但切切不可亂用——使用時必須因時、因地、因人、因條件、因任務目標,組成不同的閱讀配方,產生最好的組合效應,否則就無異于東施效顰,甚至是謀財害命。
四、以行求知,以創求知。讀經典不是復制知識。飽讀詩書如果只是讀成個書呆子,讀成一部留聲機,就不如不讀。在這個意義上,任何知識都需要用實踐來激活,來檢驗,來消化,來發展創新。陸游說:“紙上讀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王陽明說:“知為行之始,行為知之成。”根據這種知行觀,讀書、上課、拿文憑充其量只是一種“半教育”,同學們戴上方帽子時不必高興得太早。只有讀懂了人生與社會這本“大書”,在生活中嘗過酸甜苦辣,才有一個教育過程的相對完整,才能使知識進入我們的血肉,成為真正可靠、可用的知識。各種知識還需要在實踐中不斷更新升級。古人早就說過: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只有超越老師,做好自己,有所發明和創造,才是對經典最好的致敬和學習。我相信,任何一個夠格的作家都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選自《文匯報》有刪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