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穿過了一場大雨

■午 歌

青春穿過了一場大雨

■午 歌

1

初三那年的晚自習。有一天，夜里忽然起了風，緊接著，悶雷從遙遠的天際滾來，像一個大包袱似的。天空猝不及防地被一道閃電劈開，將漫天的雨滴抖落。一瞬間，雨簾密布了整個校園。

放學后，我和幾個沒有帶傘的同學，躲在校門口小賣鋪的屋檐下，看著大雨在積水面上敲出一個又一個水泡，打著旋地聚攏又散開，近乎有點絕望地等待雨停。不久，我看見父親騎著自行車，穿了一件長款的舊式帆布雨衣，遠遠地從昏黃的路燈下騎過來。雨很大，他騎得分外急促，我近乎驕傲地叫了一聲“爸爸”，便跑向他。父親看到我，停下車，從自行車后架上抽出一把黑色長柄傘，迅速撐開，遮在我的頭頂。

“快拿著！”

“哦！”

我急切地應了一聲，準備向屋檐下躲雨的同學揮手作別，就在轉身的一剎那，我看到那把黑色的帆布傘，竟然有兩根傘骨是斷的：圓形的傘面因為傘骨的損壞，突兀地耷拉下一條長舌頭，像一個諷刺的笑話。我忽然覺得在同學面前丟盡顏面，一時惱怒，故意加大音調，用近乎質問的語氣對父親嚷道：“家里有好幾把傘，為什么單挑一把破的？”

“怕你淋雨，來得急了點。”父親一副滿不在意的語氣，一下激怒了年少敏感的我。

“誰要用這把破傘！”我丟下雨傘，將書包夾在腋下，憤怒地沖進雨簾。積水迅速倒灌進我的鞋子，如大地伸出沁涼的爪子，一次次攥緊我的褲管和雙腳。我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任雨水打在臉上，打濕全身。遠處花花綠綠的霓虹，從密布的雨簾中生長出來，像五彩斑斕的眼睛，風聲呼嘯，又仿佛有人在為這躁動的青春和夜晚鼓出掌聲。

2

如果不是我的初戀，我可能一輩子都不能感受到南方的雨季。

我們在大一的寒假相識。那時我們只是在網上聊聊天，第一個月里,聊盡了興趣、愛好和人生觀等話題之后，我懷著激動而忐忑的心情寫了封情書給她，她也欣然同意了。于是，我們便決定在一起。

大二時，她做了文學社的副社長，我做了學生會副主席，在彼此寫了上百封超長的情書，交換了青春素顏的照片之后，我們對紙上談兵的愛情生活索然無味。于是我搭乘了一列火車，一路晃晃停停趕到合肥，她在大學寢室里一夜心似狂潮地挨到天亮。

火車在破曉時到達合肥站。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南方初秋的雨。那雨遮天蔽日地襲來，清涼而綿密。我在雨中的涼亭下躲避，撥通了她寢室的電話：“我到了，等你！”

半小時后，雨越下越密集，漸漸地，仿佛諸葛亮哭周瑜般如泣如訴，仿佛孟姜女哭長城般千愁萬緒，仿佛祝英臺哭梁山伯般歇斯底里。這陣勢完全顛覆了我在戴望舒詩句中對我的初戀出場時的幻想：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但現實是她撐一柄逆風飛揚的小傘，身姿搖曳，凌空劃破雨簾而來。

我們在校園里的斛兵塘里走了又走，驢拉磨子一般把整個池塘磨成漿水，小雨落落停停，更年期似的絮絮叨叨。天黑后我送她回了寢室，她又送我回了賓館。我躺在床上傻傻地發短信給她：“你到宿舍了嗎？”

她回復：“你怎么這么笨啊？”

夜里起了風，雨水砸在窗外的雨棚上，“嘭嘭嘭”，像巨大而結實的心跳。

3

大三那年的暑假，我加入了一個赴河北趙縣的社會實踐小分隊，深入趙縣貧困地區進行支教活動。

我們在一個黃昏到達了趙縣，中學里已經放了暑假，校長把我們安頓在學生寄宿的土坯房里。查看了地形以后，我和帶隊的小麗老師商量，最終選擇到小瓦房的教室里睡覺。教室里沒有床鋪，我們就把課桌、凳子拼成一張大通鋪，男生、女生各睡一間，于是所謂支教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支桌睡覺”。白天，我們沒心沒肺地從莊稼地里踩過麥稈，偷有名的趙縣雪花梨到集市上換西瓜；夜里，集體出動去捉白楊樹上的知了猴，然后一邊在操場上燒烤知了猴，一邊講聳人聽聞的鬼故事。那年我們21歲，青春茂密而蔥郁，像施了鉀肥的植物一般充滿生機。

臨行前的最后一晚，帶隊的小麗老師決定帶我們去村口的一家小飯館里解饞。小飯館里剛燉了一鍋排骨，香氣誘人。天氣悶熱得厲害，男生在里屋，剝光了上衣，大口大口地啃排骨。女生在外屋，一樣大口大口地啃排骨。一鍋排骨瞬間見底。

小麗老師善良而美麗，她是我從前高中的師姐，只大我3歲。我和她一起找到了同樣善良而美麗的飯店老板娘，苦口婆心地談了半天，最后把他們一家人用作晚飯的排骨也買了過來，總算讓同學們解了饞。

晚飯沒吃完，妖風大作，黑云壓城，花生大小的雨點砸下來，瞬間就把村里的黃土路澆得稀軟。由于搶了東家的排骨，實在沒臉繼續賴下去避雨，小麗老師買單后，我們便一起沖進雨簾。男生在前，女生在后，黃泥路像一條濕滑而黏稠的舌頭，舔一下腳板便能吸住它。沒跑幾步，就陸續有同學把鞋子陷進泥水里。之后，有幾個女同學迅速地爬上了男生的后背，再之后，男生把鞋子別在腰間或攥在手里，一路滾似的回了根據地。

回到教室，衣服已經完全濕透。由于一場暴雨而迅速拉近了矜持的男女關系，大家各自換好衣服，又意猶未盡地坐到了一起。

我們在教室中央，用破書本和爛凳子生起一堆篝火，濕衣服晾在篝火的一側。女同學拿出最后珍藏的零食和男同學圍坐在一起，沒有知了猴，也不講鬼故事，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夜里，我們一直在教室里唱歌，唱破了喉嚨，唱跑了調，唱得心里直癢癢。大雨就在窗外不知疲倦地下著，“嘩嘩”的聲音仿佛從亙古的地平線走來，傳向遙不可及的天際。

火光里，我問小麗老師：“你有什么理想？”

小麗老師說：“我想找個像你一樣的男人。你呢？”

我說：“我想永遠活在這個下雨的夜里。”

趙縣的最后一個清晨，中學宿舍的土坯房在暴雨中坍塌，我們睡在小瓦房的教室里，幸運地毫發無損。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大家望著坍塌的土坯房久久不肯離去。我們幫村民把坍塌的土塊坯一鏟一鏟地從宿舍里鏟出去，齊整有序地排成一隊，在大太陽下揮汗如雨，直到暮色深沉，才依依不舍地向村民們揮手作別。

4

那是生命中最好的時光，那是青春里最大的一場大雨。

后來的后來，我再不會因為一點有失顏面的小事和父親爭吵，也不會荒唐而固執地在雨夜飛奔。

后來的后來，我的初戀告訴我：“我們究竟不合適，還是分了吧。”此后無數次的雨中，我依然撐傘漫步，但身邊的女孩永遠再不會是她。

后來的后來，小麗老師終究也考研離去，漸漸地沒有了任何消息。那些當年一起下鄉支教，說好一起打鬧、永不分離的同學們，也如在雨水中泛起的水泡一樣，起初打著旋兒地聚攏在一起，又在風乍起時，散向各自的遠方。

此后很多年，我在異鄉生活，經歷了各種各樣的大雨，像無數穩健持重的成年人一樣，撐傘在雨中疾步，沒有幻想，也不帶情緒。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電影《重慶森林》里的金城武在雨中狂奔的情景，方覺那應該就是青春特有的荒唐、生澀又肆無忌憚的本來面目。這時音樂響起，一首激揚悅耳的《加州之夢》擠進耳朵里，歌里唱到：“樹葉轉黃，天空灰藍，我散著步，在一個冬日里，我很安全又溫暖。”

不知怎的，我的眼眶竟然紅熱起來，恍然間我又涌出揚起大步穿越雨簾的沖動，樹葉、天空和冬日的暖陽，和一切在許多年前被大雨打濕的記憶，在冰冷的都市水泥森林里破土發芽，抽條瘋長，青春從未因經歷雨季而褪色，我們走著，在向上生長著的虬枝條葉里，仍珍藏著最晶瑩的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