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琿
一九一八年一個冬日的清晨,在法國里昂附近的一個火車站,工作人員發現一名男子在獨自游蕩。他們認為他是乘坐運送德國戰俘的醫院專列而來。但是當火車站工作人員詢問這名男子的來歷時,他卻含糊其辭。這個有著黑色髭須的年輕男子病病懨懨,神志不清。他穿著法國軍隊的制服,衣服上沒有所屬部隊的番號和標簽。而且他身無分文,也沒有攜帶任何身份證明文件。醫生只好將他送至位于里昂郊外的布龍的一家精神病院。當被問及姓名時,他含混的回答聽起來很像“安瑟姆·曼根(Anthelme Mangin)”,而這就成了所有人對他的稱呼。

1917年,比利時,受傷的士兵眼神茫然,有典型的“炮彈休克”的癥狀。
一位對他心存同情的醫生照顧了他許多年,他成了當地的名人。法庭和媒體一直沒有放棄尋找他的真實身份,因為他在一戰的炮火中幸存,是戰爭遺留下來的“不明身份人口”。醫生們對引起他失憶癥的原因爭論不休,有人試圖否認他的失憶是“炮彈休克(shell shock)”引起的,因為根據規定,蒙受炮彈休克的軍人可以得到撫恤金。1942年,安瑟姆在法國一家收容所于饑餓與貧窮中死去。
“炮彈休克”已經成為描述一戰士兵經歷的一個關鍵詞。1920年,紹斯伯勒委員會(The Southborough Committee)將炮彈休克定義為“一種情緒性休克,既可能存在于具有神經質性格的人身上,也可能由長期壓力和可怕經歷所導致。休克的最終爆發往往由相對不重要的事件或者神經衰弱引起,而根本原因則是積蓄已久的壓力、緊張和痛苦”。
“神經休克”這一術語最早由心理學家查爾斯·S·邁爾斯(Charles S. Myers)發明,著名醫學雜志《柳葉刀》1915年2月刊上出現了這一概念,標志著它在學術界的首次亮相。邁爾斯受過心理學的專業訓練,又進入英國皇家陸軍醫療隊(Royal Army Medical Corps)為在法國作戰的英國軍隊提供心理咨詢服務。他對隨軍醫生沒有好感,認為他們對醫學研究心存敵意,不相信人會遭受心理創傷從而神經崩潰。到1916年7月,邁爾斯已經接待了超過2000個具有炮彈休克癥狀的病人,他意識到有必要建設專門的醫學機構來進行研究和治療。而且他很快就承認“炮彈休克”是個不準確的術語,因為有些士兵根本沒有接觸過燃燒的炮彈,戰爭帶來的壓力即可令他們陷入精神的地獄。
邁爾斯在診斷中引入了類別分析法,得出結論:軍官更多遭受神經衰弱的困擾,而在普通士兵身上則表現為歇斯底里癥和精神創傷。“教育和傳統的力量使得軍官們擁有更強的自控力,他們要成為其他人的榜樣。軍官們忙于部署軍隊、發布命令,履行自己的職責。與此同時,他手下的士兵除了眼睜睜地看著炮彈像流星一樣飛來飛去,并等待上級的命令之外沒有其他排遣壓力的辦法。”
邁爾斯深信困擾軍官群體的神經衰弱是筋疲力盡引起的神經性紊亂,會導致嚴重的情緒失控、自信心喪失、抑郁、頭痛、眩暈、失眠、噩夢、食欲喪失、失憶、注意力不集中以及偏執。個體的歇斯底里癥非常不易察覺,但是卻會導致痙攣、震顫、發汗、口吃或緘默、耳聾、失明、健忘、癱瘓、肌肉收縮、行走困難、日常生活無法自理。他們被無法忘卻過去的糾纏,無論是清醒還是沉睡,無法擺脫的回憶都不放過他們。所有士兵當中,最容易罹患炮彈休克的年齡群是18歲至25歲的年輕人。而喜歡自我分析和沉思的內傾型性格群體是最常見的患者,他們總是發揮著自己無窮的想象力,評估著自己在戰場上的生存幾率。
醫學界的態度隨即變得分化。長期以來一直存在著對某些軍人佯稱有病從而逃避責任的懷疑,雖然大眾都對出現了炮彈休克癥狀的士兵所遭受的苦刑充滿同情,但也不乏批評他們缺乏意志力和自控力的聲音。其中最尖銳的批評者乃戈特子爵(Lt Col Viscount Gort),他認為這些患者需要的不過是“一顆堅強的心臟”,炮彈休克是“對軍人這個群體的侮辱”,那些痛苦的病癥“很有可能在戰爭爆發之前就已經存在了”。鼓吹裝病論的英國專家約翰·考利爵士(Sir John Collie)認為在軍隊中佯裝有病是個嚴重的問題。一戰期間乃至戰后,他都是英國政界的一個重要人物,他對偽裝、欺騙和夸大其詞的容忍度為零。他甚至干預治療——他不贊成女性護士護理炮彈休克病人。他是保險理賠方面的專家,戰后,許多老兵申請戰爭撫恤金,他就是最終仲裁人。炮彈休克這個全新的醫學概念給他提供了深入調查的土壤。他對精神治療嗤之以鼻,稱之為“江湖騙術”,他認為只有辛苦勞作才是治愈精神疾病的萬靈藥。戰后他保持著冥頑不化的態度,將所有問題都歸罪于軟弱的意志力。他呼吁通過嚴厲的紀律和艱苦的工作來實行國民再教育。
軍隊中心理疾病的爆發與蔓延令高級軍官們十分頭疼。自1914年蒙斯撤退起就有人注意到普遍存在的心理疾病,在后來的戰役中這種現象有所加劇。約翰·考利爵士做過一個大致可靠的估計,約有20萬名士兵因為精神方面的原因被軍隊清退。在一些區域,捐軀的士兵中有40%死于神經紊亂。1916年7月至12月,索姆河戰役期間,僅在英國軍隊中就出現了16000起炮彈休克的病例。
軍隊十分排斥“炮彈休克”這個詞。因戰爭而患上精神疾病的人無法得到治療,除非他們的長官批準。在“震蕩性休克”和“情緒性休克”之間存在著一條清晰的分界線,前者即身體受損,后者則是精神壓力。炮彈休克被污名化了。索姆河戰役后,很多軍官抱怨說他們的士兵“完全沒有用……是墮落的……對戰友、對軍營而言都很危險”。后來成為丘吉爾私人醫生的莫蘭勛爵(Lord Moran)聲稱“一些應征入伍者明顯就是毫無廉恥的廢物,是城市里最糟糕的生物”。據稱,一個英軍參謀曾說:“如果一個男人讓他的戰友失望,他就應該被殺死。軍隊里要瘋子有什么用?”endprint
有許多文本資料記載關于一戰老兵的經歷。有些是紀實性報道,還有一些充滿反思力量的詩歌和小說流傳至今。德國表現主義藝術家奧托·狄克斯(Otto Dix)在1914年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虱子、老鼠、帶刺鐵絲網、跳蚤、炮彈、炮彈、地下洞穴、尸體、血漿、酒精、野貓、大炮、骯臟、子彈、追擊炮、火焰、鋼鐵:戰爭即這些,它是魔鬼的作品。
1914年,塹壕戰打響之后,戰爭很快陷入僵局,11月,基欽納勛爵(Lord Kitchener)對當時的外交大臣愛德華·格雷爵士(Sir Edward Grey)說:“我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但這不是戰爭。”但就是這看起來不像戰爭的戰爭讓前所未有的巨大數量的人精神崩潰。
對英國軍人的健康的關心由來已久。1904年,英國內務部成立了國民體格弱化委員會(Committee on Physical Deterioration),專門調查人民的身體健康和體質發展問題,并為兒童的教育和福利提供建議。對未來帝國的子民生長在貧窮、疾病和饑餓當中的恐懼在政府官員的心中回蕩。丘吉爾曾于1912年說:“貧弱心智的增加對整個民族來說是個可怕的威脅。”
政界人士和普羅大眾對炮彈休克的態度各異,有人輕蔑,有人同情。醫學界和軍界則體現出更深切的擔憂,但也分“鷹派”和“鴿派”。對于炮彈休克的診斷從未達到令人滿意的準確率,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難以辨別,軍方高層對心理學和精神病學的假說懷有很深的敵意,只有身經百戰,久經沙場的作戰部隊才對精神崩潰的士兵有著些許理解。最大的爭議還是在于種種表現到底是炮彈休克,還是在面對敵人時的怯懦或逃避作戰的詭計?那些精神異常的人所做的是否僅僅是讓自己的戰友暴露在危險中?如果精神崩潰無法避免,那么一支軍隊如何在戰場上取得勝利?為何有人失去自控力,有人卻安然無恙?包括運動在內的娛樂休閑活動幫助某些人放松神經,幽默感釋放了壓力,宗教信仰也能安撫某些人的靈魂。大部分士兵的確成功克服了戰爭的壓力,但是那些意志力薄弱,士氣盡散的人又該怎么辦?
艾佛·格尼(1890年-1937年)是個英國詩人、作曲家,但也是一名一戰士兵。他的很多作品揭示了普通士兵的精神狀況,在一眾主流歷史學家的作品中顯得獨樹一幟。他出身貧寒,但天資聰穎,獲得了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的獎學金,跟隨查爾斯·斯坦福爵士(Sir Charles Stanford)學習作曲。在倫敦求學的時候,格尼被周圍的人當成怪胎,這是因為他總是過于緊張。他的朋友——同為作曲家的赫伯特·霍威爾斯(Herbert Howells)說他“奇怪、不安,但可愛、聰明,有種強烈的、無法抗拒的魅力”。1914年,他欲入伍卻因視力不合格遭拒。他希望戶外生活能強化自己脆弱的神經,于是再次申請入伍,終于在1915年2月通過了征兵考核。從1916年5月開始,他一直在法國服役。在很多方面,他都是個一團糟的士兵,他反抗枯燥的軍隊訓練,不喜歡上級派給他的各種任務。一次例行檢查,長官批評了他的散漫無序,但是他的班長為他辯護,稱他是“好人”,總是在炮火面前保持鎮定。他憎惡軍隊管理那一套,但對戰友們的鎮定和勇氣感到非常欽佩——“只有戰友之愛才能讓一切美好起來”。在戰壕里,他發現寫詩比作曲要容易一些。
兩次受傷之后,1917年,格尼在英國多家陸軍醫院中多次輾轉。他愛上了一個照顧他的護士,但是這段情事沒有持續太久,他緊接著出現了抑郁的癥狀,情緒起起伏伏,1918年6月,他甚至試圖自殺。1918年10月,他終于出院,隨機回到皇家音樂學院,成為拉爾夫·沃恩·威廉姆斯(Ralph Vaughan Williams)的學生。但是他始終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音樂事業上,只好揣著微薄的戰爭撫恤金回到家鄉。后來,他一直倚靠朋友和家人的幫助。他的情緒始終處于不穩定的狀態,他會在大晚上離家出走,在鄉間道路上徒步好幾英里。1922年9月,他被診斷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癥。他的兄長沒有照顧精神病人的耐心,把他送進了一家昂貴的私人療養院。格尼感覺自己仿佛在坐牢一般,他的理想主義逐漸轉化為絕望,在療養院里度過了自己的余生。
格尼曾經在1918年申請過戰爭傷殘補助,但是他的請求被駁回了,官方聲稱“他的病情并非由戰爭引起,只是在戰爭中惡化而已”,這是他們常用的伎倆。1925年3月,他在達特福德精神病院寫道:“身在病房中,一日清醒十二個鐘頭,痛苦難熬。牢獄生活都要比這個好。”
1917年,邁爾斯接到命令,調查英國國內對炮彈休克病人的治療情況進展如何。邁爾斯調查發現,截至1916年4月,超過12000名被送到綜合性軍事醫院的病人沒有得到專業醫生的治療,甚至連病歷都找不到了。對于類似格尼這樣的二等兵的治療方案通常包括懲戒和電療,對軍官的治療方式則是理療、心理咨詢和催眠。
加拿大心理學家劉易斯·葉蘭德(Lewis R. Yealland)曾于1916年的倫敦國立醫院當過住院醫生,通過他的經歷可窺見當時對炮彈休克的治療有多么嚴苛,他的某些療法甚至可謂折磨。他曾經治療過一個患有緘默癥的24歲士兵。
“此人參加過蒙斯撤退、馬恩河戰役、埃納塹壕戰、第一次和第二次伊普爾戰役。1916年4月,他被送往薩洛尼卡,3個月后,他在騎馬時突然墜落。此后5天都沒有恢復意識。醒來時他全身發抖,無法說話。又過了9個月,我見到了他,他一直保持沉默。我們嘗試過很多辦法讓他開口說話。有次,我們把他綁在椅子上,讓強電流刺激他的頸部和喉部。我們用燃燒的煙頭試探他的舌尖。但這些辦法都沒能恢復他的語言功能。我嚴肅地跟他提起他的職責和家人。電療室的門緊閉著,他知道只有痊愈才能離開房間。我們對他用了多次電療法,最后他終于被治愈了。”
葉蘭德還記錄了許多其他病例,他會直接質問病人“你想不想被治好?”他對病人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因為他認為溫情會使得他們的癥狀加劇。恐嚇和凌辱才是他的風格。
一戰中出現的炮彈休克波及的范圍之廣泛,使得醫學界發明了一個新的術語來命名這種現象。無論是醫學界還是軍方的態度都是模棱兩可的,對其的療法也激進而危險。在這個過程中,精神療法得到了發展,開明的觀念也日益流行。人們希望更加完善的訓練能夠降低士兵精神崩潰的概率,但是對普通士兵通過裝病當逃兵的懷疑和指責的聲音一直存在。相形之下,軍官們則獲得了更多的理解和尊重,對他們的治療也更加溫和。截至1918年,英國政府為超過40萬名殘疾的陸軍士兵和海軍士兵提供了醫療救助和撫恤金。醫療機構也因此而革新:到1920年,英國已擁有113家醫院,18600個床位,專門接收受傷軍人,另外還有48家精神病醫院。到一戰結束時,8萬名患有炮彈休克的病人在英國皇家陸軍醫院(RAMC)得到了治療。戰后,20萬名一戰老兵接受了政府發放的針對精神疾病的撫恤金。直到1939年,英國還有4萬名老兵仍飽受一戰帶來的精神創傷,撫恤金也仍在發放。
1922年,醫學界拋棄了“炮彈休克”這個術語。但是這個詞繼續為大眾所使用。隨著越南戰爭、伊拉克戰爭、阿富汗戰爭的結束,諸如“創傷后應激障礙(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戰斗應激反應(combat stress disorder or reaction)”這樣的詞匯又重回大眾視野。士兵已遠離了戰場,戰爭卻仍在腦中繼續。無論這種病癥叫什么名字,可以肯定的是,戰爭不僅摧毀人類的家園,也傷害人們的心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