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標

何申

社區歌唱隊搞演出，彩排，硬拉我去看，還讓提意見。我自然以表揚鼓勵為主，但對其中一個節目提了明確意見：綠衣服可以穿，但戴那么寬的紅袖標就免了吧。他們說挺好看的，要不改窄點兒。我說那東西無論寬窄，都不是好看不好看的事，而是可怕。往下閑時，我就給他們講講……

五十一年前的初夏，剛有紅衛兵時，其重要標志，就是胳膊上戴紅袖標，俗稱紅胳膊箍，包括在天安門上給毛澤東敬戴的，也不過一巴掌多寬，不很大。原以為這紅袖標神奇，能破能立，能創造出一個新天地，結果不行。“戴了紅袖標，就把臟話罵。掄著武裝帶，誰見誰害怕。”那些個闖將，抄家打人燒字畫砸寺廟樣樣全能，可要由他們把社會領進理想國，就猴吃麻花——滿擰了;往下十年動亂，綱紀皆無，原因復雜，然始作俑者，非那條窄窄印著三個字的小紅胳膊箍莫屬！

小的窄的不行，大的寬的行不？歷史答案在那，也不行！戴紅衛兵袖標，受家庭出身等硬件限制，只是少數人的特權。等到全民造反開始，不許有中間派，不造反就是不革命，誰敢不造？加之不用登記，想成立什么造反組織就成立啥組織——既保自己，又毀他人，一個工廠、學校一夜間冒出百八十個組織。組織有了，紅袖標依然是標志，但尺寸變大，越來越大，我就見過一尺多寬的，且兩個胳膊都戴，一看就是誰都管不了的架勢，天王老子也得讓他三分，武斗也由此開始。

話說回來，大袖標上也有字，比較大的組織愛用“革命造反團”“造反總隊”“造反司令部”，或者“全無敵”“風雷激”“云水怒”等等;“衛東”“衛紅”“井岡山”“戰旗紅”，人多人少說不準，“一棵松”“獨立寒秋”往往就一個人。

好名有限，重了不行，就各顯才華，往別人沒有的詞上起：我一同學小孫，他舅是公園廁所管理員，他最早給自己的組織起名叫“全世界蹲坑者造反總部”，小孫說人家外國不蹲坑。他舅不服，說英國不就是“輪蹲”（倫敦）嘛！后來根據他那廁所窄、坑前就是墻的實際情況，小孫起了個文雅的：“全世界方便面壁者造反總部”。他舅自己花錢印了不少大袖標，可惜沒人參加，他舅媽心疼布，給家人改了幾條短褲。字是油漆的洗不掉，他舅迎面鼓起的字是“造反”，他舅媽后面胖胖的是“總部”，倆小子一個“全世界”，一個“方便面”。我說，小孫你這是編的。小孫說，你別不信，我舅日后還常講“方便面”出處，就來自他二兒子的短褲。不過最后小孫也承認，他舅自年輕時精神上就有些毛病。

還有某街道糊火柴盒的幾個大媽也成立組織，叫“人間萬里紅彤彤”。沒多久，消防隊長找來說，我說這些天火災怎么多了，鬧半天火源在你們這。大媽們忙改名為“人間萬里水滔滔”，過些天防汛指揮部打來電話說，你們還嫌水不大盼著挨淹呀。大媽請示街道革委會，說我們只想糊火柴盒不想造反，革委會說不行，大媽們說那我們就叫“火柴盒里瞎折騰”造反隊吧……

本來，人類從穿樹葉到穿衣服，袖子外沒必要再戴個箍。往下，出于對社會或團體紀律的管理需要以及文明孝道的表示，有少數人戴紅的白的黑的袖標以示身份特殊，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一旦某些戾氣十足且臭味相投的人都戴了袖標，且再逼迫大家也跟他們一起戴，往往就是對法紀與秩序的抗衡與顛覆，后果不堪設想。

前車之鑒，本該吸取。可惜如今竟有畫面，綠衣海洋，紅箍一片，褒貶不辨，真可能會誤導后人。以至壓根沒見過那玩意兒的年輕人，對百年前八國聯軍侵華略知一二，卻對五十年前紅箍誤國懵懵懂懂，甚至望“箍”生義，憑空想象出些美好畫面，真真令人擔心不已。

【原載《今晚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