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云
近年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不斷將中國藏家捐贈的現當代作品納入館藏,其背后既有增補館藏“全球化”的策略調整,也有西方博物館資金不足的現實原因,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收藏家與西方公共藝術機構就此產生了一種新的關系。

蓬皮杜新收藏、中國藝術家郝量《由仙通鬼》系列作品:1.《由仙通鬼·蓬萊》 絹本重彩2.《由仙通鬼·王世貞信札致衍大人》 紙本影印3.《由仙通鬼·王世貞像》 絹本重彩4.《由仙通鬼·道君像》 絹本重彩
9月底,在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現代藝術博物館40周年之際,博物館四層展廳完成了每兩年一次的常設展品更換。

法國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
向觀眾展示的新藏品中,中國藝術家郝量的作品《由仙通鬼》被放置在了一個單獨空間。這組作品由繪畫、歷史檔案及裝置組成,掛設在三面墻上——穿著道袍的宋徽宗畫像,繪成工匠形象的王世貞畫像和書信復印件,表現中國傳統建筑卯榫結構的木器,以及一幅山水絹本重彩軸畫。郝量說,這組作品是他創作過程中極其特殊的一個時期,在其中他試圖討論古代文人的兩種極端,即文人仙、工匠鬼。“我在《由仙通鬼》中以工匠繪制肖像畫的技法與文人對物的思辨,來講述‘仕的狀態與特征。”郝量這樣解釋自己的作品。
這組作品被納入蓬皮杜藝術中心館藏,總共經歷了將近三年的商談。2014年,蓬皮杜藝術中心副館長凱瑟琳·戴維(Catherine David)在法國國際當代藝術博覽會(FIAC)上看到了這組作品。她對本刊談到了當時的觀感:相比于藝博會上通常的展出形式,這組作品呈現方式很特別,效果也很好。之后她因工作原因去過幾次中國,也去過郝量的工作室,她開始覺得這組作品不僅她自己感興趣,蓬皮杜也會感興趣。“但現實的問題是,我們沒有足夠的錢來購買這組作品。”
擁有這組作品的藏家是新世紀當代藝術基金會創辦人王兵。幾經聯系,他有意將這件收藏捐贈給蓬皮杜。雙方最終達成了這次捐贈,并在這組作品展出期間舉行了研討會。這已經不是中國或華裔藏家第一次將中國現當代藝術家的作品捐贈給蓬皮杜藝術中心了。兩年前,余德耀、鄭志剛、趙令勇、周大為、薛冰等也曾將一批作品捐贈出來,自此,蓬皮杜藝術中心便擁有了包括趙無極、黃永砯、陳箴、嚴培明、蔡國強、艾未未、張恩利、徐震、丁乙、趙陽等中國藝術家的上百件作品。
自蓬皮杜藝術中心的歷史,可以看到他們不同時期的館藏策略,以及蓬皮杜藝術中心對現代及當代藝術的定義和理解。在1947年法國國立現代藝術博物館于東京宮建立之初,首任館長讓·卡蘇(Jean Cassou)以收藏存世法國藝術家作品為目標不斷擴充館藏,那一時期收藏的馬蒂斯、博納爾、德勞內、布拉克、畢加索等人的作品成為其館藏基石。
1977年,前總統蓬皮杜力主立項,由倫佐·皮亞諾(Renzo Piano)和理查德·羅杰斯(Richard Rogers)兩位建筑師設計的現代化新館在巴黎市中心建成,國立現代藝術博物館遷至新館址,從此“蓬皮杜藝術中心”成為法國人對國立現代藝術博物館的口語稱呼。蓬皮杜藝術中心在館藏政策上進行了一次轉向,開始吸納當代藝術作品并將收藏擴展到國際范圍,從基里科、馬格利特、蒙德里安、波洛克,到博伊斯、沃霍爾、封塔納和克萊因等,他們的作品陸續進入館藏。隨后蓬皮杜藝術中心繼續拓展領域,開始收藏攝影、影像、實驗電影和視頻等品類,并于1993年創立工業創作中心,開始收藏建筑和設計作品。
不僅館藏方向幾次轉向,他們的收藏方式也經歷轉變。最初,在博物館館藏收購委員會主導下,一批藝術品以國家財產的身份進入蓬皮杜藝術中心,收購資金由國庫經法國博物館管理局分配給蓬皮杜。此外,藝術贊助成為他們擴充館藏的主要方式,根據法國藝術贊助法,贊助個人或企業可以獲得稅務上的部分減免。布朗庫西、馬蒂斯、杜尚、考爾德、培根、羅斯科、米羅等人的作品,以及攝影家布拉塞、布列松和馬克·呂布等人的作品合集,都是以藝術贊助的方式進入蓬皮杜館藏。
而今,在歐洲經濟不振、公共藝術機構削減經費以及當代藝術品價格不斷上漲的情況下,捐贈正在成為博物館擴充館藏的主要方式。2015年上任的蓬皮杜藝術中心主席塞爾日·拉斯維涅斯(Serge Lasvignes)在蓬皮杜40周年之際就表示,如今蓬皮杜的館藏收集政策,以捐贈、藝術贊助和博物館之友協會運作為主要形式。“2017年蓬皮杜藝術中心擁有的館藏收購預算為180萬歐元,相比于15年前的400萬歐元預算下降了不少,而當代藝術作品價格則比15年前上漲不少。因此我們不會追逐藝術品價格,而是將目標放在建立完整館藏。我們還有一些藝術史時期存在空缺,就像德國戰后繪畫,而巴塞利茲和里希特的作品對我們來說太貴了。”今年一對美國夫婦藏家向蓬皮杜捐贈了400件作品,一位俄羅斯藏家捐了250件;2015年馬蒂斯的后人將他兩幅油畫贈送;2012年則是著名收藏家嬌蘭夫婦將1200幅繪畫捐贈。
而所有要進入蓬皮杜的作品,無論購買、捐贈還是藝術贊助,都需要經過蓬皮杜中心館藏委員會的許可。首先館長召集全館所有藏品研究員召開研究會,會上每位研究員可以提出自己擴充館藏的計劃,并經所有研究員充分討論。由于蓬皮杜收購經費有限,館長會將有意義并具有可行性的館藏提議收集并提供給蓬皮杜中心館藏委員會。館藏委員會以國家名義舉行研討,每年三次,九名委員會成員中有一名法國博物館部門主任、一名視覺藝術部門主任,其余成員則由收藏家、藝術史學者等社會人士組成。館藏委員會或拒絕提議,或確認提議,最終蓬皮杜完成接納新作品進入館藏。由于在法國,國立美術館均以國家名義進行運作,因此盧浮宮、奧賽美術館和蓬皮杜藝術中心的館藏均屬于法國國家館藏,也就意味著館藏作品可以在國立美術館之間流動。
相比于法國博物館,美國博物館更具有依靠捐贈的傳統。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90%的收藏都來自于私人捐贈,因此收藏家的品位在過去對博物館館藏的影響很大。其亞洲藝術部主任何慕文也曾在去年表示,無論是在經濟上,還是在政治上,亞洲都在全球版圖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因此對西方世界而言,了解亞洲的文化是十分重要的,他同樣希望更多的中國藏家將自己的藏品放進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也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中國藏家意識到了將中國當代藝術收藏捐贈予西方藝術機構收藏與研究的重要性,也看到這是一個從學術上梳理自己收藏的時機。
作為藏家,王兵說他幾乎經歷了中國當代藝術收藏的每個階段。他2005年從劉小東的新寫實主義繪畫開始,一路收藏到影像、裝置、雕塑等作品。他經歷了2008年中國當代藝術市場價格的最高點,也見證了全球金融危機之后的暴跌。“我們得思考,為什么畢加索、巴斯奎特、愛德華·霍普、杰夫·昆斯作品的價格漲得那么厲害,而我們的當代藝術家作品的價格跌得那么厲害。”王兵后來覺得,原因是中國當代藝術還沒有建立自己的學術標準。
2014年,王兵創辦了新世紀當代藝術基金會。“中國有那么多美術館,但館藏內容很少,更沒有對中國當代藝術系統地進行展示。”他希望通過成立的非公募藝術基金會,以公共平臺的方式支持學術研究,在關注新興年輕藝術家的同時,也梳理中國當代藝術體系,進而推動大眾對藝術的關注。“由于當代藝術一些部分是舶來品,所以實際上在中國,大眾的參與程度并不高,而曾經參與其中的主流人群有很多以投機或資產配置為目的,更加讓當代藝術研究嚴重缺失。”王兵說。他認為,如今的中國藏家已經過了盲目跟風的時代,應該開始構建中國自己的當代藝術收藏系統。這次捐贈之后,蓬皮杜藝術中心還會和新世紀當代藝術基金會展開研究合作,王兵希望自己可以帶動其他藏家,使更多中國藝術家的作品進入世界重要博物館的館藏體系中,擴大中國當代藝術的影響。
——專訪蓬皮杜藝術中心副館長凱瑟琳·戴維
“像蓬皮杜館藏本不該空缺上世紀20年代、30年代的中國現代藝術作品,但實際上那個年代的代表作品早就分散到了其他博物館和中外藏家手中,收購價格也非常昂貴。”
作為此次郝量作品捐贈的蓬皮杜藝術中心主導人,策展人和藝術史學家凱瑟琳·戴維曾在蓬皮杜藝術中心和巴黎網球場美術館擔任藏品研究員,并策劃了包括第十屆卡塞爾文獻展在內的多個重要展覽,2014年她被任命為蓬皮杜藝術中心副館長及“研究與全球化負責人”。在接受本刊專訪時,她談到了蓬皮杜藝術中心如今收藏中國當代藝術作品的館藏策略及方式。
三聯生活周刊:這次主導了收藏并展示郝量這組作品,是你作為“全球戰略負責人”工作的一部分?
凱瑟琳·戴維:我2014年被任命為蓬皮杜藝術中心副館長,負責的部門全名叫“研究與全球化”,其實我并不認為這個稱謂很貼切,因為全球化并不是當下的產物,早在殖民時期全球化就開始了。我的工作是把關注的焦點范圍擴大,將原先不在館藏體系范圍內的作品吸收進來,通過增補館藏,調整館藏的展示,組織策劃展覽及講座、研討會及研究等活動,更完整地表現現代藝術的復雜性。
無論在阿拉伯世界國家、拉丁美洲還是亞洲,很多國家的現代藝術相對來說以更獨立的方式進行發展,國家內部各地區間的交流很多,但在歐美國家很少展示。當然,由于地理上靠近拉丁美洲,美國更早開始關注這一地區的現代藝術,美國現代藝術博物館很早就展出了墨西哥藝術家的作品。但總體來說歐美對這些國家現代藝術的討論依然停留在類型學和對現代藝術歷史分期的研究范疇內。我們要做的就是對藝術家個體創作進行研究,向法國觀眾呈現并解釋,建立對話,最終不斷完善現代藝術史。
三聯生活周刊:對于蓬皮杜藝術中心來說,“全球化”館藏是否可以理解為“去歐美中心論”?
凱瑟琳·戴維:蓬皮杜藝術中心分有“現代藝術館藏”和“當代藝術館藏”兩個部分,館藏數量龐大,因其歷史特點,館藏藝術品主要來源于歐美各國。我覺得現在有必要對此提出疑問:為什么蓬皮杜藝術中心的館藏特點是這樣的?當然這個疑問不是為了否定或者完全改變蓬皮杜之前的館藏政策,一位藝術家的作品被納入館藏肯定有其原因。現在我們要做的是思索怎樣去豐富蓬皮杜的館藏。

《由仙通鬼》在蓬皮杜藝術中心的展覽現場
但同時,我們又不會刻意有“中國藝術館藏”“拉美藝術館藏”的概念。盡管館藏一直在不斷擴充,但蓬皮杜藝術中心沒有按國家劃分館藏的標準。這很重要,否則蓬皮杜的館藏永遠不足,由十幾名藝術家來展現一個國家的藝術,這是有問題的。因此我們需要很小心地對待所有20世紀至今有關跨國家、跨文化的現當代藝術。
以前一些記者總會問為什么蓬皮杜沒做過美國波普藝術的大展?我覺得這是一種“新殖民主義”的表現。我更希望記者問我為什么沒做過伊朗現代藝術展覽,它們同樣很重要。上世紀40年代開始,隨著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和之后的兩伊戰爭,伊朗產生出一批非常優秀的作品。所以2014年我在巴黎現代藝術博物館聯合策劃了一次伊朗現代藝術的大展,叫作“未經編輯的歷史:伊朗1960至2014”。
三聯生活周刊:作為阿拉伯世界國家和拉丁美洲藝術史研究學者,你策展的主題也曾涉及不同的國家與文化。在對蓬皮杜藝術中心館藏進行“全球化”的過程中,怎么理解“刻板印象”(cliché)和“異國情調”(exotique)這兩個概念?
凱瑟琳·戴維:作為一名藏品研究員,在對新作品和新藝術家進行研究的時候,我們可能很難擺脫“刻板印象”(cliché)的影響。所有人都有“刻板印象”,藏品研究員甚至要比一般人更嚴重,消除“刻板印象”很重要。
如今,“異國藝術”(art exotique)這個詞并不是一個褒義詞,在口語中更接近“怪異”的意思,指外表、造型很復雜而又無法讓人理解的藝術。而“異國情調”(exotisme)則不同,謝閣蘭(Victor Segalen)去過很多次中國以及亞洲其他國家,他寫過一本書《異國情調論》,提出的“多元美學”理論令人印象深刻。從19世紀起,歐洲開始傳播、理解、誤解,乃至借鑒“異國情調”,這些都對歐洲藝術產生了很大影響。現在“異國情調”的最初定義已經被消解掉了,即便在法國,對“異國情調”的定義也是非常復雜的,它是一種精神上的文化構建,需要在一個歷史背景下解釋。

新世紀當代藝術基金會創辦人、作品《由仙通鬼》捐贈人王兵
而很多我們現在看到的當代藝術作品,是一種故意做出來的“異國情調”,我覺得沒有什么意義。此外很多當代藝術作品的政治性也同樣停留在喊口號形式上,這樣做太簡單了,失去了作品與時間、空間的關聯。
三聯生活周刊:像這次蓬皮杜收藏郝量的作品,你最初是在法國當代藝術博覽會上看到這組作品,然后通過畫廊再與藝術家和藏家聯系。你怎么看待如今公共藝術機構、藝博會、藝術家、藏家之間的關系?
凱瑟琳·戴維:專門研究藝術品的藏品研究員在公共藝術機構中,而在藝術市場中存在著一小部分有意思的畫廊,這些畫廊與藝術家的關系更密切,可以更好地在初期解釋和傳播藝術家。
現在的情況是,藝術市場發生了大規模的翻轉,公共藝術機構越來越沒錢,遠遠不及佳士得股東皮諾(Francois Pinot)等很多個人藏家的資金雄厚。這就導致了我們在選擇藝術品納入國家美術館館藏的時候,會自覺地比以往更謹慎,做更多研究和功課。像蓬皮杜館藏本不該空缺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現代藝術作品,但實際上那個年代的代表作品早就分散到了其他博物館和中外藏家手中,收購價格也非常昂貴。
藝術市場的翻轉和資金上的差距繼續產生了進一步的差距。好比現在我打開郵箱確定每周的工作日程,能收到起碼三封發自不同藝博會的邀請郵件,甚至很多藝博會的舉辦城市我都沒聽說過,這些藝博會的數量遠遠大于公共藝術機構舉辦的展覽數量。當公共藝術機構沒錢之后,其權威性就下降了。藝術評論的權威性也下降了,記者的工作代替了進行研究工作的藝術評論,因為藝術市場基本不需要藝術評論,這是令人擔心的地方。現在展覽的評論往往是積極的,但實際作品往往沒那么好。人們應該保持警惕,并且意識到現在的狀況對文化來說是危險的。
三聯生活周刊:蓬皮杜藝術中心將會怎樣選擇中國當代藝術品進入館藏?
凱瑟琳·戴維:現在的中國,在國家政策和人們注重經濟利益的雙重影響下,藝術作品魚龍混雜,海外藝術市場的品位更加助長了中國當代藝術市場的一些不好現象。我們現在很難看到獨特又復雜的中國當代藝術家,市場更喜歡富有戲劇性的強烈風格的作品。
同時,中國缺少國立現代藝術博物館。中國有很多優秀的古代藝術博物館,上海博物館給我很深印象,青銅器、卷軸字畫、瓷器的布展呈現方式都非常出色。但很遺憾,中國沒有多少可以呈現當下文化的公共藝術機構,也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建立起來的當代藝術完整館藏。
中國公共當代藝術機構數量很少,也就意味著權威的缺失,這個層面上對藝術家的鼓勵也就很少。年輕的中國藝術家很難,如果他不進入藝術市場,他就沒法生存。不過目前在中國確實有一些優秀的藝術家,既身處于藝術市場內,又有著獨立的文化和美學思考,同時他的工作節奏還能被尊重。因此蓬皮杜藝術中心想在中國做的事情,就是選擇中國藝術家,解釋他們的藝術語言,將他們的作品納入蓬皮杜藝術中心館藏,并推廣藝術、文化項目,就像我們在其他國家做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