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 大佛寺

吳曉明

大佛寺坐落在金張掖古城的中心。它的對面是古樸而又現代的佛城廣場，看上去開闊而又安靜。廣場上，一塊碩大的石頭上有一個“佛”字，在清晨的陽光里散發著柔和的光。

我忽然就有點恍惚了，遙想千年以前，這里是什么模樣，周圍是什么樣的建筑，生長著什么樹木。那一定是“一城山光，半城塔影，連片葦溪，遍地古剎”的詩意家園，在這些柔軟而又濕漉漉的文字里，幻化成歷史優雅的背影。我似乎看到了流淌的水、搖曳的葦、佇立的塔，風鬟雨鬢的小城在這樣的黃昏一定詩意得無與倫比。可惜那樣詩意的家園永遠鮮活在我們的想象中了。

此刻，大門的靜穆與凝重同廣場的安靜與開闊顯得和諧而自然。時光的腳步匆忙而又從容，這里似乎就是歷史和現實交錯的地方，不知這交接儀式是否通過臥佛來進行的？那一定是彬彬有禮的，我們看不到歲月交鋒的刀光劍影，因為這里總是有一種靜謐的氣息，讓人無法張揚。

大門上朱紅的油漆已經斑駁了，顯得陳舊而古樸。“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多少東西能經得起歲月的推敲，多少東西能經得起時光的雕琢？那些木頭因為陳舊而蒼涼，因為蒼涼而溫暖。

走進寺院，里面的樹葉凋零了，畢竟到了冬天，顯得有幾分冷清。淡淡的青煙在空氣里流散，有幾位香客正專注地在香爐里點燃香，在裊裊的青煙里，他們臉上的表情柔軟而又釋然。

從遠處看，大殿沒有金碧輝煌之感，只顯出木頭的本色，經過千年風雨的洗禮更加陳舊，色調是一種黃，那是一種典雅的黃，一種高貴的黃，一種滄桑的黃，黃得讓人親近又自然，溫暖又心安。

寺院里行人不多，只有幾個老人站在大殿門口輕言著什么，好像怕自己大聲說話會吵醒佛祖千年的夢。

我輕輕跨進門檻，又看到了臥著的你。多少次走近你，我都是相同的感覺，不敢言，面對著你龐大的身軀；不敢說，面對你安詳的模樣。我只是靜靜凝望著你，想聽聽你的心跳；我只是想默默撫摸你，想感受你的體溫。多少次，一直想把筆觸延伸到你的微笑、你的心跳，可是我卻久久不敢動筆，怕笨拙的文字玷污了你的靈魂。多少次，我站在你的身邊，那一瞬間似乎眼里滿滿是你美麗的姿態，是你恬靜的笑容，是你安詳的面容，那一瞬間似乎所有的過往都離我遠去，心里只余一片空曠的靜謐。我不知道是佛祖離我近了，還是我離佛祖遠了。我只是用我柔軟的眼神一次次打量你沉睡的模樣，有一種潮濕的感覺在我眼中蔓延，你睡了多久？你還要睡多久？千年的時光在你的沉睡中悄然遠去了，你的容顏上卻看不到時光走過的痕跡，似乎你的微笑足可以抵擋所有的光陰。

那一串熟稔的數字在我的腦海里跳躍：身長34.5米，肩寬7.5米，耳朵約4米，腳長5.2米……我知道，這些數字是你生命的標簽，但你不需要標簽，因為數字可以測量你的身長，卻測量不出你的心路有多長；可以測量你的肩寬，卻無法測量你的心寬。

西夏，明朝，清朝……

這些朝代的名字訴說著你綿長的腳步，鐫刻著你心靈走過的痕跡。是不是你一路跋山涉水，滿面風塵，當走到這座古樸典雅的小城時，你累了，于是抖落身上的塵土，你累了，想睡了，誰知道卻長睡不醒，如果醒來時身邊的世界早就換了模樣，索性永睡不醒。你一路走來，一定是看到這個大西北的小城有江南的容顏，有藍得潔凈的天，有搖曳在風中的蘆葦，有裊裊的炊煙，有安詳的人群，所以你選擇了在這里落腳。我只是知道，你選擇了這里一定是有理由的。

1098年，那一年紛繁的歷史不知道有多少值得書寫的文字，那一年發生的事情似乎都遠去了，我都忘卻了。可是我知道，那一年，在這個叫宣化府的地方，西夏皇帝不惜勞師動眾，大興土木，修建了中國西部第一大寺院，西夏貴族更是不辭辛苦，跋山涉水，從遙遠的都城興慶府趕到這里燒香拜佛。這座安靜的寺廟選擇了在這里安身，全球最大的室內臥佛選擇了在這個小城落腳。那時候，靜謐的古城一定到處是蘆葦花開，到處是草長鶯飛，這是一個適合神仙居住的地方，因為這里離雪山最近，離天空最近，離佛祖最近。

西夏太后，忽必烈，馬可·波羅，元順帝……

有史書記載，忽必烈、元順帝都是出生在你的懷抱中，也許這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其實都已經不太重要了。這些美麗的文字只是告訴世人，這座安靜的寺院是皇家寺院，因為高貴，所以典雅，透過那些遙遠而恢宏的名字，我們都可以擁抱那些名字背后的溫暖和蒼涼。不管是皇帝居住過，還是神仙居住過，都是一種精神的高度、靈魂的皈依。也因為這些溫暖的名字，讓這座小城顯得詩意而又柔軟。他們的腳步串起了小城的歷史，也串起了小城那些美麗的傳說。一座城市需要文字裝點，需要歷史充實。一個人有了歷史，方顯得成熟有魅力；一座城市有了歷史，才會顯得厚重而大氣。它有了皇家的大氣、自然的靈氣，因而滋生出了人氣。

釋迦牟尼，羅漢，壁畫，經卷……

多少腳步匆忙而來，就為了看看你沉睡的模樣。多少不同民族的人來過，多少不同膚色的人走過，我相信他們都會對你投去驚嘆而又深情的視線。木胎泥塑是你的骨肉，金裝彩繪是你的外衣，“視之若醒，呼之則寐”是你最美的表情。我喜歡看你的姿勢，喜歡讀你的表情，你的表情溫暖、和諧，是你涅槃的表情。那一瞬間，你超脫了生與死，萬物成空，你的心靈是一片凈土，心靈的語言折射在你的臉頰，你安詳而又脫俗。

你周圍的那十八羅漢，個個惟妙惟肖，我無法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可是看到了降龍伏虎羅漢，空中騰飛的龍進一步表明你的不同尋常、你的高貴、你的皇家血脈。他們都以各種形態坐立成永恒的模樣。你睡著，他們或坐或站，似乎都在守護著你，你的身邊并不冷清。

那些精美的壁畫斑駁了許多，導游說，唐僧西天取經的壁畫，上面最勤勞的是豬八戒，版本不一樣了，可是那些師徒依舊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似乎從臉上的表情都可以看出路途的辛勞。誰勤勞其實不太重要了，玄奘取經的故事源遠流長，思想和文化亦源遠流長。斑駁了的是壁畫，沉淀下的是智慧。

藏經閣內珍藏有明英宗頒賜的6000多卷佛經，經文保存完好，以金、銀粉書寫的經文最為珍貴。那些經卷，那些文字，每一卷經書都有一個故事，每一個文字都有那些僧人的體溫。那些文字看上去熠熠生輝又安靜踏實，趟過時間的河流，也許只有文字可以記錄歲月走過的痕跡與心里走過的足跡。如今很少有人去翻動那些經書，只是拿出一小部分供來來往往的人們瞻仰，點亮游人的視線。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一部分經卷慘遭破壞，一些僧人把遺失的經卷一卷卷背著書寫出來，那是怎樣虔誠的心，才一筆一畫寫出了世間的傳奇。

因為有信仰，這個世界許多東西才會得以流傳；因為有善良，這個世界許多東西才得以延續；因為有堅守，這世間許多東西才得以傳承。

中國，亞洲，世界……

你不需要這些文字來裝飾。因為全世界都籠罩著你的光芒。最大，也許只是說你的身軀，其實你走過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你的沉默觸動的是人心靈深處最柔軟的地方，你的沉默里包含著千言萬語。如果人的心陬里都有你的身影，這個小城是多么溫暖，這個世界又是多么平和。

因為有你，這座小城變得厚重而又詩意；因為有你，人們的視線變得真誠而又柔軟，你是這座小城最柔軟的地方，小城的心臟。

看到的是你的身影，看不到的是你的行程；聽到的是晨鐘暮鼓，聽不到的是你的呼吸；聽不到的是你的聲音，感覺到的卻是你的心跳。

這座小城屬于歷史，屬于現在，屬于善良，也屬于那些虔誠的腳步。

走在潔凈的初冬里，夕陽依舊灑下柔軟的光芒，我閉上眼，讓那份溫暖熨帖我的每一個細胞。

知道你依舊安靜，依舊安詳。

“臥佛長睡睡千年長睡不醒；問者永問問白世永問不明。”

睡吧，以最美的姿態做最美麗的飛天夢。

你以沉默的方式，讓多少浮躁的心安靜如你身邊的一個羅漢、一幅壁畫、一卷經書。

不管多少年，你的歲月秀麗依舊，幽靜依舊。

我知道，每一個生活在小城的善良的人們，都會聽到你優雅的呼吸、美麗的心跳……只有你的心可以以最優雅的方式跳動出最美的旋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