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風落于鳥的眸

趙梓沫

Chapter1

程朗再次回憶起初見葉珞的樣子，只剩下一個倔強的側臉，如同勇敢的小獸一般。

她張開雙臂擋在渡渡的面前，雖然緊張到臉色發白，仍是不愿挪開自己的步伐。高大的保鏢蠻橫地將她推倒在地，整個體驗館騷動起來，鳥兒們快速地在半空掠過，抓傷到訪者的臉頰，人群開始洶涌地四下逃竄，神情中夾雜著驚慌和恐懼。

程朗低下頭，耳邊是孱弱的求助聲，它說：“請你幫幫我們。”

Chapter2

時光森林體驗館，是霜語鎮上的鳥類觀賞中心。館內種植了各色高大的植物，養育著數百種鳥類，供孩子們參觀和娛樂。

葉珞的父親是鎮上有名的禽鳥訓練師，他能夠指示鳥兒進行鳥藝表演，而體驗館內最具特色的表演就是鸚鵡渡渡的戲劇演出。

它能夠根據訓練員的指示走到相對應的位置，配合著舞臺的燈光，富有節奏地一句一句背誦著熟悉的臺詞，吸引著觀眾的注意。館內的員工常撫著渡渡的羽毛，開玩笑道：“渡渡，你簡直快要成精了。”

渡渡便啞著嗓子“咕咕”地叫，乖巧地在他們的手掌里撒嬌。

身為禽鳥訓練師的女兒，葉珞在很小的時候就接觸到這些鳥兒，每每訓練告一段落，她就熟練地從身旁的背包中拿出谷物喂它們。鳥群嘰嘰喳喳地繞成一片，只有渡渡挺直地立在支架上，側頭看向頭頂落下的暖色。它有著最鮮艷的藍色翎羽，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精靈般的色澤。

女孩就這樣看著，眼底盛滿期待。她慢慢地蹲下身靠近渡渡，小聲地說：“渡渡，真希望以后能夠和你一起表演節目呀。”

渡渡轉過頭，輕輕地蹭了蹭她的臉頰后響亮地喚了一聲，葉珞心里驀地就生出一種溫暖的感覺。

幾天后，葉珞跟著父親外出表演。等到達對方場地后，他們被主辦方告知，為了營造更好的視覺效果，設計師臨時改變了舞臺設置，高臺的四周擺放了三四臺干冰泡沫機，能夠在表演的高潮來臨之時，配合燈光特效帶來新的體驗。

葉爸爸重新設計了舞臺定位，同意了。

葉珞還記得那天的訓練彩排，父親將表演所需要的架子一一擺放整齊，然后招呼她將渡渡領到高臺邊緣的圍欄上。誰知干冰泡沫機與水泥的連接處發生了松動，電線勾住了葉珞的腳踝，還未等她尖叫出聲，她已經被強大的拉力牽引著向低處墜落。

葉爸爸只來得及縱身飛撲上去，卻來不及抓住她的手臂，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從高處墜落。

高臺的下方疊放著各類雜物，雖然減緩了部分沖擊力，葉珞仍是昏迷了3天。等她醒過來時，醫生照例為她進行應激檢查，她一邊低聲回答醫生的提問，一邊抓緊母親的手安慰著：“媽媽，我已經沒事了，別擔心。”

等到葉珞回到體驗館，她嘗試著像往常一樣走到表演平臺為鳥兒們準備食物，卻發現隨著高度的升高，她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眼前也開始一陣一陣地發黑。渡渡飛到她的面前攔住了她的腳步，它張開自己的羽翼，拒絕讓她再向上走，一人一鳥就這樣大眼瞪小眼，許久之后，葉珞蒼白著臉敗下陣來，轉身離開了爬梯。

腦海里恍然地閃過醫生告誡她的話語，他說：“葉珞，你的應激測試不太理想，我發現高處的圖片會對你的心理造成明顯波動，你很可能患上了畏高癥。”

Chapter3

那個夏天的末尾，霜語鎮迎來了十年一遇的強臺風，家家戶戶都在忙著加固門窗屋頂，葉珞家也不例外。

只是沒想到在臺風來臨的當天，街角的大廣告牌被風吹跑，直直地撞擊在了體驗館的房屋外側，小部分的落地玻璃被砸得粉碎，屋內的氣壓瞬間失衡，靠近裂洞部分的植被也因此被風卷得亂七八糟。

聽見玻璃碎裂的聲音，葉爸爸不顧葉媽媽的勸阻，獨自一人去往溫室。他費勁地將防風遮布扯下固定在裂洞上，卻也因此扭傷了自己的腳踝和手腕。

那個夜晚，體驗館損失慘重，除了館內的裝修和植物需要重新修理外，葉爸爸也不得不暫停了演出，原定的鳥藝表演被取消，一時之間，體驗館的資金流轉出現了空缺，運營也產生了問題。就在這個時候，隔壁鎮上的大企業派來了律師，希望能夠收購體驗館這一塊的地皮構建房屋。就在兩個小時前，葉珞與前來協商的負責人發生爭執，氣憤的協商者將固執擋在鳥群面前的葉珞推倒在地，粗魯地推搡開了鳥籠后，渡渡帶著所有的鳥兒飛出，風揚起囂塵，人群被突如其來的風沙逼迫著向外疾走，直到人群散去騷動才緩慢停歇。

葉珞抱著膝坐在表演臺下，周身的地面上滿是泥濘的腳印。程朗就這樣站在觀眾席看著下面發生的一切，微微顫動的指尖暴露出他剛剛瞬間爆發的能力，耳邊又再次響起輕微得鳴叫，幫幫我們。

是夜，窗簾因風起起落落，天花板上倒映著外面的街燈，偶爾能聽見一兩聲的蟬鳴，細細軟軟的悠長。

葉珞在床上再次翻了一個身，終于認命地坐起來，走到窗邊透氣，耳邊靈敏地捕捉到尖銳的鳥鳴聲。葉珞一頓，仔細辨別聲音的來源，又是一陣鳴叫，她訝異地發現，這是渡渡的叫聲。

沒有再去細究原因，葉珞伸手抓過披在椅背上的外套，向體驗館跑去。

走進館內的森林體驗區，鳥鳴聲變得越發清晰，悠長的小道盡頭就是表演的舞臺所在地，可目之所及的地面空蕩蕩的，沒有任何生物的身影。

葉珞不得不停下腳步，小聲地喊了一句：“渡渡？”

頭頂上空傳來一聲應答，葉珞抬起頭，下一秒，她就被眼前的場景驚得怔住。

氣流突然急促地涌動起來，因為受到風力的影響，周圍的葉叢發出“沙沙沙”的響聲。程朗懸在半空的身影仿佛籠罩著藍色的微光，他的發絲因風而躍動，隨后猛烈的氣流沖撞過來，葉珞一下子被風吹瞇了眼，她狼狽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沒有預料之中的可怕情節，風力減弱了下來，葉珞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發現剛剛還在空中的程朗被透明的漩渦包圍著緩慢地降落下來，直到他的腳尖碰到地面，氣流才逐漸散去。endprint

發現女孩錯愕的表情，程朗仍是沒有半點慌張的樣子，他一步一步地走到葉珞的面前，想要伸手拿掉剛剛掉在她頭發上的落葉。可還沒等他靠近，渡渡已經飛快地沖到他的面前，立起了全部羽毛，警告意味十足地叫了一聲。

“我不會傷害她的。”程朗放下了手，自覺地向后退了一步。

渡渡落在葉珞的肩膀上，仍是直直地盯著他，光芒的全數散去也意味著整個視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程朗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內斂的嗓音就在空氣中慢慢地漾開。

“你好，我叫程朗，是……一個御風者。”

御風者，意為能夠自由操縱周遭氣流，形成強度不同的風，并且擁有與駕馭風的精靈——鳥類溝通能力的一個種族。他們的行蹤飄忽不定，來自于世界各地。葉珞一直以為這只是個謠傳，沒想到他們卻是真實存在的。

Chapter4

身為御風者的程朗，是因為渡渡的呼喚來到這個鎮上的。

早在上午沖突發生時，渡渡因為大批的陌生人而驚慌失措，尖聲呼救后，吸引來了因旅行而路過霜語鎮的程朗。他站在舞臺的正前方看完了事件的整個過程，最后才選擇了出手幫忙。

“我們的職責之一就是守護鳥兒不受威脅，所以我會留下來幫助你們。”

云層被風輕輕推開，月光從頭頂落下來。葉珞看著夜色里少年的樣子，神色冷清卻又異常堅定，她用力地點了點頭，說：“謝謝。”

程朗通過面試，成為館內的訓練員。重新開始營業的體驗館吸引了大量的觀眾，葉珞驚訝地看著那些平日里難以馴服表演生澀的鳥兒在他的手下完美地完成一場場演出，甚至帶著從未見過的驚艷感，她忍不住在起伏呼嘯的人群中用力鼓掌，高聲喝彩。

在暑假的最后一天，慈善機構的管理者聯系到葉爸爸，稱他們在網絡上看見了體驗館的表演視頻，想要和體驗館合作，讓他們資助的特殊人群能夠來到館內進行參觀，并且近距離接觸動物。與此同時，他們也會支付相應的費用來進行場地的日常維修。

聽見這個消息，葉爸爸終于松了一口氣。

反倒程朗卻沒有太大的感覺，他全然未知自己所帶來的經濟效應，還是照常地待在溫室里和渡渡一起訓練。

葉珞從溫室的門口走進來，身側感受到熟悉的微風，程朗的聲音驀地響起：“葉珞，你有沒有想過重新回到高臺呢？”

葉珞一愣，酸楚地開口：“我沒有辦法站到高處去，我不行。”

“可你知道，渡渡它很想和你表演一次嗎？”

他的話語仿佛在地面上炸起平雷，葉珞暗暗握緊了手掌：“我也很想和它一起表演，可是我做不到啊……”她的情緒慢慢地激動起來，到最后的聲音都有了一絲顫抖。

程朗就這樣站在她的對面，第一次面對女生的哭泣，他顯得有些無措。他手忙腳亂地從口袋里拿出紙巾塞到葉珞的手里，不自然地安慰著：“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是你也發現了不是嗎？渡渡它……”

葉珞動作一頓，沒有回答他的話語，轉身逃離了溫室。

人的生命還有很長，可是鳥兒的生命卻不過短短十幾載。早在月前，葉珞就發現渡渡的精神狀態遠不如從前，只是每每表演時，它依舊竭盡全力去背誦臺詞，表現出歡躍的樣子，而與她獨處的時候，也是安靜停在她的身邊，試圖安撫她的情緒。

葉珞將自己鎖在房間里，在房間的墻壁上掛著她和渡渡的合照，那是她第一次和父親外出表演時拍的。她還記得在訓練后，她貼著渡渡的羽毛，小聲說：“渡渡，真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夠一起表演呀。”

葉珞也曾多次嘗試著站上高臺，可能還沒有等到達最高處，以往的記憶便洶涌而來，她不得不停下腳步，等著眼眸前的那一陣黑暗消失。

Chapter5

一星期后，鎮上的幼兒園組織了游學活動前來參觀，彼時，葉珞也答應了程朗的提議，由他來訓練她克服畏高的恐懼。

每一天都嘗試著向更高一點的地方前進，在惴惴不安的時候，程朗就會刻意制造風嘯轉移她的注意力，讓她不再只顧腳下高危，而在于如何向上躲開顛簸。一個階段的訓練結束，葉珞腿腳發軟地從爬梯上爬下來，坐在一旁的椅子邊休息。

正當她閉著眼緩和自己的呼吸時，耳邊的騷動嚇了她一跳。

葉珞抬起頭，看見約莫5歲左右的男孩正順著爬梯到達頂端，他小心地扶著欄桿靠近正立在上面休息的渡渡。葉珞的心跳倏地一停，身體已經先于腦子行動起來，她飛快地向爬梯跑去。

男孩越靠近邊緣，走動的速度越快速。他伸手去抓渡渡的羽毛，渡渡一驚，急急地展開翅膀向半空飛去。高臺的末端并沒有設置屏障，男孩腳下一松，整個人便向著前方傾斜過去。而就在這一瞬間，猛烈的風涌過來，牢牢地攔住他的動作，下一秒，他被一個人攬進了溫暖的懷里。

直到爬下高臺，對上程朗的眼睛，葉珞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沒有像往常一樣冷汗淋漓。她不敢置信地再次看了眼高臺，又看了看自己的腳下，許久，她再也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嗚咽了一聲，哭了出來。

直到多年以后，葉珞仍會記得和渡渡的最后一場演出，背景是溫暖的鋼琴聲，蔚藍色的光點，還有黑暗中輕輕的，輕輕的對答。

“所以，我不說再見。”

而渡渡就在那個夜晚，安靜地閉上了眼睛，陷入永眠。

Chapter6

時間緩慢地前進著，葉珞升上高中，離開小鎮去往城市上學，而程朗告別了體驗館繼續四處的旅行。

偶爾還會收到對方傳過來的簡訊，相互慰問著是否安好。

在大學的第一個暑假，葉珞回到霜語鎮，體驗館中的鸚鵡產下了新的幼仔，藍色的翎羽微微顫顫，像極了記憶中的那個模樣。

恍然之間，葉珞又聽見熟悉的鳥鳴聲，漸近漸遠。她突然想起曾經排演過無數次的那句臺詞：“任何失去的會以另一種方式歸來，所以，我不說再見。”

因為終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再見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