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劍峰

颶風“哈維”登陸之前,美國正經受著一場暴力示威所引發的社會危機。
8月12日,一伙白人至上主義者在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市游行,反對當地政府移除一座紀念南北戰爭中南方將領的雕像,其間他們與一些左翼人士發生肢體沖突。一個名叫詹姆斯·菲爾茨的納粹同情者駕車沖入人群,導致左翼抗議者19人受傷,1人死亡。
悲劇發生后,美國社會各界紛紛譴責行兇者。總統特朗普雖然在第一時間譴責暴力行為,但沒有點白人至上主義者的名,后來面對媒體追問,還稱“極右翼示威者中也有好人”。主流媒體紛紛嚴厲批判總統的這一表態。《紐約時報》社論稱,“特朗普拋棄了美國總統的道德責任”;《今日美國》的社論更是呼吁國會通過決議,對總統進行正式譴責。
在美國左翼對特朗普的言行無比憤慨之際,本·薩皮羅等持有保守派主張的媒體人卻指出:特朗普無疑應該在第一時間譴責種族主義言行,但在過去數年中,一些極左翼組織打著“反法西斯”的旗號,在美國各地不停引發暴力沖突、壓制言論自由時,民主黨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此對當下的街頭亂象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8月19日,備受主流媒體批判的特朗普,辭退了為他在夏洛茨維爾事件上激烈辯護的首席戰略師班農。不過,他還是趁“哈維”來臨之際,特赦了85歲的亞利桑那州前縣警長喬·阿爾帕約,后者曾將大量非法移民押扣在其設計的“帳篷城監獄”內。在一番綿里藏針的應對之后,特朗普的民意支持率沒有下降,在共和黨中依然擁有高達80%的支持率。民調還顯示,更多的美國人反對移除紀念內戰時南方將領的雕像。
一邊是民主黨支持者對白人至上組織甚囂塵上感到無比震驚,另一邊是共和黨的粉絲對極左翼組織的暴力行徑得不到應有的譴責憤懣不已。在夏洛茨維爾悲劇發生后的十余天中,得州達拉斯等地又陸續出現圍繞著歷史雕像去留的示威,每次當地警方都重裝上陣,如臨大敵。在當時,擁有不同意識形態的雙方陣營根本無法溝通,美國社會的矛盾不斷激化,《紐約時報》專欄作家羅斯·杜萊特甚至說,美國社會正處于一場“冷內戰”(cold civil war)。
然而,被弗吉尼亞州炎炎夏日中一場暴力悲劇撕裂的美國,卻在得克薩斯州一場滂沱大雨中,重新看到了和解的希望。
“千年一遇”
在夏洛茨維爾悲劇發生次日,一個熱帶氣旋在非洲西海岸形成,并在西進的過程中不斷增強。8月17日,當特朗普在網上為自己在夏洛茨維爾事件中的言行進行辯護、引發新一輪媒體風暴之際,這個氣旋增強為熱帶風暴,美國國家颶風中心正式將其命名為“哈維”。
在接下來的幾天中,“哈維”跨過大西洋,進入墨西哥灣,風力一路增強。8月25日深夜10點,已經成為四級颶風的“哈維”在得州巖石港(Rockport)登陸,登陸時風力高達每小時215公里。
大部分颶風在登陸后風力就會迅速減弱,并在一路北上的途中零落四散消于無形。但是“哈維”登陸后卻遇到高壓云團狙擊,在得州墨西哥灣沿岸徘徊不前,久久不散。在長達4天的時間里,“哈維”巨大的風翼一直籠罩在休斯頓上空,將從大西洋和墨西哥灣一路挾裹上來的海水,全都傾瀉到了這個美國第四大城市中。
休斯頓地勢低平,平日遇雨即澇,“哈維”所帶來的連日暴雨,馬上令整個城市都浸泡在洪水之中。據美國國家氣象中心統計,休斯頓在4天中的降雨量達到創紀錄的51.88英寸(1.3米);由于一些觀測器材在洪水中受損,實際降雨量可能會更高。CNN在一則報道中稱,哈維在整個得州傾瀉了27萬億加侖(1000億噸)的雨水,比半個美國全年的降雨量都多。暴雨中,有82人失去了生命,整個城市的財產損失預計會達到500至750億美元。威斯康辛大學的一個科研組稱,“哈維”給休斯頓帶來的,是“千年一遇”的洪水。
有不少人批評休斯頓市長,質疑他為什么不在“哈維”襲擊前,要求居民強制撤離。市長在記者會上解釋說,事前不清楚颶風具體路徑,擔心堵在路上的居民會被淹,所以要求民眾在家中等待救援。要知道,2005年休斯頓遭遇颶風“瑞塔”襲擊,當時的市長曾下令撤離,結果超過250萬人大撤離,撤離造成的死亡人數就超過百人,而最后“瑞塔”的路徑和威力也并不及預期。
沒有“黑白”
面對史無前例的自然災害,美國輿論開始將社會矛盾暫時放到一邊。
引發之前夏洛茨維爾沖突的,是美國社會近年來關于是否應該重新評價南北戰爭期間歷史人物的爭論。繼南卡羅來納州最后一個降下州議會大廈頂部以邦聯旗為模板的紀念旗后,左翼人士開始要求移除遍布美國南方的南軍將領的雕像。他們認為這些人所代表的,是支持奴隸制的邦聯隊伍,不應該獲得公眾的認可。他們還認為,那些反對移除雕像的組織,很多其實是打著保存歷史的旗號,暗中為種族主義招魂。
但是許多共和黨的支持者則認為,這些雕像并非為種族主義張目,而是對南方傳統的致敬,拆除雕像是在抹去歷史。一些右翼人士還認為,美國在消除種族歧視方面已取得長足進步,過度強調種族對立,只會激化社會矛盾。
事實上,包括族裔關系在內的“身份政治”,已經在過去數年中發展成為美國政治斗爭的一個主旋律。在對公共事務進行討論和評價時,往往發言者或討論對象的種族、性別、性取向等等,成為被考慮的首要元素。關于美國社會是否存在對少數族裔、女性、同/變性人群體的制度性壓迫是一個熱門話題,也是令左右兩種意識形態分化日益激烈的一個重要誘因。
但這種讓人不厭其煩的“身份政治”,卻在休斯頓的大救災中難覓蹤影。人口普查數據顯示,白人占休斯頓人口的39.7%,拉丁裔占35.3%,非裔占17.3%,亞裔占7%—休斯頓是美國種族和文化背景最為多元的大都市。在救災過程中,人們從電視上看到白人特警從齊腰深的水中抱出亞裔母女,黑人大叔駕著自家的小船去水中救人,拉丁裔護士到避難所做志愿者,但是在新聞報道中,記者們沒有提、觀眾們也不在意鏡頭前這些休斯頓人的膚色。
休斯頓市中心附近的喬治·布朗會議中心,高峰時收容了上萬災民。這些有著不同膚色,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走進避難所時并沒有因彼此不同的“身份”獲得不同的對待,也沒有因為相同的背景而被劃到同一個避難區。1萬個陌生人在同一個屋檐下成為臨時的鄰居,他們在颶風來臨時只有一個身份,就是休斯頓人。
在長達一周的時間里,颶風“哈維”和休斯頓水災占據了美國新聞報道的絕對中心。電視里網絡上,有最新的災情報道,有對救援進展的討論,也有對防洪規劃的反思和批評,但是曾被奧巴馬認為是“社會發展的核心矛盾之一”的“身份政治”,卻幾乎沒人提起。
不分“左右”
美國政治中,“左”和“右”兩種意識形態的最根本分歧之一,就是對政府角色定位的不同。左翼認為政府可以集中力量做大事,希拉里曾經用“一個孩子的成長需要整個村子的參與”來比喻;而右翼認為大政府必然會因官僚、腐敗而壞事,所以政府最好只管那些軍事外交等“不得不管”的事,其余都該還政于民。
而在休斯頓救災工作中,政府既沒有大包大攬,災民也沒有全憑自救。
早在颶風登陸前,特朗普就承諾給予得州一切可能的支持和資源,來應對颶風。聯邦緊急救援署第一時間來到災區,組織搜救,同時安排運送了100萬升清潔水、100萬份食品,雨未停就受理了20萬份災民的救濟申請。得州政府和休斯頓市政府則成為組織救災的領導核心,1.2萬名國民警衛隊隊員被派遣參加抗洪。哈里斯郡防汛中心、休斯頓警局協調作戰,成為在疏散、救援、重建中的骨干。
而休斯頓市的民間慈善團體、宗教機構、社區組織也積極動員,配合政府的救助行動,成為抗洪的有效補充。紅十字會開設了上百間臨時救助中心,為數萬災民提供居所飲食;一些教堂也打開大門,歡迎失去家園的市民。當最大的救助中心超負荷運轉后,休斯頓市政府決定將一間體育館臨時改為新的救助中心。市政府下午做出決定后,地方慈善機構和退休政府官員牽頭組織,五六個小時的功夫,志愿者、食物飲水、醫療區、兒童區、寵物區、手機充電站……全部到位,可以接納上萬名難民的救助中心當天22時便正式開門。
眾所周知,得克薩斯是共和黨的鐵票倉,現任州長、共和黨人格雷格·阿伯特更是在今年5月,力促州議會通過了全美最嚴厲的“禁止庇護非法移民”的法案(后被法官凍結)。而休斯頓市(還有奧斯汀、達拉斯等)卻是這個紅州中的一點藍,市長希爾維斯特·特納也是一位民主黨人。但在整個救災過程中,充滿爭議的共和黨總統、保守的州長,卻和民主黨市長合作無間。他們攜手證明,兩黨對于政府的認識和定位都有可取之處,也都不能過于極端。
在“哈維”登陸前,國會山上的兩黨一直針尖對麥芒。不僅兩黨議員們愈發無法溝通,兩黨粉絲在生活中也覺得對方無法理喻。但就在“哈維”和半個月后襲擊佛羅里達的“艾爾瑪”颶風摧殘美國之際,特朗普和民主黨之間的跨黨派立法合作卻從“不可能”轉向了“有可能”。
特別是媒體盛傳,特朗普試圖與國會民主黨人做筆“交易”:白宮不再將奧巴馬時期留給80萬“追夢者”(即童年時期隨父母非法赴美后在美上學、表現不錯的外籍青年)的大赦之路堵死,而給民主黨人將飽受非議的前總統行政令修繕為法律的機會,來交換民主黨人對美墨邊境安保措施新立法的首肯。
“我們的大門敞開”
在這次空前災難中,令人印象最深的,還是休斯頓人一次次向陌生人伸出援手,在洪水中展現出人性閃亮的一面。
水漫休斯頓后,救援人員從洪水和被淹沒的房屋中救出了7萬余人,而實施救援的除了國民警衛隊的船隊,還有大量駕著小船的休斯頓普通市民。在一個網絡視頻中,拖著救生船的志愿者車隊在開往休斯頓的高速公路上排成長龍,讓人聯想起電影《敦刻爾克》中英國漁民奔赴敦刻爾克營救被困盟軍的鏡頭。
除了駕船實施營救之外,還有更多的普通人去遍布全城的救助站,向災民提供幫助。在雨尚未停的時候,報名做志愿者的人就在市中心排起長龍。在有些地方,志愿者和災民的比例一度達到1比2,而寄往救助站的食品和衣物更是數不勝數,容納萬人的救助站布朗中心早早就宣布不再接受食品和衣物。當一些慈善機構在網絡上貼出告示時,不是向人募捐,而是希望獲知哪里有人需要幫助。

在救災中,休斯頓的華人也不甘人后。一些有船的家庭自發組織起救援船隊,到水災嚴重的社區救援,還有更多的人打開自己的家門,歡迎流離失所的災民入住。為了方便需要幫助者及時獲得消息,他們還在新浪微博上公布了愿意接納災民的華人家庭的地址。
水災中,不僅有普通人之間的善意,還有城市間的互助。在颶風登陸前,休斯頓動物救護站的寵物被裝上卡車、飛機,運往奧斯汀、芝加哥……水漫休斯頓之后,達拉斯、圣安東尼奧甚至紐約的市政府,都派出警員在休斯頓的大街小巷協助巡邏。新奧爾良市在《休斯頓紀事報》上發表整版廣告,告訴休斯頓人,當年“卡特里娜”颶風后休斯頓給予新奧爾良的幫助并沒有被忘記,現在休斯頓有難,新奧爾良會同休斯頓共渡難關。“我們的大門敞開,永遠會同你們分享所有。”
“哈維”作為造成最重大損失(預計重建工作在特朗普4年任期內仍無法完成)的美國天災之一,自然給美國媒體提供了批評各方應對不力的素材。聯邦政府對這次災情的嚴重程度準備不足,軍方沒有迅速了解應災需求,美國紅十字機構承諾的救助金未及時到位,特朗普視察災區時第一夫人居然穿著細高跟鞋等等,都被一一指摘。而特朗普之前曾簽署一項要求降低防洪環境評估標準的行政令,并且醞釀退出應對氣候變化的《巴黎協定》,這些也被上綱上線。
這場“千年一遇”的洪水終將遠去,美國社會的種種矛盾、左右意識形態的分歧仍會再度占據議事的中心……但是在夏洛茨維爾悲劇后,許多擔心美國社會陷入“冷內戰”的人,卻多少可以從風雨中的休斯頓人身上獲得一些希望。這場災難雖然損失巨大,卻讓世人看到普通的美國人與生俱來的善意,以及持有不同政治理念的黨派、團體和個人,相互間有效溝通及合作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