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凱凡
我想說,她是一個端莊而知性的女人。也許是因為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來描述那個和我面對面交談時的秦川。
在更多時候,她是抗擊“非典”的英雄,是禽流感方面的專家,是嚴謹的研究者。她的身份多元,是教授,是醫生,同時也是所長,還在《中國比較醫學雜志》擔任主編。她工作任務繁多,卻能應對自如。把每一天有限的時間充分而有效地利用起來,這對于她來說,仿佛毫不費力。
然而采訪當天,她不完全是我想象中“女強人”“女英雄”的形象,多了更多溫和與平易近人的感覺。我看到了她作為一個母親,一位細心帶領著學生做研究的老師,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者——這些貼近日常生活的形象。讓我確信的是,她以這樣的形象出現在公眾視野中的時候,并不多。
采訪剛開始的時候,她一再說自己沒有多少值得一說的故事,“集體是更重要的,我希望你們在報道里更多是關于這個研究所。”她指的是醫學實驗動物研究所,這個她為之奉獻了幾十年珍貴歲月的地方。在她平淡、輕松而舒緩的語氣里,我試圖去捕捉一些閃光的點——可以去描寫的或者加以修飾的。然而浮現在我腦海中的卻是一幅又一幅具有生活氣息的畫面:秦川在工作時認真嚴謹的樣子;她在生活中作為一個母親慈愛的樣子;一個熱愛家務的女人隨性、從容的樣子。這樣的畫面,正如她對我講述的那些事情一樣,無論是關于抗擊非典,還是照顧家庭,還是關于自己從事研究的初衷,都是樸素的,因為發自內心,因為是真實而自然的情感流露。
“打仗”不能亂了陣腳
2003年的春節假期早就過了,北京的街道上卻人煙稀少,這個經常在上下班高峰擁堵的城市,忽然變得安靜下來。誰在公交車上打個噴嚏,周圍的人會立即捂住口鼻。地鐵里的人變少了,多數學校停課了,部分公司放假了,人們希望待在安全的家里,不時會打開收音機或電視,聽到因為SARS而患病死亡的人數又增加到了多少。
那是一個讓所有人都惶恐不安的春天。而在北京市某地,有一個研究所正在夜以繼日地開展工作,在那里的人和多數北京市民一樣,對這個新的病原體知之甚少,但卻勇敢地站了出來,因為他們認為自己身為科研工作者,有義務在第一時間揭開這種新的病原體的面紗。在這群人當中,能夠將大家凝聚在一起,使整個團隊成員壓住心中對未知病原體的恐懼并堅持在第一線的,是一位女科學家。她就是
秦川。
這時候國家下達了一個重要指示:加緊研制出SARS的疫苗。當時的疫苗研制進入到關鍵階段,對疫苗的評價工作即將開始。評價疫苗需要適合的動物模型進行實驗任務,而這個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研究所頭上。從進行動物實驗、觀察結果到比較分析數據,都是攻關組每位成員的日常工作。
秦川和團隊里的其他人一樣,每天都是加班加點,不眠不休。他們采取輪番上班的制度,把評價疫苗的周期盡可能縮到最短。他們知道把疫苗推出去的緊迫性,因為多拖延一刻,最有效的防控措施就會延誤一刻。
談到工作的難度,秦川說:“最難的就是要有耐心。”因為用動物來做實驗模型,這就需要研究人員經常與動物相處。“你要照顧好他們,讓他們吃好,睡好,還要開心。這樣他們才會配合你的實驗,在盡量少的干擾因素下,實驗結果的準確性才能保證。”
實驗室為了試驗SARS疫苗,引進了一批猴子。猴子平常被關在實驗室里,除了觀察需要,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因為它們身上都攜帶著試驗的病毒。然而有一項工作是必須有人做的,那就是給猴子清理糞便。猴子頑劣不聽話,給這項工作帶來很大的困難。“猴子排泄的時候和貓啊狗啊不一樣,它們喜歡隨時隨地排便,甚至在它向你撲來的時候,或者跳起來的時候,糞便就排了出來,很容易弄到你身上。”秦川描述當時的情景。
“攜帶病毒的動物,它的糞便也是病毒最集中的載體,所以一旦沒處理好,就會把病毒傳染人。”由于工作的危險性,秦川經常需要親力親為,給其他研究人員做示范。當時跟隨秦川做研究的學生,都被禁止參與這種工作,因為她不放心學生們的安全。
一群默默付出的英雄,并沒有“風蕭蕭兮”般的悲壯。在研究所里,大家所做的也只是這樣看似瑣碎的工作。然而就像秦川所說的,一個研究者需要的是冷靜。作為一個帶頭人,秦川知道只有穩固了這個團隊的心,大家協同起來,才能取得最后的勝利。所以當外界不了解、甚至不理解研究所正在進行的工作時,他們更需要沉下心來,做好疫苗評價工作的每一個
步驟。
“一開始周圍的百姓是支持的態度,但他們并不知道我們在做什么,只覺得十分神圣的樣子。”秦川說。在研究所附近,人們聽說這里被授予了研究SARS疫苗的使命,都對研究所的人抱有一種尊敬和感激。居民們時不時會挨個來送東西,像食品和日用品一類的。“當時如果你在場,可能會有一種被送上前線的感覺。”研究工作和真正的戰爭不同,但打好“這場戰役”同樣需要不畏懼,需要決心。“首先我自己不能慌張,亂了陣腳。”秦川說。她一開始做的工作就是安撫同事,讓大家保持鎮定,同時提升隊伍的信心。
在經歷了夜以繼日的實驗之后,研究所終于拿出了SARS疫苗評價的結果,這在當時是全世界最早的,這個成果也向世界展現了中國科研工作者的精神風貌。圓滿地完成國家交代任務的同時,研究所還創造性地做了一件事情。
由于疫苗是供健康人群預防病毒感染用的,而當時還沒有有效的藥物治療已被感染的病患,這也是SARS爆發時引起人群恐慌的一個重要原因。研究所就對當時在北京能得到的中成藥進行篩選,期待從中找到有一定療效的藥物。“中成藥的作用是非常寬泛的,我們把篩出來的對SARS有緩解作用的藥及時地報給了上級主管部門。”秦川說。這個行為對其他的傳染病防治研究都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兒子出國其實我很惦記
秦川說自己喜歡做家務,喜歡打理生活中的大小事,比如做飯、洗碗、打掃衛生之類,她其實是無比熱愛生活的人。然而作為一個長期在一線肩負重要責任的醫學工作者,她顯然需要在工作上付出更多的心血。endprint
提到2003年抗擊SARS時,秦川說在那期間她幾乎沒有多少時間來顧及家里。當時她的兒子在上初中,雖然已經懂得了如何照顧自己,但秦川依然放心不下。“我記得一回到家,是晚上兩點多,他起來煮面給我吃。”這個片段在她心里一直回放著很多年。如今兒子已經長大了,參加工作了,作為一個母親,秦川不知道如何向他訴說當時的感受。也許什么都不用說,因為兒子都能理解。因為那一年她所做的工作,是為全天下所有的家庭而做的工作。
關于對孩子未來的規劃,秦川說自己從不為孩子強加什么意愿。“我尊重他的喜好,讓他做自己喜歡的工作。”
那一年兒子跟隨著丈夫出國念書了,秦川的工作卻依舊緊張而忙碌。SARS走了禽流感又來了,接著是甲型H1N1,到現在又出現了H7N9。研究所要做好隨時迎戰新疫情的準備,而秦川一直堅守在第一線,甚至想去看看孩子都走不開。“你能說我不想嗎?有時候做夢的時候,我都會想起他,然后忽然醒來。”秦川感嘆道。
學醫不僅是完成父母的期望
回憶起自己的從業之路,秦川笑著說,“我父母希望我做醫生。”
秦川的母親是一名醫生,父親不是,然而兩位長輩都期望秦川走上從醫的道路。為此她考上了哈爾濱醫科大學,也從那時候起在心里立下了成為一名醫生的志向。
踏入醫學殿堂的秦川,心里崇拜著林巧稚和顧方舟那樣的大學者。要成為一名好醫生,她就必須更加刻苦地學習,同時也以榜樣的標準要求自己。從哈爾濱醫科大學畢業后,她雖然沒有走上行醫的道路,卻來到北京協和醫科大學,開始了與臨床密切相關的醫學研究工作,秦川說,這多半要歸因于自己的家庭。秦川的丈夫是一名醫生,工作也十分忙碌,如果兩人同時都在醫院工作,家里就很少能被照顧到。“所以說,我沒有去做醫生,做研究去啦。”秦川笑著說道。
這是她為家庭做出的讓步,而這樣的選擇不但沒有阻礙秦川的發展,反而為她開辟了嶄新的人生篇章。在科學研究的道路上,她兢兢業業多年,如今做出的成績是令人欽佩的,盡管她也會自嘲“疾病研究是一種不為人知的幕后工作”。秦川說,“我始終以顧、林兩位大家為榜樣,只要想到他們所做的貢獻,我再看看我自己做的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在秦川的謙遜回答中,也許還透露出這樣一個事實:在今天,科學研究常常被人們提及,因為科學新發現不斷地推動著社會的發展,一旦有新的重大成果就會為大眾所關注,相關的科學家就會聞名遐邇。然而,像比較醫學研究這樣的應用型研究卻往往在基礎理論科學研究的話題中不被提及,因為它偏重應用,更關注于解決當下棘手的問題。用秦川的話說,“在研究所是帶著問題去工作的”,問題隨時到來,一個又一個,解決了一個,公眾的視線就會被轉移,做這個工作的人就會被逐漸淡忘。
只想踏實做好自己的事情
秦川喜歡用“永遠的39”來概括自己目前的狀態,因為39歲是最為成熟和睿智的年齡。作為一個女科學家,又身兼所長、教授、主編等職務,在外界看來,她儼然可以被稱為“女強人”。而對這樣的評價,秦川說“我并不想聽到‘女強人這個詞,我只想踏實做好自己的事情。”
在動物研究所,秦川把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做研究,而剩下的時間多用于教學。她承擔的工作也許比一般的科學家要多,然而教學與科研常常是相輔相成的,她也熱愛教學,喜歡和年輕人相處。“和他們溝通的時候會有思維的火花。”她說。這些年,她的心思都放在了疾病研究上。“我是研究所的首席科學家,和研究無關的大小事都有專門的人去干,我們有很好的管理制度,所以我基本不用做什么管理工作。”秦川說。除了研究流行病,秦川在早年還做了艾滋病研究、老年病研究等工作。“研究所的工作緊跟著社會需要。”這一路走來,她踏實地在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秦川認為,沒有什么工作是特地為男人準備的,誰能做得更好,機會就應該給誰。 秦川說,大眾媒體應該更多地關注女科學家的實際貢獻,而不是性別本身,要承認她們的社會作用。
談到女科學家的社會責任,秦川認為,在更多時候,女科學家應該把社會責任和家庭責任結合起來,這同樣是所有從事科學研究的人應該處理好的矛盾,不管你是男人還是女人。雖然傳統意義上,女人會在家庭中占據更重要的位置,尤其是在照顧一家老小方面。而作為一個女科學家,秦川把家庭和工作看得同等重要,她不愿成為一個所謂的“女強人”,過分追求工作成就,這對她來說在價值觀上是走偏的。
把社會責任和家庭責任結合起來,對于女科學家來說,還有一個重要的意義,“女科學家擔當科普的使者,具有獨特的優勢”,她認為,科普知識通過日常的人際傳播能起到很不錯的效果,而在生活中,女人相對男人的優勢在于說服別人的方式更容易被接受。如果一個女人恰好又是科學家,那么就可以通過日常行為向周圍的人傳播科學知識,并且還能取得更好的
效果。
熱愛生活的“千面夏娃”
“在工作中性別不是一個重要的事情,但在生活中你應該意識到自己的屬性。”在秦川看來,生活和工作是應該分開的,一個人的社會角色在不同的場合要發生轉變,這很正常。在生活中,她依然會保持一個女人應該有的風度和氣質:出門可以化點妝,可以陪家人逛街,可以做一個妻子和一個母親常會做的事情。而一回到工作,就應該專心地投入,用知識和才干,用實際貢獻去說服別人。
在生活中,秦川也是一個愛美的女人。她注重自己的外在形象。在采訪快結束的時候,她特地對正在攝影的工作人員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幫我拍好看點。
“之前有個電視臺的攝像對我說,我覺得你挺上鏡的。有那么一個角度,一個瞬間,”她笑容燦爛地說。
“記得吃完飯要吃杯酸奶,對身體有好處。”在吃午飯時,她這樣說。對養生話題的興趣,其實也透露出她是怎樣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對于生活中細微的常識,對于美,對于情感,她都和平常人一樣,沒有人們想象中作為一個科學家的嚴肅姿態。
她關心時事,對人們普遍關心的食品問題、健康問題等也表現出同樣的關注。因為我在采訪前了解到秦川曾編寫過生物基因方面的書,就順便問了一個關于“轉基因食品安全性”的問題。沒想到她耐心地對我講授了很多相關的知識,像一個仁慈的長者。“吃什么都要有量的限制,要講求科學。”她還特地叮囑我們盡量少吃街邊的不衛生食品。對于H7N9的防控工作,她認為應該在生活中盡量減少與動物接觸,并指出消滅禽類的做法是不科學的、浪endprint
費的。
研究所的靈魂與核心
“不愛惜身體,是對家庭的不負責任,”秦川笑著說。她是一個十分重視家庭的人,她說“善待自己,就是善待社會。”然而,身為科學家,為了研究所的工作,她也常常會選擇奮不顧身。秦川的助理對我講了這樣一件事。
2012年北京“7·21”特大暴雨發生的時候,研究所遭遇了一個難題。遠在郊區的動物資源北方中心被大水圍困了。在汛情告急,而大部分員工因大雨受阻的時候,誰都沒想到,腿部骨折的秦川竟然從家里坐車趕到了飼養基地,參加排水搶險工作。要知道當時的雨非常大,隨時都有回不來的危險。助理問她為什么一定要來,秦川只說北方中心是研究所的重要資源,如果沒了損失就大了,整個后續研究都沒法
做了。
秦川的助理,曾經也是跟隨她一起做研究的學生。“秦川老師對學生都很有耐心,總是身體力行。比如她會手把手教我們動物實驗的基本操作,告訴我們應該注意哪些細節,細節決定成敗,她的言傳身教對我們的成長都有著深遠的影響。”助理回憶道。作為一個研究者,她對自己的工作要求嚴格,對學生們也是如此。在學生的眼中,秦川是一個說話很直接、性情率直的人,討厭說謊。
據助理介紹,H7N9的研究工作從今年4月份就開始了,從4月到7月這3個月里面,所里的很多人都是加班狀態,每天會加班到晚上11點多才回去,每天早上還有一個早會。秦川老師更是很少休息,在特別忙的時候,她甚至會因為體力不支而暈倒,就不得不抱著氧氣枕在辦公室躺著,以便隨時重返
崗位。
研究所里常常光臨一些“不速之客”,比如流浪的野貓,或是因為所里的幾棵柿子樹而吸引來的麻雀。秦川告訴學生不要驅趕它們。為了防止野貓傳播疾病,她還組織人員為野貓做結扎手術。
關愛動物是研究所一個延續多年的傳統。研究所在動物倫理方面處于國際領先水平,在中國許多研究機構還沒有關注動物倫理問題的時候,研究所就已經著手建立了動物倫理委員會。在國際研究更加重視動物倫理的今天,研究所先走的一步為國內的科學研究起到了示范作用。在疫情爆發之時,開展動物實驗都需要通過研究所動物倫理委員會的審批,這確保了進入實驗研究的動物的醫學福利,同時也為科學實驗的動物倫理保駕護航。
在研究所的一處角落,立著一塊“慰靈石”,專門用來為動物禱告。因為做實驗而不得不作出犧牲的動物,秦川對它們特別有感情,每年她會組織大家一起向慰靈石獻花,獻上他們的敬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