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溪夜浣


鬧市中隱藏的中國職業教育先驅
渝北回興是重慶主城人口最為密集的鬧市之一,車水馬龍、喧囂迭起。沿著寶圣東路_直前行,愈到深處卻愈發幽靜,汽車的轟鳴近在咫尺卻又不見蹤影,突然峰回路轉,一座古樸的石朝門正對而立,中華職業學校舊址已然眼前。
這個民國風味十足的石朝門無疑是整個建筑群中最為醒目的標志,大門中央浮雕徽章狀孫中山頭像,下面橫匾“天下為公”,領銜兩翼“博愛”、“自由”,對聯垂中山遺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造型莊嚴肅穆,如張開雙臂熱烈相迎的懷抱,讓每個前來造訪的人不免久久佇立。一大串振聾發聵的名字回響耳邊:蔡元培,北大校長;張謇,中國現代化事業的開拓者;嚴修,推進教育現代化的先驅;沈恩孚,曾任同濟大學校長的教育名宿;穆藕初,棉花大亨……1917年5月,當這48位全國教育界和實業界最具影響力的人物在著名教育家黃炎培的邀請下齊聚一堂,不僅整個中國,就是國外教育界也隱約感覺,有一件開天辟地的大事即將發生。果然,不久之后,中華職業教育社——中國近代教育史上首個研究、倡導、實施職業教育的教育團體橫空出世。在籌備1年后,職教社在上海南市陸家浜附近租到一塊七畝半的荒地,建造校舍,創辦了中華職業學校,中國的職業教育從此拉開序幕。
當時職業教育完全是一個國人聞所未聞的概念,顛覆了國人對學校教育的認識。中華職業學校是為工商業界培養中級技術、管理人才的全日制職業中學,在專業設置上針對性極強,先后開設鐵工、木工、商業、機械、石油等科,為抵制外國商品對華傾銷,還開設了電鍍科和紐扣科。教學模式上也不同于傳統學校,而采取半工半讀、工讀結合的學制,學生_邊學習技能,一邊實際操作,并喊出了“勞工神圣”、“雙手萬能”的口號,它很快便在中國教育界享有盛譽。而這個在中國教育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學校,其所有記憶如今都被完好封存在眼前這個威嚴的石朝門之中,但它為何不在創始地上海,而在遙遠的重慶,這其中別有一番曲折。
小別墅中堅守一片報國熱血
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大批機構、工廠、學校隨之開始了艱苦卓絕的西遷輾轉。為留住中國職業教育的星星之火,中華職校在眾多社會和商界名人的幫助下,也開始了漫長的轉移,輾轉2年才最終到達重慶。
為培育出更多專業技術人才,盡快補充到抗戰生產第一線,支撐岌岌可危的產業命脈,中華職校到重慶大渡口落腳之后就立馬復校,生源達200余人,不過卻遲遲不能開班上課。因大轟炸的持續進行,山城每分每秒都是火海,學校被迫停課,但抗戰工業、基建都迫切需要高素質的一線工程人員,缺口不斷增大,讓師生焦急不已,全員發動在各個角落尋找避難之地。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名學生的家長胡子移站了出來,主動把自己在江北縣回興鄉(今渝北回興)的山間別墅借給學校作為校舍。
1939年5月6日,全校師生背負行李,冒著敵機掃射轟炸的危險,渡船到江北寸灘,再跋涉前往回興新校址,僅僅休整一天后,就正式開課。如今走進這棟別墅,里面依然完整保持了當時的布局,整個院落占地1000平方米,有大小房間40間,整個建筑的中心為一個四合院天井,一樓是中職校的教室和老師辦公室,二樓是寢室,男生住左邊,女生住右邊。不過這遠遠不夠用,師生們只能一邊上課,一邊自己在別墅大院周圍搭草房、挖操場。至于生活,曾經在這里學習過的老人回憶,地板就是他們最親密的戰友,晚上地板是床,吃飯時地板又成了桌。
物質條件雖艱苦,但師生的精神生活卻非常豐富。除了文化課和各種職業操作實踐,課余基本所有人都會加入下棋、賽球等興趣活動,還定期舉行珠算、演說、鋼筆字等競賽。師生同樂會和歌舞、相聲、話劇等更是職校的一大亮點,在全市教育圈美名遠揚。最激動人心的是職校在重慶的歲月里,:每周都要召開全校大會,邀請黃炎培、江問漁、賈觀仁等職教社領導和校董穆藕初、教育家黃齊生、四川教育廳廳長鐘道贊等眾多社會名人作精彩講演。名家薈萃,令眾多遷渝的綜合性名校為之眼羨。
莘莘學子赤誠報國寫春秋
也許正是艱苦的環境更能激發人的斗志和潛能,可能很少有人想得到,就是這樣一個職業學校,竟然走出了眾多領域的名家大師:著名數學家華羅庚、表演藝術家秦怡、水泥混凝土技術專家黃大能、油田礦業機械專家顧心懌……至今,在別墅后的黃桷樹下、在石頭砌成的老校門旁、在梯級的小花園里還流傳著他們風華正茂的點點滴滴,讓人忘卻了硝煙的殘酷。
而這些也只是這所傳奇學校的滄海一栗,盡管遍查內遷重慶的高校往事,中華職校的寥寥幾筆早已淹沒在了中央大學、復旦大學等著名高校的汪洋大海之中。但在那個時代,其光芒和堅守卻絲毫不亞于所有綜合性名校,甚至更能直接化為一種力量,投身到抗戰的一線之中。當你踏上滇緬公路去緬懷那段驚心動魄的歲月時,可曾想到,腳下的每寸土地都灑滿中華職校學子的血汗。當年,為打通外援物資入華通道,國民政府下令修建滇緬公路,而這條當時唯一的對外通道,地質地形復雜、工程技術難度大、工期緊迫、危險系數高,需要大量優秀的專業工程技術人員才能勝任,而當時這樣的人才屈指可數。作為專門培養職業技術人才的中華職校,它義無反顧承擔起了這個艱巨的任務,剛畢業的年輕人在接受短期培訓后,便一批批穿越敵占區,冒險越過日軍封鎖線,在西南的崇山峻嶺中長途跋涉到昆明,隨即投入到筑路工程。據后來統計,修建滇緬公路的工程技術人員中,僅明確查證為職校畢業生的就占到一半以上,而他們中的很多人一去不返,將生命化為這條戰爭生命線上的一粒粒普通石子,永遠堅守在了那里。
此外,作為和工人聯系最為緊密的學校,這里自然也是重要的革命活動據點,在長長的學生名單中,“江姐”江竹筠、紅巖烈士許曉軒、彭立仁、胡友猷等都先后受組織派遣,到中華職校學習工作,宣傳紅色思想,組織革命活動,很快中華職校便成為了紅色活動發起地。
小別墅再續傳奇,一代名將歸隱于斯
1944年,抗戰勝利在望,和其他大多數遷渝高校一樣,中華職校深情告別這片熱土,而就在不久之后一代名將于學忠接過接力棒,在這里開始了隱居生活。
說起于學忠,熟悉抗戰歷史的朋友都不陌生。出身軍事之家,其父于文孚亦為參加過遠征朝鮮對日作戰和旅順大連抗日的抗倭將領,于學忠在通州速成隨營學堂步兵科讀書時因穩居第一被奉為奇才。畢業后投吳佩孚,在川鄂戰屢施妙計大敗川軍,吳佩孚覆滅后轉投張作霖,從此成為東北軍不可或缺的猛將。
在于學忠一生中,他堅決抗日,三次拒蔣成為佳話。在國民黨一級上將中,只有他在抗日前線負過4次重傷,凡對抗戰有幫助的,必鞠躬盡瘁。從淞滬會戰強扛數倍敵軍,到臺兒莊會戰智取韓莊、爭奪賈家埠、血戰禹王山,再到火拼大別山北麓,特別是血戰臨淮關,硬是以25000簡陋之師頂住日寇3個精銳師團4萬人的瘋狂進攻,所率51軍被中外媒體稱為中國的“血肉長城”,于學忠則被譽為“偉大的將軍”,令日軍畏之如虎,多次列入頭號刺殺名單。而只要是對抗戰有害的,他就一定不畏生死堅決反對,哪怕是違抗蔣介石軍令私下釋放共產黨,在國民政府放棄華北之后依然死守拒不調往西北,以及和張學良一起兵諫蔣介石……這也終造成了他與蔣介石的特殊隋愫。
蔣介石對于學忠可謂又愛又恨,因欣賞其軍事才華,早在軍閥混戰時便多次爭取,但于學忠撕碎了他的委任狀,寧可離開軍隊返回蓬萊務農。張學良投奔蔣介石之后,蔣介石又多次拉攏,但因抗日觀點不同,這次不但沒屈從,更跟隨張學良發動“西安事變”。盡管蔣介石極為惱怒,將其撤職留任,但最終點到為止。連蔣介石身邊人士也說,蔣介石對于學忠的感情多少有點曹操與關羽的味道。
1944年,于學忠再一次拒絕蔣介石之后,攜家人來到中華職校離開后留下的院子隱居。直到1949年蔣介石最后一次力勸,“意在強迫飛臺”,于學忠始終不為所動。中華職校的這棟小別墅也成了凝固將軍性格的一個縮影,將軍次次在這里回絕蔣介石美意的場景還能想象一二,而那些堅決抗日的激昂更猶在眼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