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無權(quán)帶走我的生命

安海濤

父母無權(quán)帶走我的生命

安海濤

“龍龍，阿姨來看你了。”2016年末，福建省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法官王綺又一次走進龍龍家，親昵地抱起這個4歲的小家伙。龍龍稚嫩活潑，可誰能想到，年幼的他還不懂什么是生活，就已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

一年前，龍龍還生活在溫暖的5口之家，家里有父母、5歲的哥哥、慈愛的外婆。這個外人眼中的幸福小家庭卻在家族矛盾、生意失利的種種壓力下慢慢垮塌，龍龍父母心灰意冷，竟決定帶上兩個幼子用燃炭自殺的方式擺脫苦痛，外婆無奈決意相隨。一盆炭火燃盡，外婆和哥哥再也無法喚醒，龍龍和父母僥幸存活。龍龍父母帶著孩子一起自殺的行為已經(jīng)觸犯刑法，雙雙入獄，無辜的龍龍該怎樣面對這殘酷的命運？

夫妻共創(chuàng)業(yè) 得子又添丁

2012年對于廖勇、彭娟夫婦來說，是個喜上加喜的好年份。

夫妻二人共同經(jīng)營的工貿(mào)公司擁有了一項環(huán)保專利技術(shù)。環(huán)保產(chǎn)業(yè)是當前熱門的朝陽產(chǎn)業(yè)，憧憬著不遠的未來將有數(shù)千萬的收益滾滾而來，廖勇和彭娟不禁信心滿滿，喜上眉梢。

俗話說，好事成雙。伴隨著事業(yè)的豐收在望，廖勇和彭娟的愛情又有了新的結(jié)晶。原本家中已有一個4歲大的兒子小杰，聰明乖巧，是全家人的驕傲，如今小兒子龍龍的降臨，更讓這個3口之家有了新的希望。

這一切對于這個小家庭來之不易。44歲的廖勇并不是廈門本地人，大專畢業(yè)后本在北京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但廖勇骨子里天生有股闖勁，朝九晚五的單調(diào)生活對他來說是種束縛。1991年他不顧家人反對，辭去別人眼中的好工作，毅然下海經(jīng)商，在國內(nèi)多地輾轉(zhuǎn)拼搏，直到2005年來到廈門，在這個海上花園城市遇上了彭娟，志同道合的兩個人相識相知相戀結(jié)婚生子，已近不惑之年的廖勇才終于落地生根，體會到了家的溫馨。

生二胎時，彭娟已經(jīng)是年近40歲的高齡產(chǎn)婦，辛苦可想而知。但是外人不知道，外表壯實的彭娟患有空泡蝶鞍綜合征，這是一種腦垂體病變疾病，發(fā)病時會毫無預兆地突然昏厥。在長期的疾病折磨下，彭娟產(chǎn)生了抑郁?？紤]到彭娟的身體狀況，廖勇主動提出為了妻子的健康而放棄孕育中的新寶寶。

可是上天饋贈的禮物無法選擇，彭娟在產(chǎn)檢的時候發(fā)現(xiàn)子宮異常，一旦做人流手術(shù)很可能會危及母子生命，只能自然生產(chǎn)。聽到這個消息，彭娟反而坦然了，她摸了摸日漸增大的孕肚，對廖勇說：“看來這個孩子是上天注定的，我們還是安心等待他的降臨吧?！?/p>

拖著病體懷胎十月，彭娟的辛苦可想而知。體貼的廖勇理解彭娟的不易，一邊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妻子的生活起居，一邊想著法兒逗妻子開心。老二出生后，廖勇又特意請了保姆幫助妻子照顧兩名幼子，同時把公司也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給彭娟帶來了溫暖和希望。廖勇每天在外打拼，但敲開家門的那一刻，孩子們的嬉笑打鬧聲和彭娟忙忙碌碌的身影如此溫馨，疲憊的廖勇陶醉在這片幸福的港灣，心里默默祈禱著一家人能永遠這么美滿下去。

家族矛盾生 事業(yè)遭瓶頸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生活總是在美滿和幸福中伴隨著坎坷與曲折。2014年帶給這個小家庭的是重重的一擊。

彭娟生活在一個大家族里，家族同輩中，彭娟也最懂事、有擔當，不但自家公司發(fā)展得前途光明，還總是幫助家族親戚。在諸多后輩中，奶奶最信任要強懂事的彭娟，在臨終前執(zhí)意將自己的一套住房過戶到了彭娟的名下。誰知這一舉動引起了家族的不滿，他們認為是彭娟耍手段從奶奶手里騙來了產(chǎn)權(quán)，彭娟過去的種種熱心扶助在他們眼里轉(zhuǎn)瞬都變成了虛偽的心機手段。而且他們一致認為彭娟是嫁出去的孫女，無權(quán)擁有祖輩的遺產(chǎn)，于是很多親戚都來爭奪房屋的所有權(quán)，一場遺產(chǎn)引發(fā)的家族矛盾白熱化了。

更糟糕的是，廖勇和彭娟經(jīng)營的公司也開始出現(xiàn)經(jīng)營問題。由于公司前期研發(fā)投入的資金很大，彭娟的幾個兄弟都有幫忙向銀行貸款，奶奶的義子阿金更在公司的前期經(jīng)營中擔當過重要角色。自從開始爭奪房屋產(chǎn)權(quán)以來，親戚間關(guān)系惡化，阿金要求廖勇和彭娟連本帶息償還早期出資，其他兄弟也要求二人提前償還銀行貸款。

被逼無奈，夫妻二人只能把一些公司資金撤出來償還，這種釜底抽薪的舉動讓原本已陷入困境的公司經(jīng)營雪上加霜，資金鏈緊張導致的問題越來越嚴重。也就在這個時候，其他一些債務(wù)人也漸漸嗅出了不祥的味道，紛紛上門催討債務(wù)。就這樣，公司的債務(wù)窟窿越扯越大。債主們甚至找到他們的住處威脅，嚇得孩子們哇哇大哭。

廖勇努力地支撐著家庭，積極地尋求外部投資，期望通過緩解債務(wù)使奄奄一息的公司起死回生。然而商場如戰(zhàn)場，融資路上陷阱多多，困難重重。廖勇聯(lián)系了很多投資商，但是大部分都不靠譜，碰上的騙子也不在少數(shù)，但是最讓夫妻倆寒心的，是親戚的落井下石。

一天，廖勇和彭娟終于和一個投資人達成了投資意向，投資人被夫妻二人的真誠打動，看中他們夫妻為人實在可信，也看好他們公司環(huán)保項目是既有利社會又有投資前景的好項目，決定幫助他們渡過難關(guān)。雙方約好在公司簽訂投資合同。廖勇和彭娟終于看到了一絲希望，滿心歡喜的彭娟還特意隆重地打扮了一番。

雙方商談得很順利，誰知就在準備簽合同的時候，不想發(fā)生的事情還是來了——阿金帶著一幫親戚闖了進來，大吵大鬧地要求廖勇和彭娟馬上還錢，并且當著投資人的面將公司攪得烏煙瘴氣。投資人一看這架勢，只好搖著頭對廖勇和彭娟說：“今天這樣是沒辦法合作的，你們把公司關(guān)系處理好再說吧。”說完嘆著氣走了，留給夫妻二人的是一地雞毛。

看著自己原本竭力幫助過的親戚們此時扭曲的嘴臉，彭娟氣得全身發(fā)抖，頓時感覺頭疼欲裂，胸悶難忍，她顫顫巍巍地支撐著想躲進辦公室安靜會兒，可就在按壓門把手的那一刻，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空泡蝶鞍綜合征在目前是無法根治的，只能控制病情，每發(fā)作昏厥一次就意味著病情加重一回。廖勇心疼妻子，但也無計可施，只能不斷開導妻子：“看我們的兒子這么可愛，我們要堅持下去?，F(xiàn)在的困難都是短暫的，熬過去就好了。”“真的能熬過去嗎？”每每看著在一旁玩耍的小杰和龍龍，彭娟在心里常常這樣問自己。

從此以后，只要有投資意向的人到廖勇夫妻的公司談合作，彭娟家的親戚就跑來催債作梗，投資人一看這種情況，也都放棄了投資。眼看著年關(guān)將至，債主催得越來越急，公司已經(jīng)無法正常運轉(zhuǎn)。

屋漏偏逢連夜雨，廖勇家?guī)仔值芤惨驗樽嬲漠a(chǎn)權(quán)問題糾纏不清，兄弟之間反目成仇，幾乎斷絕了往來。

親情的反目、事業(yè)的滑坡讓夫妻二人倍感壓力。在低谷掙扎中，彭娟的病情不斷惡化，情緒變得越來越不穩(wěn)定，時常會暈倒，視力也出現(xiàn)下降，體重從一百八十幾斤一下子降到了一百一十幾斤。家族糾紛也越鬧越大，債務(wù)越催越急，彭娟抑郁狀況加重，時常流露出自殺的情緒，廖勇也慢慢墜入了崩潰的邊緣。

相約共赴死 枉惜祖孫命

“活著太痛苦了，我們一起解脫吧?！碑斉砭暝俅翁崞鹱詺⒌南敕〞r，一向理智的廖勇竟然鬼使神差地有了認同感。

“燒炭自殺，我上網(wǎng)查過了，這樣痛苦最少。”抑郁的彭娟早就做好了自殺的準備，“帶著兩個孩子一起走?！?/p>

“我們死就好了，小杰和龍龍還太小，我們可以把他們托付給別人撫養(yǎng)?！苯^望的廖勇舍不得兩個可愛的兒子。

“還是把他們帶走吧，寄人籬下的日子不會好過，我不舍得他們，更不舍得留下他們在世間受苦?！睉B(tài)度堅決的彭娟最終說服了廖勇。

彭娟把夫妻二人準備燒炭自殺的想法告訴了自己的媽媽，彭媽媽一聽震驚了，連忙苦苦相勸，可是彭娟夫妻自殺的心意已決：“別再勸了，我們已經(jīng)決定了，生意失敗了，親戚們一個個無情無義，我又一身病，活著太痛苦了，您以后好好照顧自己，別怪女兒不孝啊。”

眼看苦勸無效，彭媽媽想起生活的種種不易，不禁悲從中來，也要求一起上路：“你們走不要丟下我，你爸走得早，我一個老太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和你們一起去，黃泉路上有個伴?！?/p>

2015年1月29日上午，廖勇和彭娟聯(lián)系了生意上最信得過的朋友，像托付自己的孩子一樣將凝聚著夫妻二人多年心血的環(huán)保項目托付給了不明就里的朋友。隨后，夫妻二人一同上街購買了一箱木炭和幾塊固體酒精，彭娟還特意去醫(yī)院開了一些安眠藥?；丶液?，夫妻二人交代保姆給兩個孩子洗澡，并囑咐保姆給孩子們換上好點的衣服，又找了個借口讓保姆早點離開。廖勇親自下廚做了孩子們平時愛吃的飯菜，兩個不明真相的孩子全然不知道這是全家人最后的晚餐，和平常一樣嬉笑打鬧著享用了這頓美食。

飯后，彭娟和媽媽坐在沙發(fā)上聊著最后的知心話，廖勇?lián)哪概畟z著涼，取來毯子蓋在二人腿上。夜深了，彭娟和媽媽開始哄孩子們睡覺，為了減少孩子們的痛苦，彭娟在孩子們的牛奶中放入了安眠藥喂他們喝下。廖勇默默地關(guān)上門窗，在客廳里點起了木炭。廖勇點木炭的動作不太熟練，也可能是因為緊張，折騰了半天也沒有成功，反而弄出了刺鼻的濃煙，一家人嗆得夠嗆。

“你怎么這么笨，連個木炭都點不好。”彭娟一邊咳嗽著，一邊責備起廖勇。

“這都什么時候了，不要再吵了。”彭娟的媽媽無奈地勸著彭娟，“廖勇，把窗戶打開散散煙吧?！?/p>

廖勇點了點頭，順從地打開窗散了會兒煙，坐在炭火盆邊開了瓶酒猛灌了幾口，然后燃好木炭，重新關(guān)好窗，挨著妻兒躺下了。“就這樣一家人安靜地一起走吧，從此我們就解脫了?！绷斡驴粗砼缘钠迌合胫?，不知道是酒精還是一氧化碳的作用，不一會兒就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廖勇在頭部的劇烈疼痛中蘇醒了過來，但是視線模糊，渾身無力。迷迷糊糊中，廖勇伸出右手習慣性地摸索到了大兒子小杰睡覺的位置，廖勇摸到了小杰柔嫩的小手，然而指間傳來的冰冷像電擊一樣刺醒了廖勇混沌的意識。他猛然回憶起了昨晚發(fā)生的事情，空氣中還彌漫著濃烈的炭火的味道。

廖勇使出全身氣力掙扎起身，看見自己的家人橫七豎八地倒在屋子里。他一邊慌忙地為兩個兒子做人工呼吸，一邊用手拍打著妻子和丈母娘。小兒子和彭娟終于開始喘氣，可是大兒子和丈母娘嘴角流著帶血的唾沫，已經(jīng)沒有了反應(yīng)。廖勇跌跌撞撞地打開窗，新鮮的空氣給他注入了一些力氣，他趕忙拿起手機，顫顫巍巍地撥通了110。

120急救車迅速趕到，110也隨即到達。廖勇協(xié)助醫(yī)生把家人送上救護車后，跟著警察上了警車，供述了整個相約自殺的過程。

父母雙入獄 法官有溫情

案卷到了法院，翻看著這場家庭悲劇，承辦法官王綺也忍不住嘆息。

廖勇和彭娟夫婦無視他人的生命權(quán)利，采用密閉燒炭產(chǎn)生一氧化碳導致中毒的手段，攜兩名未成年幼子與彭娟母親自殺，致彭娟母親與大兒子小杰中毒死亡的行為，無疑已構(gòu)成故意殺人罪。然而，本案畢竟是三個大人絕望相約自殺，與一般的故意殺人案件差別很大。況且死里逃生的小兒子龍龍才4歲，案發(fā)后，自理能力和語音表達能力都明顯低于同齡水平，需要更加耐心細致的照顧。然而，由于家族親戚的交惡，朋友的疏遠，王綺反復聯(lián)系卻找不到一個愿意撫養(yǎng)龍龍的親友。

“我們不能只是簡單的審判，更要注重對未成年人的保護?！蓖蹙_開始積極聯(lián)系社區(qū)和民政部門，帶著書記員不斷地進行走訪協(xié)調(diào)，終于爭取到了支持。福利院為龍龍開通了綠色通道，社區(qū)也允諾會給予龍龍全方位的幫助?？粗堼埖纳钣辛吮Ｕ?，王綺和同事們總算松了口氣。

“本案是一起因愛殺人的案件，在對這對犯錯的父母量刑時不僅要體現(xiàn)刑法的懲戒效力，在責成他們承擔相應(yīng)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的同時，還要治病救人，考慮本案的特殊性，給他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給小孩一個能夠回歸正常家庭生活的機會。畢竟親人才是孩子最好的陪伴，有親情滋潤成長下的孩子才是健康幸福的?！蓖蹙_的觀點得到了合議庭的一致贊同。

2016年7月22日，廈門中級人民法院對這起案件予以宣判。法庭上，法官王綺敲下莊嚴的法槌：“判決如下：一、被告人彭娟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剝奪政治權(quán)利一年。二、被告人廖勇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p>

宣判完畢，法院特別安排了親情會見，帶著等候在庭外的龍龍來到廖勇和彭娟身邊。分隔多時的夫妻二人淚雨滂沱，抱頭痛哭，兩人緊緊地抱著兒子龍龍沉浸在這珍貴的團聚時刻，在場的人無不動容。

“你們夫妻放心，我們已經(jīng)妥善安頓好了，你們要好好改造，爭取減刑，早點回到孩子身邊。”王綺叮囑著，“孩子不是父母的附屬品，你們既然把他們生下來了，就要好好地愛他們，呵護他們，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難，記住，你們是父母，為了孩子，也必須堅強地挺過去。否則你們無權(quán)當父母！”夫妻二人親吻著龍龍，不住地點頭。

案件一審宣判后，廖勇和彭娟都沒有上訴。

令人欣慰的是，龍龍的姑姑已經(jīng)將孩子從福利院接回撫養(yǎng)。

一個令人痛心的案件已經(jīng)塵埃落定，但留給社會和人們的余思卻遠未結(jié)束。因為分家析產(chǎn)、經(jīng)濟糾紛而導致的親人反目、兄弟鬩墻、父子決絕等人間悲劇，仍在不時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