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

程建華

黎明河扭腰撒胯，蜿蜒如蟒，款款穿城而去。

年后，忽一夜春風，吻得河堤兩岸花紅綠柳，芳草萋萋。青草叢畔，綠楊影里，參差幾棟高樓，日漸匯成個小區。

小區不大，卻也有樹，有草，有林陰小道。鄰居們熱忱，空地上見縫插針，伺弄出片小花園來。從春到秋，那些個郁金香、千日紅、紫茉莉、波斯菊，皆開得如火如荼。

早飯后，小區沸騰了，紅男綠女們行色匆匆趕去上班，孩子們也呼朋引伴，蝴蝶般掠過小花園，奔往學校。

一個頭發蒼白的大爺，步履匆匆穿梭在紛亂的人流中，他前面蹦蹦跳跳跑著個扎馬尾辮的小女孩，女孩不時回頭喊道：“爺爺來追我呀！”大爺背個花書包，呵呵聲灑滿一道。

隔天紅日西斜，又看見了那位白發大爺，卻攙個比他年齡更大，更顯滄桑的瘦弱老人，兩人沿著鮮花滿岸的黎明河，一邊散步，一邊耳語。聽鄰居說，那白發大爺是位退休教師，今年75歲了，而每天被他攙著散步的老人已然百歲高齡，卻是他的老丈人。而當年正是丈人的格外欣賞，窮困潦倒的知青大爺才有幸娶上了他的獨女。

一日風輕云淡，我領孩子在樓下玩，見那百歲老人倚在小花園邊的長椅上，正閉目養神。我才走近，老人忽說：“曬太陽好呀，萬物生長靠太陽呀！”我頗覺意外，心說百歲的高齡了，還一點兒不糊涂呀！趨前幾步，欲與老人說說話兒，但他耳背，答非所問。轉身欲走，卻聽他喃喃道：“現在的江山，是毛主席領導著打下來的。抗美援朝的大軍，是從丹東進入朝鮮的……”我暗自吃驚，多少年了？老人對毛主席，對志愿軍還這般深情呢！

倏而幾天，恰逢日落，又在河邊遇見了那翁婿倆，遠遠便聽老人說：“曬太陽好呀，萬物生長靠太陽呀！”那白發蒼蒼的女婿輕聲附和道：“是呀是呀，咱要多曬太陽。”漸走漸近，老人還在對女婿說：“現在的江山，是毛主席領導著打下來的。抗美援朝的大軍，是從……”女婿立即接道：“是呀是呀！咱爸記性真好。”岸邊斜暉脈脈，為漸行漸遠的翁婿倆披上了一層七彩霞光。

隨后方知，老人原是位志愿軍老兵，老家遠在山東，七十歲時便來了大慶投奔女兒。整整三十年，每天翻來覆去和女婿說著“萬物生長靠太陽，毛主席領導咱打江山”這幾句閑話，女婿從四十多歲的盛年，每天樂呵呵應和著岳父，陪伴著岳父，直到白發蒼蒼。

剎那，一股難以言狀的滋味，早如潮似浪涌上我的心頭，旋即，父那孤苦伶仃的身影，也像天邊漸漸黯淡的暮云，搖曳在了眼前。

為謀生計，許多年前我便離開了家鄉，母親早逝后，就剩了老父一人清燈為伴，獨守老屋。有陣兒，父隔三差五便打來個電話，其間無非問問我的工作，孩子的學習，可這么簡單的家常話，父卻要嗯嗯啊啊磨蹭上十多分鐘，讓我不勝其煩。現在想來，父已年邁，又長年孤守，若不趁機嘮叨上幾句，他滿肚子的寂寞該和誰去訴說呀！而我，總是在意自己的心情，卻常常忽略了父的感受。我更未曾想過，父的嘮叨里，該傾注了他的多少善意和關懷呀！

歲月如此易逝，倘或一日，我們彎腰駝背漫步在夕陽下，是否希望自己身邊，也能有個像七旬白發女婿那樣傾聽、應和著我們嘮叨的人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