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玉萍
金翅云鵬織賜衣
文/張玉萍
《金臺集》中有詩描繪元代質孫宴的場景:“上林宮闕凈朝暉,宿雨清塵暑氣微。玉斧照廊紅日近,霓旌夾仗彩霞飛。錦翎山雉攢游騎,金翅云鵬織賜衣。宴罷天階呼秉燭,千官爭送翠華歸。”字里行間可觀質孫宴的浩大場面,質孫宴的一個獨特之處在于所有出席者都要穿同樣顏色的服裝,元人謂之“質孫服”。質孫服的面料是元代織繡中的翹楚,透過質孫服的概況,可以窺見元帝國織繡工藝之輝煌。
輿服制度是統治階級加強權力控制的一種方式,歷代王朝在建立之時都會通過輿服制度來區別社會等級。輿服制度分為車馬和服飾兩部分,其中通過服裝顏色來區分尊卑貴賤是輿服制度的重要內容。然而,元代史料中記載了一種宮廷宴會場景,從大汗到使臣乃至侍從,都穿一種顏色的服裝,這種宮廷宴會被稱為“質孫宴”,這種服裝叫做“質孫服”。那么,元代的輿服制度是皇權專制背景下的一個例外嗎?
元王朝是由游牧民族—蒙古族建立的政權,按照《元史·輿服制》所載,元朝建國之初的服飾制度相對混亂。一句“庶事草創,冠服車輿,并從舊俗”可以看出,元朝統治者入主中原后對漢族文化是兼容的態度,采取“參酌古今,隨時損益,兼存國制,用備儀文”的方式建立了王朝的服飾制度,其中就有質孫服。《元史》記載,至元八年(1271)十一月,劉秉忠、王磐、徒單公履等人上奏:“元正、朝會、圣節、詔赦及百官宣敕,具公服迎拜行禮。”忽必烈納諫,頒布了“文資官定例三等服色”。①即文官按照品級分為紫羅服、緋羅服、綠羅服三大等級,一至五品官為紫羅服,六品、七品官為緋羅服,八品、九品官為綠羅服。由此看來,元朝并非不重視通過服裝區分等級。

圖1 對鸚鵡紋樣

圖2 對鸚鵡紋樣

圖3 對雕紋樣線描圖
質孫,又稱只孫、直孫等,是蒙語jisun(意為顏色)的音譯詞,漢語意譯為“一色服”。“一色服”可能有兩種含義,一種意思是“一個人自己的衣服從上至下相同顏色,不一定與其他人同色”;第二種意思是“所有參加者的衣服相同顏色,但或許只是衣服同而非鞋帽同”。《魯不魯乞東游記》記載,“在這四天中,每一天他們都換衣服,這些衣服都是賞賜給他們的,每天從鞋直到頭巾,全都是一種顏色。”②《馬可·波羅行紀》對質孫服也有詳細記載:“衣其最美之金錦衣。同日至少有男爵騎尉一萬二千人,衣同色之衣,與大汗同。”③綜合上面兩則史料可知,上述任何一種意思都是片面的,質孫服是指所有參與者的衣服鞋帽本身一色,且與其他人一色的服裝。這似乎與“服色等第,上得兼下,下不得僭上”的規定是相悖的,《元史·輿服志》對此作出了解釋:“御賜之物,不在禁限。”④
陶宗儀在《南村輟耕錄》里記載,“只孫宴服者,貴臣見饗於天子則服之,今所賜絳衣是也。貫大珠以飾其肩背膺間,首服亦如之”。⑤馬可·波羅在他的游記里詳細記載了忽必烈時期的質孫宴盛況,“所同者蓋為顏色,非言其所衣之金錦與大汗衣價相等也。各人并系一金帶,此種衣服皆出汗賜,上綴珍珠寶石甚多,價值金別桑確有萬數。此衣不止一襲,蓋大汗以上述之衣頒給其一萬二千男爵騎尉,每年有十三次也。每次大汗與彼等服同色之衣,每次各異其色,足見其事之盛,世界之君主殆無有能及之者也。”⑥這兩則史料傳達了三點重要信息,一是質孫服為大汗御賜,這與《元史·輿服志》的記錄相契合,御賜之物可以不遵守以服色區分等級的規定。二是質孫服只是顏色上相同,統治階級依然可以通過服飾的面料、裝飾等區分尊卑貴賤。三是質孫服包括多套服裝,且裝飾華麗,制作精美。
質孫服僅由天子御賜這唯一途徑獲得,并非百官上任即有,平民百姓更不得僭越。質孫服成為浩蕩皇恩的載體,元代的達官貴人將質孫服視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元史·輿服志》記載:“凡勛戚大臣近侍,賜則服之。下至于樂工衛士,皆有其服。”⑦此處將大臣的質孫服與樂工衛士的質孫服分來講,前者提及“御賜”,后者僅為“皆有其服”。由此推斷,樂工衛士的質孫服可能并不是御賜的,只是宴會上為了服裝顏色統一、凸顯場面恢宏,才給樂工衛士配備了同顏色工作服裝而已。

圖4 成吉思汗像

圖5 元世祖忽必烈像

圖6 劉貫道《世祖出獵圖》

圖7 《世祖出獵圖》局部
這種對顏色統一的偏好應該與蒙古族傳統文化有關,根據其款式可以看出,質孫服衣袖較窄,下身較短,這應是為質孫宴上人們進行狩獵和競技比賽時行動方便而設計的,游牧民族服裝多具有此特征。據包銘新先生考證,⑧史書上具體提及質孫服的時間是1234年,早于元代建國時間1271年。這進一步證明,質孫服是蒙古族的特色服飾。元朝統治者對自己民族文化的保留并不妨礙通過輿服制度加強皇權專制,既然質孫服顏色一致,就要在數量、面料、裝飾等方面做文章,以凸顯等級差別。
《元史·輿服志》對質孫服的記載分為天子質孫和大臣質孫兩部分—天子冬天的質孫服有十一等,夏天的質孫服有十五等,共二十六等;百官冬天的質孫服有九等,夏天的質孫服有十四等,共二十三等。每套質孫服不僅包括衣袍,也包括同色的帽子和靴子。百官的質孫服比天子少,數量即成為區分等級差異的首要因素。
元代的織繡工藝發達,面料的奢華程度是其他朝代難以比肩的,史料記載:“北人華靡之服,帽則金其頂,襖則線其腰,靴則鵝其頂。”⑨作為元王朝服飾之首的質孫服,其面料更是元代織繡中的精品。《元史·輿服志》有詳細記載:“天子質孫,冬之服凡十有一等,服納石失、金錦也。怯綿里,翦茸也。則冠金錦暖帽……夏之服凡十有五等,服答納都納石失,綴大珠于金錦。則冠寶金鳳鈸笠。服速不都納石失,綴小珠于金錦。則冠珠子卷云冠。服納石失,則帽亦如之……”⑩“百官質孫,冬之服凡九等,大紅納石失一……夏之服凡十有四等,素納石失一,聚線寶里納石失一……”?天子的質孫服中有四種是由納石失制作而成,百官的質孫服只有三種以納石失制作。織金錦是元代織繡最為重要的代表,是指用金線顯花的絲織物。根據尚剛先生考證,元代織金錦分為納石失和金段子,其中,納石失數量較少,但品格更高。?如此精品自然由帝王貴族專享,而納石失最主要的用途就是制作質孫服,所以通過納石失的制作機構、制作工匠、制作工藝的情況,可推測質孫服的品質特點。

圖8 元成宗像

圖9 元仁宗像
納石失,波斯語詞的音譯,又寫作納失失、納什失、納赤思、納阇赤、納奇錫、納赤惕、納瑟瑟等。《元史》記載,納石失的織造機構大約有5所,分別是歸屬工部的兩個別失八里局和納失失毛段二局中的納失失局,以及歸屬為太子服務的儲政院系統地弘州納失失局和蕁麻林納失失局。?這些織造納石失的官府局院皆直屬中央,局內匠戶以來自中亞的回回為主。納石失的圖案帶有濃郁的伊斯蘭風情,如對動物紋樣(圖1),其中對動物紋樣一般是兩只動物身體朝向相反而頭部反轉相對的樣式,常見的有對鸚鵡紋樣(圖2)、對雕紋樣(圖3),這是區別納石失與金段子的一大區別。關于納石失的制作工藝,史料有明確記載的是“納赤思者,縷皮傅金為織文者”。尚剛先生認為這一記載的順序有顛倒,應為先“傅金”后“縷皮”,即把金箔粘附于薄皮之上,再切割成極窄的長片,即為片金錦。史料雖然沒有對于織金錦的另一種工藝“捻金錦”應用于納石失的記載,但是不排除這種工藝應用的可能性。從納石失織造工藝之精美,可以推測質孫服亦極盡奢靡。與納石失的壟斷性制作相一致,質孫服也是由官方直屬機構制作,民間不得私自織造,這無疑加強了輿服制度的等級區分屬性。

圖10 鈸笠帽

圖11 前加檐笠帽

圖12 緙絲帝王像
質孫服講究成套搭配,穿固定的衣袍要搭配對應的帽子,《元史·輿服志》里記載的帽子有暖帽、重頂冠、鈸笠、卷云冠、寶貝帽、頂笠、漆紗冠、后檐帽等。從現有圖像資料來看,成吉思汗像(圖4)和元世祖忽必烈像(圖5)中均佩戴帶后檐的暖帽,暖帽顏色與衣袍顏色一致。劉貫道所作《世祖出獵圖》(圖6)中,忽必烈身著紅色衣袍,配白色紅里暖帽(圖7)。元成宗鐵穆爾像(圖8)和元英宗愛育黎拔力八達像(圖9)則佩戴鈸笠帽,著右衽交領衣袍。墓葬出土的鈸笠帽(圖10)和前加檐笠帽(圖11)也能夠為質孫服的帽子形制提供一定參考。這件出土的鈸笠帽上有珠串裝飾,由此可見帽子也是裝飾珠寶的重要載體。前加檐笠帽相傳是元世祖忽必烈的皇后察必弘吉剌氏發明的,解決了忽必烈騎馬射獵時日光炫目的問題。皇親宗室的帽子制作同樣講究壟斷性,大德元年(1297),一位工匠給皇帝做了頂帽子,皇帝便讓監司官傳令給這位工匠:“成上位新樣黑羔細花兒斜皮帽子一個,進獻上位看過。欽奉圣旨,今后這皮帽子休做與人者。與人呵,你死也!”給皇帝做了帽子的工匠不得再給其他人做帽子,否則就是死罪。
《元史·輿服志》的記載中還提到質孫服的常用搭配:“服銀鼠,則冠銀鼠暖帽,其上并加銀鼠比肩。俗稱曰襻子答忽。”緙絲帝王像(圖12)印證了《元史》中的記載,這是質孫服的一種穿著搭配方式。
據李莉莎女士考證,質孫服的款式分為兩類:一類是天子和大臣們所穿的腰線袍以及直身放擺結構的直身袍(圖13),另一類就是樂工、衛士所穿著的辮線袍。徐霆在《黑韃事略》中記載:“腰間密密打作細摺,不計其數,若深衣止十二幅,韃人摺多爾。又用紅紫帛捻成線橫在腰上,謂之腰線,蓋欲馬上腰圍,緊束突出,采艷好看。”?內蒙古烏盟達茂旗出土的元代衣袍(圖14)款式符合《黑韃事略》中的記載,衣服面料為織金錦,至于其具體為納石失還是金段子,可根據面料上的花紋作出一定推斷。此衣主體部分為聯珠寶相花紋,右衽底襟下擺夾層(圖15)及兩袖口均繡有頭戴王冠的獅身人面紋飾(圖16)。根據尚剛先生對納石失與金段子區別的考證,納石失的圖案具有濃郁的西域風情,而金段子多以漢地裝飾題材為主。據此推斷,此衣袍應為納石失制作,如此珍貴的面料用于織造給樂工、衛士穿的辮線袍,實在不符合邏輯,這件辮線袍應為元朝上層社會所有。既然辮線袍可以制作如此奢華,那么辮線袍完全有可能位列質孫服當中,因此對于李莉莎女士的款式分類當存疑。質孫服用來區分階級差異的方面并非衣袍款式,而是更側重通過面料、裝飾以及制作的專屬性來凸顯御賜質孫服的尊貴。

圖13 直身袍

圖15 辮線袍底襟下擺夾層

圖16 辮線袍前襟圖案

圖14 辮線袍

圖17 元世祖皇后像

圖18 元代后妃畫像
《元史》中沒有提及后妃等皇族女眷參加質孫宴的著裝,根據質孫宴的盛大情況,后妃應該是會出席質孫宴的。從元世祖皇后畫像(圖17)和其他元代后妃畫像(圖18)可看出,后妃們所穿質孫服的奢華程度當與天子相匹配,其中衣袍領口部分應為納石失制作,局部可識別出對鸚鵡圖案。蒙古族貴婦佩戴姑姑冠(圖19),一般以鐵絲、樺木或柳枝為骨,外裱皮紙絨絹,插翎毛,并以金箔珠花裝飾。婦女衣袍曳地,故多有侍童在身后舉其衣裾以便其行走(圖20)。
服飾本質上是屬于“禮”的政治工具,即使顏色一致的質孫服也強化著尊卑貴賤。首先,質孫服由皇帝御賜給貴族大臣,其本身就是浩蕩皇恩的載體,元代大臣以擁有質孫服為榮。其次,質孫服由官方機構制作,民間不得私自制作和穿戴。再次,質孫服只允許在天子出席的宮廷宴會上穿著,這進一步加強了質孫服的等級屬性。最重要的是,質孫服的數量、面料、裝飾等均成為區別等級的方面,天子質孫服的數量多于百官質孫服。以元代織繡翹楚納石失為例來看其在質孫服中的使用情況,可知天子質孫服使用的納石失遠多于百官質孫服。然而,在面料上以金箔裝飾還不足以滿足元代貴族對奢華的需求,他們還要在服裝、帽子、鞋靴等表面裝飾上奇珍異寶。陶宗儀在《南村輟耕錄》里記載:“大德間,本土巨商中賣紅剌一塊于官,重一兩三錢,估直中統鈔一十四萬錠,用嵌帽頂上。自后累朝皇帝相承寶重,凡正旦及天壽節、大朝賀時則服用之。”?帽子尚且如此,衣袍、鞋靴的奢靡程度也應該是一致的。
納石失是元代織繡工藝的巔峰之作,而質孫服是納石失的主要靡費之處。質孫服顯示出元朝統治者對于奢華服裝的癡迷,究其原因,當是逐水而居的游牧民族在遷徙過程中需要攜帶價值高且輕便的財富,奢華服飾顯然契合這一需求。質孫服的制作華美反映出元帝國雄厚的物質基礎,其織造工藝體現出蒙古族織繡藝術對精麗華貴的追求,透過質孫服可一睹元代工藝美術之華光。

圖19 姑姑冠

圖20 蒙古族貴婦著裝
注釋:
①明?宋濂《元史》,1938頁,中華書局,1976年。
②呂浦譯,〔法〕威廉?魯不魯乞《魯不魯乞東游記》,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
③馮承鈞譯,〔意〕馬可波羅《馬可波羅行紀》,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
④明?宋濂《元史》,1943頁,中華書局,1976年。
⑤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376頁,中華書局,1959年。
⑥同③。
⑦明?宋濂《元史》,1938頁,中華書局,1976年。
⑧包銘新主編《中國北方古代少數民族服飾研究?元蒙卷》,54頁,東華大學出版社,2013年。
⑨葉子奇《草木子》,61頁,中華書局,1959年。
⑩同①。
?同①。
?尚剛《元代的織金錦》,64頁,《傳統文化與現代化》,1995年第6期。
?同?。
?宋?彭大雅撰《黑韃事略》,中華書局,1985年。
?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82頁,中華書局,1959年。
(本文作者為清華美術學院研究生)
責編/王可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