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脈

余秋雨

考察中國古代的精神主脈，泰山腳下的話題實在太多。幾乎停留在任何一處，稍作打量都能找出值得長期鉆研的理由。這對我來說，既是一片沃土，又是一個險境。

為什么說是險境？因為沃土最容易讓人流連忘返，而我卻已經(jīng)沒有這種權(quán)利。自從我下決心要與廣大同胞一起來恢復文化記憶，就必須放棄書齋學者那種沉湎一點、不及其余的奢侈，那種自筑小院、自掛牌號的悠閑。我需要從宏觀上找出中華文化的靈魂和脈絡，因此不得不行色匆匆。

好些天來一直在與自己討價還價：再留幾處吧，或者，只留一處……

一處？

那就給齊國吧。

但是，齊國能隨意碰得嗎？一碰，一道巨大的天門打開了，那里有太多太多的精彩。

我不得不裝成鐵石心腸，故意不看姜子牙那根長長的釣竿，不看齊桓公沐浴焚香拜相管仲的隆重儀式，不看能言善辯的晏嬰矯捷的身影，不看軍事家孫武別齊去吳的那個清晨，也不看神醫(yī)扁鵲一次次用脈診讓人起死回生的奇跡……

全都放棄吧，只跟著我，來到齊國都城臨淄的稷門下。那里，曾是大名鼎鼎的稷下學宮的所在地。

稷下學宮創(chuàng)辦于公元前四世紀中葉，延續(xù)了一百三十多年。

稷下學宮以極高的禮遇召集各地人才，讓他們自由 地發(fā)展學派，平等地參與爭鳴，造成了學術(shù)思想的一片繁榮。結(jié)果，它就遠不止是齊國的智庫了，而是成了當時最大規(guī)模的中華精神會聚處、最高等級的文化哲學交流地。

齊國做事總是大手筆，而稷下學宮更是名垂百世的文化大手筆。我在考察各種文化的長途中不知多少次默默地感念過稷下學宮，因為正是它，使中華文化全面升值。

沒有它，各種文化也在，諸子百家也在，卻無法進入一種既高度自由 又高度精致的和諧狀態(tài)。因為世上有很多文化，自由而不精致；又有很多文化，精致而不自由 。稷下學宮以尊重為基礎(chǔ)，把這兩者統(tǒng)一了。

因此，經(jīng)由稷下學宮，中華文化成為一種“和而不同”的壯闊合力，進入了世界文明史上極少數(shù)最優(yōu)秀的文化之列。

據(jù)史料記載，稷下學宮所在地是在齊國都城臨淄的“西門”，叫“稷門”。但稷門應該由稷山得名，而稷山在都城之南。因此有學者認為不是西門而是南門。而且，地下挖掘也有利于南門之說。那就存疑吧，讓我們一起期待著新的考古成果。

姑且不說西、南，只說稷門。從多種文獻來看，當年的稷門附近實在氣魄非凡，成了八方智者的向往目標。那里鋪了寬闊的道路，建了高門大屋，吸引來的稷下學者最多時達數(shù)百千人。

諸子百家中幾乎所有當時的代表人物都來過，他們大多像以前孔子一樣帶著很多學生，構(gòu)成一個個以“私學”為基礎(chǔ)的教學團 隊。我記得劉蔚華、苗潤田先生曾經(jīng)列述過稷下學者帶領(lǐng)門徒的情況，還舉出一些著名門徒的名字，并由此得出結(jié)論——“稷下學宮是當時的一所最高學府”，我很贊同。

如百溪入湖，孔子式的“流亡大學”在這里匯集了。流亡是社會考察，匯集是學術(shù)互視，對于精神文化的建設都非常重要。

稷下學宮是開放的，但也不是什么人想來就能來。世間那些完全不分等級和品位的爭辯，都算不上“百家爭鳴”。因為只要有幾個不是“家”而冒充“家”的人進來攪局，那些真正的“家”必然不知所措、訥訥難言。這樣，不必多久，學宮也就變成了一個以嗓門論是非的鬧市，就像我們今天不少傳媒的“文化版面”一樣。

稷下學宮對于尋聘和自來的各路學者，始終保持著清晰的學術(shù)評估。根據(jù)他們的學問、資歷和成就分別授予“客卿”、“上大夫”、“列大夫”以及“稷下先生”、“稷下學士”等不同稱號，而且已有“博士”和“學士”之分。這就使學宮在熙熙攘攘之中，維系住了基本的學術(shù)秩序。

稷下學宮所面臨的最大難題是顯而易見的：它是齊國朝廷建立的，具有政府智庫的職能，卻又如何擺脫政府的控制而成為一所獨立的學術(shù)機構(gòu)，一個自由的文化學宮？

出乎人們意料，這個難題在稷下學宮解決得很好。

學宮里的諸子不任官職，因此不必對自己的言論負行政責任。古籍中記載他們“不任職而論國事”、“不治而議論”、“無官守，無言責”等，都說明了這個特點。稷下學者中只有個別人偶爾被邀參與過一些外交事務，那是臨時的智能和口才借用，算不上真正的參政。

一般認為，參政之后的議政才有效，稷下學宮斷然否定了這種看法。

參政之后的議政很可能切中時弊，但也必然會失去整體超脫性和宏觀監(jiān)督性。那種在同一行政系統(tǒng)中的痛快議論，很容易造成言論自由 的假象，其實說來說去還是一種“內(nèi)循環(huán)”，再激烈也屬于“自言自語”。這樣的議論，像管仲、晏嬰這樣的杰出政治人物也能完成，那又何必還要浼請這樣一批批的游士過來？

因此，保持思維對于官場的獨立性，是稷下學宮的生命。

不參政，卻問政。稷下學宮的自由 思維，常常成為向朝廷進諫或被朝廷征詢的內(nèi)容。朝廷對稷下學者的態(tài)度很謙虛，而稷下學者也可以隨時去找君主。

孟子是稷下學宮中很受尊重的人物，《孟子》一書中提到他與齊宣王討論政事就有十七處之多。齊宣王開始很重視孟子的觀點，后來卻覺得不切實用，沒有采納。但這種轉(zhuǎn)變，并沒有影響孟子在學宮中的地位。

齊國朝廷最感興趣的是黃老之學（道家），幾乎成了稷下學宮內(nèi)的第一學問，但這一派學者的榮譽和待遇也沒有因此比其他學者高。后來三為“祭酒”執(zhí)掌學政而成為稷下學宮“老師中的老師”的荀子，并不是黃老學者，而是儒家的集大成者。他的學生韓非子則是法家的代表人物。

由于統(tǒng)治者的取舍并不影響各派學者的社會地位和言論自由 ，稷下學宮里的爭鳴也就有了平等的基礎(chǔ)。彼此可以爭得很激烈，似乎已經(jīng)水火難容，但最后還是達到了共生互補。甚至，一些重要的稷下學者到底屬于什么派，越到后來越難于說清楚了。

學術(shù)爭論的最高境界，就在于各派充分地展開自己的觀點之后，又遇到了充分的駁難。結(jié)果，誰也不是徹底的勝利者或失敗者，各方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同上一個等級。endprint

寫到這里我不能不長嘆一聲。我們在現(xiàn)代爭取了很久的學術(shù)夢想，原以為是多么了不起的新構(gòu)思呢，誰知我們的祖先早在兩千三百多年前就實行了，而且實行了一百多年！

稷門之下，系水之側(cè)。今天邵家圈村西南角地下發(fā)掘發(fā)現(xiàn)，這里有規(guī)模宏大的古建筑群遺跡。漫步其間，無意中還能撿到瓦當碎片。

要說遺跡，什么大大小小的建筑都見過，但在這里卻矗立過中國精神文化的建筑群，因此讓人舍不得離開。

這樣的建筑群倒塌得非常徹底，但與其他建筑群不一樣的是，它筑到了歷代中國人的心上。稷下學宮隨著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而終結(jié)，接下來是秦始皇焚書坑儒，為文化專制主義（亦即文化奴才主義）開了最惡劣的先例；一百年后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乍一看“百家爭鳴”的局面已很難延續(xù)。但是，百家經(jīng)由稷下學宮的陶冶，已經(jīng)“罷黜”不了了。

在漫長的歷史上，中國的整體文化結(jié)構(gòu)是儒道互補，而且還加進來一個佛家；中國的整體政治結(jié)構(gòu)是表儒里法，而且還離不開一個兵家。這也就是說，在中國文化這所學宮里，永遠無法由一家獨霸，也永遠不會出現(xiàn)真正“你死我活”的決斗。一切都是靈動起伏、中庸隨和的，偶爾也會偏執(zhí)和極端，但長不了，很快又走向中道。連很多學者的個體人格，往往也沉淀著很多“家”，有時由佛返儒，有時由儒歸道，自由自在、或明或暗地延續(xù)著稷下學宮的豐富、多元和互融。

此外，稷下學者們獨立于官場之外的文化立場雖然很難在不同的時代完整保持，而那種關(guān)切大政、一心弘道、憂國憂民、勇于進諫的品格卻被廣泛繼承下來。反之，那種與稷下學宮格格不入的趨炎附勢、無視多元、毀損他人、排斥異己的行為，則被永遠鄙視。

這就是說，稷下學宮作為一個教學機構(gòu)，即便在淪為廢墟之后，還默默地在社會的公私領(lǐng)域傳授著課程。

與稷下學宮遙相呼應，當時在西方的另一個文明故地也出現(xiàn)了一個精神文化的建筑群，我們一般稱之為“雅典學派”或“雅典學園”。

“雅典學園”和“稷下學宮”，在名稱上也可以親密對仗。

據(jù)我的推算，柏拉圖創(chuàng)建雅典學園的時間，比稷下學宮的建立大概早了二十年，應該算是同時。

這是巧合嗎？如果是，那也只是一個更宏大、更神奇的巧合的衍生而已。

人類的歷史那么長，怎么會讓這么多開山立派的精神巨人、這么多無法超越的經(jīng)典高峰，涌現(xiàn)于一時？為什么后來幾千年的文化創(chuàng)造，不管多么杰出多么偉大，都只是步了那些年月的后塵？

“天意從來高難問。”那就不問了，我們只能面對“天意”的結(jié)果，反復驚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