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快感

憤怒的快感

傍晚在街上突遇暴雨，便走入近旁的肯德基躲避。進店迎面是新品的廣告：憤怒的漢堡！頓覺詫異：漢堡小兄弟，何時也加入了憤怒大軍？1989年我來京出差，曾到它開業不久的東四店買了炸雞套餐給父母，享受來自大洋彼岸的美味與時尚。二十多年過去，一個個高端餐飲走馬燈般亮了又滅。金錢豹偃旗息鼓，俏江南力不從心，連小區對面多年的淮揚菜都改成了烤串，惟山德士上校還在起勁地賣他的雞腿堡和薯條。如今漢堡終于也憤怒了。剛剛讀到一篇文章：《在變得更強大之前，美國先變得更憤怒了》。特朗普天天憤怒，上校必須要跟上——不憤怒何以驚天下？

我們的“憤怒”也毫不遜色。先怒起來的是大媽。10年前大媽們為去西山灌泉水而同打工青年搶占早班車，博得了惡名；后來廣場舞擾民被人砸場子，又是糾紛不斷。這幾年維穩，大媽們化憤怒為正能量，擼起袖子為警民聯防出力，樹立了新形象。但這差事須跟蹤、密訪，素質低了干不了，絕大多數回歸公共場地，于是又有了暴走被車撞、搶占球場被人傷……這回大媽們真的憤怒了，個別人還不惜違法加入了討債團。在幾乎所有的輿論爭議中，我都站在大媽的對立面，但讓這些當了媽媽又當奶奶的女性群體被指“為老不尊”而一次次站在風口浪尖，無疑是社會之恥，也令晚輩們羞愧汗顏。她們養育了多少棟梁之材，自身卻成了最無力的一群；她們以蔑視公共秩序來顯示自己的存在。王朔的名言“我是流氓我怕誰”升級版不斷更新。“我是大媽我怕誰！”她們在憤怒中享受快感。

“我是尿毒癥我怕誰！”自認走到生命終點的絕癥病人，買來偽造的發票詐騙30余萬元，給自己“續命”。“我是愛國者我怕誰！”一語不合便口誅筆伐、拳腳相加，恨不能立刻為國捐軀。屢受挫折又缺少勇氣和力量撐起自己的人，聚集于網絡的格子間，以損害別人來舔自己的傷口。走失了妻子的丈夫在朋友圈呼救，有人直斥他在為自己“洗白”，更有甚者忙不迭地開始瘋狂而精準地“人肉”了。人群在憤怒的發泄中開始了一場狂歡。今天沒有人能離開互聯網，它讓你在任何角落都能分享人類的智慧、觸摸地球的脈搏。但同時我們人人都占據著網上一個結點，無可遁形。一個女孩逛服裝店被疑偷竊，在“人肉”的逼視下投河自盡了。她無路可逃。憤怒者沉默片刻，又等候下一個目標走上祭壇。他們沒去想自己生活的殘梗，何時也會被眾人聚焦？“人肉”是網上的殺人利器，我把它稱作網絡之惡。不，技術是不分善惡的。它透射出的終究是人性之惡。傷害和殺戮激起的快感與滿足，是潛伏于人性深處的基因惡變。

不由想起了50多年前的紅衛兵潮。抄一段過去寫過的話：“……學生們懷著滿腔熱血，沒頭蒼蠅一樣亂沖亂撞。形勢瞬息萬變的無常與詭異，每天一批叛徒、走資派顯露原形的震驚和刺激，誘發和復原著人類在文明進程中日漸消失的動物基因：野蠻，殘忍，弱肉強食。昨天課堂上的乖孩子，一夜間似惡魔附體，變成了暴力英雄。”（《不知所終的青春》）今天網上欺凌的肆虐，同當年“紅”潮的興起有不同的歷史條件，但就誘發人性之惡而言，亦有相通之處。一者群潮洶涌，隱形于眾，無須擔責；二者理直氣壯。過去有最高指示作信仰，今日更有一百條理由讓我們義憤填膺、盡情發泄：我三代躬耕，我無權無勢，我青春虛擲，我出頭無望……我怕誰！權貴談笑間，草根竟相殘。

我無法冷眼面對這憤怒的潮涌，同時也不禁反省自己。每個人的心底都有陰暗之角，甚至有過稍縱即逝的惡念。偉人、圣者蓋莫能外，何況你我。我們都要以文明、理性之力，遏制自身人性之惡的基因變異與膨脹。善待自己，善待他人，善待自然，善待萬物——人之為人而異于禽獸，這是起碼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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