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圈課

[羅馬尼亞] 尼基塔·斯特內斯庫 著

高興 譯

尼基塔·斯特內斯庫（Nichita Stanescu，1933—1983），出生于羅馬尼亞石油名城普洛耶什蒂。1960年出版第一本詩集《愛的意義》。之后又先后出版了《情感的幻象》（1964）、《時間的權力》（1965）、《繩結與符號》（1982）等16部詩集和兩本散文集。發掘自我，表現自我，為思維和感情穿上可觸摸的外衣，是他詩歌的一大特色。他非常注重意境的提煉，極力倡導詩人用視覺來想象。在他的筆下，科學概念、哲學思想，甚至連枯燥的數字都能插上有形的翅膀，在想象的天空中任意翱翔。尼基塔·斯特內斯庫被公認為羅馬尼亞當代現代派詩歌的代表詩人，在羅馬尼亞深受人們的熱愛，他的代表性詩歌，比如《追憶》等，在羅馬尼亞，幾乎婦孺皆知。在他英年早逝后，每年，人們都會舉辦各種活動紀念他，閱讀他。還有不少以斯特內斯庫名字命名的詩歌節和詩歌獎。一個杰出的詩人，就這樣，以詩歌的方式，永遠活在人們的心中。

情感故事

后來，我們愈加頻繁地見面。

我站在時間的這一端，

而你站在那一端，

猶如尖底甕的兩只提耳。

我們之間，唯有詞語飛翔，

往往返返。

詞語卷起的漩渦隱約可見，

忽然，

我單膝跪倒，

用臂肘撐在地上，

只是為了看看被詞語的墜落

壓彎的青草，仿佛遭到

奔跑著的獅子的踐踏。

我們之間，詞語旋轉，旋轉，

往往返返。

我越是愛你，它們就越是

在近乎透明的漩渦中，

不斷呈現最初的物質結構。

時間的權利

你有某種屬于你的天堂，

那里，詞語不被言說。

有時，樹枝上一陣響動，

幾片葉子飄落在你面前。

橢圓形面孔靜止不動，

朝向來自一邊的光芒，帶來

不少的黃顏色，不少的慵懶，

還為死亡跳躍者備好了跳板。

你有某種開明的方法，

可以將城市像云一般提起，

可以將分分秒秒不斷

移動到時間的南邊，

在天空寒冷，呈現淡紫色的時候，

在地圖無限分類的時候，

在影像勉強存留于生命，

仍在呼吸，睜著長長的眼睛的時候。

變速器

一枚葉子飄落，周圍，一種情感纏繞，

更快地朝世界飄落。

一副翅膀拍打，周圍，一種情感纏繞，

更快地向世界振翅。

一個女人走過，一種情感將她纏繞，

更快地走過世界。

一個名字叫喊，一種情感纏繞在

它和世界周圍。

我撫慰物質，用近乎透明的詞語的

溪流輕觸它，

將它纏繞，詞語

更快地回到死亡，把我獨自留在世上。

第十二夜，思念

時光走廊，失去的時間。

飛翔的葉子，秋天的國度。

我在記憶的咽喉走過的

街道一一翻倒

懷孕的分秒在流逝；雨滴

出生，不斷地發出嚎叫，

說出的話語正在尋找嘴巴

以便安身于畫墻。

高處鳴鐘報時，等到聲音

傳到耳朵時，天色已晚。

耳朵的廂房在睡覺，一個

醒著的幽靈，從耳膜上逃走。

睡與醒

因為我什么也沒明白，

你也一樣，

我曾以為我們屬于同類。

我們曾相互吐露

最秘密的秘密——

那就是我們存在著……

但那是夜里，哎呀，到了早晨，

殘酷的情景，

我醒來，臉頰貼著你，

一束，金黃的，麥子。

我在想——天哪，

于你，

我又將是怎樣的

面包？

歌

別讓我如此美麗，無論憂傷，

無論黃昏，無論饑渴，

無論他人的心，他人的樹林，

無論沒有你的空空的街道，

無論馬群，無論草木，

無論石頭，

無論詞語，透過它的

元音

我可以凝望，

仿佛透過空空的眼眶。

重新呼吸

你呼吸，如此斷斷續續

仿佛空氣在鳥兒中間飛翔

你，有時

會通過鼻孔，任由氣味為你流淌。

美麗的，你多么疲憊！

哦，就讓我將嘴巴安置在你身上吧，

就像將它安置在一頂帳篷里，

一頂帳篷里，

當天空下起鳥雨的時刻。

圓圈課

在沙子上畫一個圓圈，

然后將它切成兩半，

用同一根榛木棍將它切成兩半。

然后撲通跪倒，

然后匍匐在地。

然后用額頭叩擊沙子，

請求圓圈原諒。

就講到這里。

銀河

血，從兇狠、龐大的野獸身上流出，

在流淌中凝固

為我們下起雪

爭斗和罪行

在更高處，在我們頭頂上方的

更高處發生

哦，雪

是在請求寬恕

哦，寒冷

是一種贖罪

不，不

我們永不寬恕

瘋橋

別再騎著駿馬

過這座橋，過這座橋；

它瘋了，開始長出白翅膀，

今晚，它對著下面的河大叫，

說它將飛翔，

將在云朵之上架橋，

將在肉麻雀和石麻雀之間

架橋……

它對下面的河說

它不再想在河面上，而是想在

孩子的抽泣中，那個拒絕

母親奶頭的孩子的抽泣中照鏡子……

這是座瘋橋！

我請求你：

別再騎著駿馬過這座橋

符號（之十五）

不幸的人，你以為

你能折斷我的右臂嗎？！

是我母親判了我死刑！

不幸的人，你以為

你能將我變成一名智者嗎？

是我母親判了我死刑！

不幸的人，你以為

你能讓我幸福嗎？！

是我母親判了我死刑！

臺階

我奔跑，在無邊無際的混凝土平臺，

我奔跑。

寂靜至極，我聽不見奔跑聲，

平臺寬闊，無邊無際，

可我不再能看見它。

我奔跑，在無邊無際的混凝土平臺，

我奔跑。

突然，一聲尖叫，平臺橫向斷裂，

我從早晨掉進夜晚，深深的夜晚，

在無邊無際的混凝土平臺，

我奔跑著，

從聽不見的寂靜，從看不見的視線。

我奔跑著，奔跑著，突然

一聲尖叫，

平臺橫向斷裂

而我從早晨掉進夜晚，

深深的夜晚，

在無邊無際的混凝土平臺，

當我奔跑，奔跑，奔跑，

奔跑的時候。

詩藝

此刻，恰恰此刻，當我終于走向

非存在時，我有權欺騙你們，

告訴你們詞語就是詞語，

告訴你們我所預感的正是我的感覺。

恰恰此刻，當我走向非存在時，

你們會相信

我的生命曾是墓地，

而我的死亡將是青春。

恰恰此刻，當我得以欺騙你們時，

你們終于會相信我。

窗

一塊正方形的

云朵

鉆進我的房間

……可天空留在了外面

一塊正方形的

天空

鉆進

我的房間

……可星辰留在了外面

雨，下了整整一夜。

無題

我不戴光環，因為

逼仄地浮動在

我的肩膀上方，它實在痛苦……

你在想念一棵

樹，一只微苦的鳥兒，

而這時，我

存在

意外的相遇

遇見你

如此突然，如此意外

以至于那一聲“啊”從唇邊跳出

迷迷頓頓，在空中漂浮

直到撞上一根樹枝

并在上面筑巢

定居

而時光飛過

在巢中留下鐘點……

如此意外，我們相遇

以至于我的身體被時間拔出，擊打

陣陣回聲此刻剛剛返回

停駐在我面前

如幾尊雕像。

祝詞

一年流進另一年，如此

順暢，像兩道緊挨著的眉毛，

沒有任何思想打擾，

日出和日落同時進行。

我祝你們心臟安居于胸膛，

腿腳安居于腰部，完好，靈活，

眼睛安居于眉毛底下，充滿夢幻，

食指指向太陽，智慧的樣子。

我祝你們腳跟穿著鞋，

只是在純潔的

阿喀琉斯之箭

光顧的時候。

我還要祝愿：

眼睛生出眼睛，目光，

耳朵生出聽力，額頭生出思想，

詞語中的睡眠，生出夢。

新年之夜正在來臨，

我們假裝時間在流逝，

但它并不在流逝，奧林匹斯山

屹立在回聲中，巋然不動。

骰子

我看你因為存在著看見

我聽你因為存在著歌聲

我嗅你因為存在著花朵

我擁抱你因為存在著手臂

我行走你因為存在著道路

我希望你因為存在著天使

我提升你因為存在著光芒

我撫慰你因為存在著原野

我食用你因為存在著青草

我思念你因為存在著傷害

我呼喚你因為你有名字

我失去你，哦，我失去你

因為存在著失去。

承諾

這些星光是骨骼。

我的眼睛是它們的身體。

我們在往昔彼此道別，

并承諾還會再見。

多伊娜

我有眼睛，因為你是視見，

我有手指，因為某人必須計數，

我有皮膚，以免用血液撫慰你，

我有朋友，因為孤獨無法

一杯飲盡；

我在地上行走，因為云朵，

因為誰也不能在天上哭泣；

因為我們難以用憂傷

和升起的星星為天空下雨……

哦，你，

我活著，因為你活著。

思念

任何鳥兒都不會在夜晚飛翔，

唯有我在夜晚飛翔，出于對你的思念。

任何樹林都不會在夜晚投下影子，

唯有我在夜晚投下影子，出于對你的思念。

任何星星都不會在夜晚閃爍，

唯有我，出于對你的思念，

把夜晚當作白晝。

她自我驅逐，而非我驅逐她的

她自我驅逐，而非我驅逐她的。

我突然用兩個詞語

說出同一件事，

用一個詞語，我命名他，他，

用另一個詞語，我命名詞語，

詞語。

他們從天上來，

他們從地下來，

他們用板斧把我的舌頭切成兩半，

他們將我拉長，

再拉長，

然后纏繞在樹干上，

他們將一只新鮮蘋果塞進我嘴里，

讓我將蘋果送給她，

夏娃。

象形文字

可以肯定，這片原野上

有棵樹被砍伐了

如果枝叢的影子

繩索的影子

吊死的士兵的影子

都在草地間狂奔的話。

書簡

——給伊昂格奧爾基

興許河流是撫慰石頭的手，

興許愛情是撫慰時代的手，

而你呢？

你還總在用思想搬運物體嗎？

你還總在用裸眼推動天光嗎？

欄目責編：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