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夜燒雞店

豬蓮，生物學專業(yè)，喜歡武俠，喜歡言情，喜歡推理小說，追尋科學與文字的平衡。2017年開始試寫推理武俠小說，這也是第一篇以“俠世界”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小說，希望能為“俠世界”添磚加瓦。

序

萬源的夏夜，總能聽到陣陣蟲聲，還有茶樓里不時發(fā)出的談笑聲。

這里的人過得講究，飯后除了喝茶，還喜歡嘮叨閑話。可坐落在城里最大的酒樓對面的一間小小燒雞店，卻安靜得可怕。

這家店里的燒雞味道絕佳，分量又足，平時生意極好，可今天卻只有兩個錦袍華冠的年輕人一左一右地分坐在長桌兩側(cè)喝著茶，偶爾有人掀開布簾往里一看，又急匆匆地退了出去。

“老板娘，把左數(shù)第三只雞的兩條雞腿都給我。”坐在右邊的年輕人朝左斜晲一眼，頤指氣使地說。

老板娘是個話少的中年婦人。她麻利地切下兩條雞腿，又在砧板上切了些蔬菜，澆上醬汁遞過去。

這家店的擺設有些與眾不同。店面不大，中間是柜臺兼灶臺，供客人就坐的桌子在四周圍成一個方形。老板娘會將所有烤雞掛在灶臺上方，客人要哪一只的哪一塊肉，她就切哪一塊。作為配菜的蔬菜燉在一旁的大鍋里，散發(fā)出陣陣香氣。店堂的四角分別放著一大桶冰塊，因此雖然是夏天，店里也十分涼爽。

“老板娘，把左數(shù)第三只雞的雞翅給我。”坐在左邊的年輕人面無表情地說。

老板娘又依言切下雞翅。她半邊臉蒙著黑紗，黑紗的縫隙處隱約露出猙獰的傷疤。雖然有些顯眼，但這個世上有故事的人太多，并沒有人去在意這件事。

“唐泓，你也不必和我叫板了。唐門下代家主之位鹿死誰手，過了明晚就見分曉。”右邊的年輕人說。

“原本我以為，該說這句話的人是我。”左邊的年輕人不甘示弱，“唐晏，若不是你當初干了那件事，今天和我爭奪家主之位的，可就不一定是什么人了。”

第一個故事

唐家堡的代代家主，都是在兄弟相殘、你死我活的境遇中產(chǎn)生的。唐家堡雖是世家，卻也是個親情淡漠的地方。唐門弟子可娶多個妻妾，通過殘酷的競爭選出最優(yōu)秀的后代去爭奪下任家主之位。勝者為王，敗者只能如同喪家犬般茍活于世。

所以，看著父親帶回的那個女人肚子一天天變大，唐晏開始慌了。

他本是這一脈中造詣最高的弟子，但就在去年，父親忽然帶回一個女人，聲稱她根骨清奇，必定能生育出天賦絕佳的后代。

可是一脈中只有一人能參與家主的競爭。若到了十幾年后，自己的位置被女人肚里的孩子取代，那可如何是好？

這個孩子決不能出生！

當天，唐晏偷偷將自己新配制出的毒藥放在了女人的安胎藥中。

第二天一早，女人被發(fā)現(xiàn)暴斃在房里。而父親對于這個小妾的死，不過感嘆了一句可惜，就命人將她用草席一裹，扔到了后山的亂葬崗。

此后，父親再也沒有尋到根骨上佳的女子，唐晏從此一帆風順，成功獲得了爭奪家主的資格。

唐泓講完故事，好整以暇地咬了一口雞翅，甚至沒看唐晏一眼。

“唐門自古以來都是如此，武林中人人皆知。做這種事的我不是頭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唐晏絲毫不以為忤，“若是明天過后你還能說得出話來，再慢慢說我的不是也不遲。”

“啊呀，今天可真熱。”說話間，一男子掀開布簾走了進來，“可巧了，兩位唐公子也在啊。”

唐晏和唐泓都不由得皺起了眉。

“陸風亭，你也來看熱鬧了？”

“那是當然，這么大的熱鬧，我不來豈不可惜？再說我前幾日預言的結(jié)果早已傳遍江湖，總要親自來見證一下才是。”

明日的家主之爭，唐晏、唐泓兩人呼聲最高，而唐晏無論是家傳拳法、毒藥還是暗器，都比唐泓略勝一籌。武林中猜測唐晏勝出的人最多，但陸風亭作為江湖第一“萬事通”，偏偏反其道而行，言之鑿鑿地說勝出者必是唐泓。他的預言一出，就連地下賭場的賠率都變了好幾次。

“無論輸贏，那是唐家堡的家事。你就不怕賭這一局，砸了萬事通的名頭？”唐泓冷笑。

“若說唐泓公子的手段，可不比唐晏公子的差，想必你明天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陸風亭掏出一把折扇展開，好整以暇地在兩人正中間的位置坐下。

第二個故事

唐泓從記事起，天賦就比兄弟姐妹們高出不少，這一路甚至不用披荊斬棘，便成了自己這一脈競爭家主的希望。他父親沒有像唐晏的父親那樣不斷地娶妻納妾，他唯一的眼中釘是比他只大了十來歲的叔父。

叔父的造詣比起自己的父親，不知要深多少，但他偏偏生性淡泊，不喜爭斗，每天除了埋頭研究機關(guān)毒理，并不關(guān)心其他。在唐泓十二歲那年，叔父研制出了奇毒“鬼靈香”，這種毒藥毒性并不算強烈，卻能讓修為上佳的武林高手也無法覺察。對不以武功見長的唐家堡來說，“鬼靈香”意義重大。現(xiàn)任家主因此對叔父極為賞識，這讓唐泓感到了一絲危險。

叔父現(xiàn)在確實無心于家主之爭，但誰能保證以后呢？唐泓決定先下手為強，以免夜長夢多。

于是，他趁叔父不備，驟然對其下手。當時他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叔父猝不及防，武功又不濟，頓時被他戳瞎雙目，廢去雙手。不久后，對唐家堡再無用處的叔父被趕出了家門。

陸風亭講完故事，似笑非笑地看著唐泓。老板娘適時端上一杯茶放在他面前。

“萬事通果然名不虛傳，如此無聊的傳聞，你居然也知道得這么清楚。”唐晏哈哈一笑，“這么說來，我們都是一路人啊，這可有意思了。老板娘，把我面前這只雞的雞胸切下來給陸先生，算在我賬上。”

雞胸原本是整只雞最干最柴的部位，但陸風亭面前的雞肉卻烤得柔嫩多汁。他看了一眼盤子，卻沒有動筷子，只喝了口茶，扭頭望向唐晏：“你還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事情并不多，但碰巧聽說過的這一件，正好和你有關(guān)。”

第三個故事

陸風亭原本出身于武林最大的藏書閣——妙絕山莊。endprint

妙絕山莊不但存有最多最全的武功秘笈，也記錄著無數(shù)江湖里發(fā)生的大事件。這些珍貴的資料，都由陸風亭的師姐上官慧保管。上官慧不僅聰穎過人，更以美貌而聞名于江南。

上官慧是妙絕山莊最優(yōu)秀的記錄者，與陸風亭自幼一起長大，如同親生姐弟。但陸風亭對上官慧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姐弟之情。

這本是一場單戀，但陸風亭并不以為意，對他而言，只要每天能看到師姐的綽約風姿就已足夠，直到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了師姐的私情。

這樣才貌雙全的師姐，竟與一名拉車送貨的苦力相戀，而那苦力竟還是個瞎眼的殘廢。陸風亭嫉妒之下，一股深入骨髓的挫敗感油然而生。他求而不得的女子，居然落入了那樣低賤的人手中，這如何能忍？

于是，他尋了個機會，悄悄殺死了那名苦力，又將師姐的私情公之于眾。

江南武林立刻如同油鍋撒鹽般炸開了。眼看著師門的壓力與日俱增，上官慧悄然離開了妙絕山莊。而妙絕山莊也無法再接納一個自私無德的門人，將陸風亭逐出了門墻。

離開妙絕山莊后，陸風亭做起了“萬事通”的營生，十多年過去，江湖人也漸漸忘記了上官慧，忘記了那個被陸風亭殺死的，微不足道的苦力。

唐晏講完故事，頗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們也真是可笑。十幾年了，重提這些事情干什么呢？明晚一戰(zhàn)后，一切都將塵埃落定。而陸先生，我會盡力讓你這個萬事通一敗涂地的。”

“那就祝二位明天旗開得勝了。”陸風亭起身要走。

“陸先生，這里的燒雞可是萬源一絕，你不嘗嘗再走嗎？”唐晏笑道。

“明人不說暗話，唐公子點的燒雞，可不是人人都敢吃。”

“陸先生是怕我下毒嗎，你也未免太過小心謹慎了。下毒害你，于我而言沒有半點好處啊。”

陸風亭不再答話，起身走了出去。

又過片刻，唐晏、唐泓兩位公子相繼離開，老板娘微微吁了口氣，收拾碗碟準備關(guān)店。

誰知剛轉(zhuǎn)過身，店里走進一個約摸十五六歲的少年和尚，隨便尋了個位置坐下：“施主，店里可還有茶水？”

老板娘回過頭，稍微僵了一下，隨即笑道：“這位小師父，店里的茶已經(jīng)涼了，待我重新燒一壺吧？”

“涼了也無妨。”少年和尚抬手指了指茶壺。

老板娘想了想，卻還是沒有去動那壺茶，打開燒水的大鍋，舀了一碗熱水端過去。

和尚也不在意，只笑了笑，便拿起碗喝了一口。老板娘換了砧板和刀，切了一盤素菜。

“小師父從哪兒來？”

“嵩山少林寺。”

“那可真是挺遠的。小師父是來看明天的唐門家主之爭的？”

“嗯，是啊。”

“我這店是賣燒雞的，小師父看到了招牌，怎么還要進來？”

和尚不答，徑自吃喝完，留下菜錢走了。

家主之爭

第二天，前來圍觀的武林人士將唐家堡擠得水泄不通，堡內(nèi)血雨腥風，場面兇殘無比。

唐門從不介意其他門派的江湖人來觀看家主之爭。首先這是個結(jié)交武林名宿的機會，其次眾人看到唐門精英弟子自相殘殺的血腥場面，總會對這個門派有幾分忌憚。

到了黃昏時分，在決賽擂臺上激斗的正是唐晏和唐泓。

兩人離家主之位僅有一步之遙，都使出了全力迎敵。唐晏的功力更加深厚，而唐泓的輕功則更高一籌，出手又詭譎萬分，極難設防，兩人一時在臺上僵持不下。

唐晏將手探到后腰，準備拿出殺手锏——封藏在腰囊夾層中的頂級暗器“金絲羽翎”。可是他按下機栝的時候，卻感到指尖一滯，竟然沒有按開。

就在電光石火的一瞬，唐泓攜著風聲的一拳襲來。精鋼制成的拳套上忽然伸出一根兩尺來長的尖刺，頓時洞穿了唐晏的胸腔。

唐晏的手指下意識地再次按下機栝，這次夾層開啟，無數(shù)細如牛毛的金針飛出，將唐泓的身形籠罩其中。

唐泓提氣朝旁邊一躍，卻感到真氣滯澀，腳下稍稍一頓，便沒能躲過鋪天蓋地的針芒。金針沾身立刻沒入肉中，消失不見。唐泓的身子晃了一下，頹然倒在了地上。

決賽的兩名高手竟然幾乎同時殞命，圍觀的武林中人無不震驚。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燒雞店的老板娘遠遠站在唐家堡大門外，看到家丁運出三具被白布覆蓋的尸體。

聽說就在唐晏、唐泓雙雙殞命前，坐在一旁觀戰(zhàn)的“萬事通”陸風亭突然猝死，死因竟是中了唐門秘毒“鬼靈香”。

“鬼靈香”是十六年前，唐門一位天才弟子制出的奇毒，存量極少，唐門中人也并不知道陸風亭究竟是如何中毒的。

雖然不知是哪個好事的弟子下的手，但陸風亭如今無門無派，他的死也就無人追究，不了了之了。

老板娘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要走。

“施主等等。”

老板娘回過頭，只見昨天見過的那個少年和尚朝自己走來。

“小師父，這么巧，又見面了。”老板娘微微一笑，嗓音有些嘶啞，“我這兒正好也有一個故事，小師父要不要聽聽看？”

第四個故事

對于師弟的心思，上官慧是知道的。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師弟竟然將她的戀情公布于眾，還殺死了她的戀人。

蘇州已經(jīng)呆不下去了，她收拾好細軟，來到戀人的故鄉(xiāng)，準備在這里安安靜靜地把孩子生下來——她在一個多月前便已懷有身孕，只是沒有任何人知道。

當晚，上官慧在客棧投宿，蒙眬間她似乎失去了意識，緊接著被人捆住雙手，帶上了馬車。醒來后，她便已置身于八臺山上的唐家堡，成為了一名精英弟子的小妾。

上官慧大驚失色，卻沒有反抗。她知道唐門高手如云，自己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是萬萬難以逃脫的。事已至此，不如暫且按兵不動，至少要等到孩子平安出生再做打算。

上官慧現(xiàn)在的丈夫，也就是那個唐門弟子一直以為她肚里的孩子是自己的，這對她來說也算是一件好事。endprint

隨著身子漸漸沉重，上官慧也一直在謀劃著逃跑的事。直到有一天，寵物狗在喝了她的安胎藥后抽搐而死，她才知道機會來了。

她大約能猜到下毒的人是誰，但那人顯然不知道她每天都在用狗試藥。上官慧倒掉安胎藥，從丈夫的藥櫥里偷出假死藥服下，果然當晚便被家丁用草席裹著，扔到了后山的亂葬崗。

上官慧隱姓埋名，生下孩子后，在一家客棧里做雜工。雖然表面上的日子過得風平浪靜，但她心里的恨意卻日復一日地增長起來。

自己的遭遇、在唐家堡時聽到的某些傳聞，還有那天企圖下毒害死她和孩子的人……

她要報復。

于是，在看到一位少林寺來的云游老僧投店住宿時，她悄悄將自己僅有數(shù)月大的孩子放在老僧的房間門口，眼看著老僧打開房門，左右張望后將孩子抱了進去。

從那以后，上官慧徹底消失了。

不會有人在意，某家小客棧里不見了一名雜工；更不會有人在意，后來成為巴州一絕的燒雞店是何時開起來的。

少年和尚聽完故事，毫不意外地點了點頭。

“你都知道？”老板娘有些詫異。

“師父慧眼識人，對我也從無隱瞞。”和尚抬起頭，看著老板娘，“若是施主愿意聽，我也有一個故事要講。”

第五個故事

小和尚一心在少林寺長大，每天認認真真地跟著師父練功參禪，從沒落下過任何功課。

到了一心十歲時，師父發(fā)現(xiàn)他對毒理格外有天賦，甚至有些同門在行走江湖時不慎中毒，不通任何醫(yī)術(shù)的一心也能手到擒來地為他們解毒。

師父不禁回想起收養(yǎng)一心的那個夜晚。

他其實早已經(jīng)注意到了一心的親生母親。那天他在萬源的一個小客棧投宿，走近一名女雜工身邊時，那種悲慘、不甘和憤怒的氣息讓他無比震驚。而在他聽到嬰兒的哭聲，打開房門，看見地上的一心時，也感覺到了同樣的氣息。

于是，師父再次出門云游，并沒有帶上一心。直到他回到寺里，一心才知道師父是出門去探訪自己的身世了。

師父將探知的所有消息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一心，至于一心如何應對，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所以你這次來，并不是為了湊唐門家主之爭的熱鬧，是嗎？”老板娘問。

“我知道你一定會做些什么，但也并不想讓你的雙手染血。”少年和尚回答，“我知道你把‘鬼靈香下在了那壺茶水里，那就是拼著傷及無辜，也要報仇了。于是趁你不注意，昨天一早就將解藥抹在了店里的筷子上。所以昨天到店里來過的客人，一個也不會死——除了他們?nèi)恕！?/p>

老板娘的臉色變了變：“‘鬼靈香哪里有什么解藥？”

“原本它確實沒有解藥，但我偏偏就能做得出來。”和尚又說，“其實那三人我也并非刻意不救。陸風亭的死，是因為他喝了茶水，卻沒敢動筷子。他進店的時候，曾在唐晏身邊有短暫的停留，那是他為了自己的預言能夠?qū)崿F(xiàn)，在唐晏的暗器囊上做了手腳。而唐晏比唐泓先到店里，他知道以唐泓的脾性，一定會坐在離他最遠的位置上，于是提前在桌上下了能夠封鎖內(nèi)力的毒藥。這一切都是命，也怨不得別人。”

老板娘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展顏一笑：“小師父，多謝你。”

少年和尚雙手合十念了聲法號，又看了老板娘一眼，轉(zhuǎn)身走遠了。

尾聲

唐門兩名不世出的奇才在決斗中身亡，八臺山下萬源縣看熱鬧的百姓們難免有些感慨。而讓他們真正覺得惋惜的則是，那家味道極好的燒雞店不知為何突然關(guān)了門，再也沒有人見過那位神秘的老板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