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遠+戈德文
美國陸軍幾年前曾推出出版物《特大城市與美國陸軍:為復雜和不確定的未來作準備》,將大城市視作美國陸軍的重要作戰環境,但實際的戰例并未出現。而當前,美國軍事研究者則將重點放在中等城市,認為未來作戰,中等城市變得日益重要——
近年來美國戰略的主要弱點之一是相對忽視了城市的重要性。城市戰爭研究不夠周密,其文獻很大程度上和當代安全政策領域無關。由于這些原因,美國陸軍幾年前的出版物《特大城市與美國陸軍:為復雜和不確定的未來作準備》試圖激活戰略和城市之間的關系,但這種嘗試得出的結論令人失望,是一個很大的遺憾。
該出版物的中心前提是特大城市(此處定義為人口超過1000萬的城市,俗稱“人口炸彈”城市)代表了“地球上人類活動的中心,所以特大城市未來產生的沖突絕大多數都需要軍事干預”。這個前提是對全球21世紀高度復雜的城市化進程的一種選擇性解釋。此外,特大城市的規模“使軍隊不能運用歷史上既有的方法”,因此“特大城市從根本上是一個全新的作戰環境,陸軍必須重塑自身并發現新途徑”。這種說法無疑是片面之詞。上述觀點忽視了一點,即冷戰后的軍事研究成果仍然存在價值,具有諷刺性的是其中一些研究恰是美國陸軍授權開展的。
《特大城市與美國陸軍:為復雜和不確定的未來作準備》的重大缺陷在于其戰爭類型劃分主要著眼于系統分析方法論,而忽視了長期以來城市研究領域的其他相關研究材料。
鑒于上述不足,有專家提出,美國陸軍不能在特大城市投入太多精力,將其作為未來主要戰略環境,原因有三:首先,特大城市未必是美軍在未來投入戰斗的主要城市地區,相反,中等和更小城市在未來數年仍然可能是重要的作戰環境;其次,特大城市并不特別,并非什么新的軍事現象。任何城市的作戰方法都是從陸軍所經歷的城市戰爭基本原則中總結出來的,至少從20世紀中葉以來就是如此,盡管隨著科技發展,城市戰爭的大多數基本原則可能仍然與一般研究相關;最后,美國陸軍需要將城市戰研究嵌入到長期的周密戰略研究中,這種研究計劃必須系統地把軍事上的考慮和市政管理、城市地理、城市規劃三者結合起來。
作為戰略據點的城市:中等城市變得日益重要
在人口發展趨勢上,21世紀前1/4的最大變革是人們從鄉村涌向城市。2007年,半個世界跨過了一道標志線:50%的全球人口生活在城市中。目前城市人口每年增加6500萬——速度如此之快,相當于每年增加7個新的芝加哥市。毫不奇怪,城市化革命已經引發了這一轉變對世界未來經濟結構和地緣政治穩定的爭論。這種轉變推動了經濟發展和社會流動性。城市化被許多學者看作從拉美到中東和非洲一些地區緩解長期貧困和政治不穩定的一個解決方案。需要引起注意的一個重要事實是,40%的城市化發生在亞洲。正如麥肯錫公司資深董事理查德·多布斯所說,“城市的新時代實際上屬于亞洲城市”。到2025年,16億亞洲人將居住在城市里,約占全球城市人口的一半。世界最富有的25個城市,有9個位于亞洲,北京和上海有望居于洛杉磯和巴黎之上,而新德里和曼谷將超越底特律和巴塞羅那。2020年代末,大約30萬億美元或者全球GDP的65%,將由600個左右的城市產生,這些城市1/3以上位于發展中國家。
美國軍事戰略家需要把握的一個關鍵點是,發展中國家的城市增長預計不是集中在少數特大城市,而是一群更加分散和多樣化的中等城市,人口從15萬到1000萬不等。2011年,全球城市化的權威研究機構麥肯錫全球研究所指出:與普遍的看法相反,大城市在過去15年里并未推動全球經濟增長;事實上,許多特大城市的經濟增長速度不及其所在國家的經濟增長速度,我們預期這種趨勢還將繼續下去;我們估計到2025年,今天的23個特大城市對于全球經濟增長的貢獻度會在10%,低于目前他們在全球GDP中14%的份額……到2025年,為全球經濟增長貢獻半壁江山的600個城市中有577個是快速發展的中等城市,就是它們從當前的特大城市那里“拿走”了增長份額。
2012年,麥肯錫全球研究所進一步確定了一個名為“新興440”的城市群,這些城市預計在2025年及以后,將占據全球經濟增長的47%,或者是17.7萬億美元的份額。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數字中只有20個被歸為大城市,其余都是中等城市。在這些中等城市里,有200多個在中國;50多個位于拉丁美洲,還有39個在非洲和中東。
與美國陸軍2014年的報告相反,在未來10~15年,“特大城市在任何未來需要美國軍事干預的危機中將成為戰略關鍵地域”的說法絕非不可避免。相反,城市化的真正吸引力是“新類型的具有活力的中等城市”。例如在未來10年,印度新興的紡織業城市蘇拉特和尼日利亞的煉油中心哈科特港可能比孟買和拉各斯這樣的特大城市更加重要。這意味著新的特大城市可能會從快速增長的中等城市發展起來——這些中等城市包括印度的金奈,巴基斯坦的拉合爾,中國的天津和深圳,或者從頭開始,在一個“一片空白”的高技術城市或者“智能城市”里發展起來。
城市化的另一種結構正在迅速出現,著名的社會科學家薩斯基亞·薩森(Saskia J.Sassen)指出,在分析城市時,城市所在地區和全球政治經濟影響力要比其人口規模更加重要。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許多中等城市在戰略重要性上可能堪比特大城市,在經濟實力和地緣政治意義上甚至超過特大城市。談到西非,麥肯錫全球研究所指出:“我們預計體量大的中等城市和一些體量小的中等城市的重要性會超過該地區最大的城市拉各斯”。endprint
一些作家如P.利奧塔和詹姆斯·米斯凱爾,把特大城市看作前所未有的現象,“不堪重負的,充滿危險的,難以管制的……不同于地球上以前出現過的任何事物”;其他分析家則對這種結論滿腹狐疑,如城市專家喬爾·考特金認為,發展中國家更加分散的城市移民進程是基于多樣性而不是集中性。毫無疑問,近些年來城市在發展模式上更顯著的特征是去中心化的網絡和集群,而不是集中。
對于美國陸軍而言,一些城市很可能成為未來的作戰環境。然而,特大城市將成為美國地面力量主要戰略環境的想法迄今為止仍是未經證實的假設。在未來數年里,特大城市可能在戰略重要性上遠不如去中心化的中等大城市集群。
研究城市戰爭要重視過去的理論基礎
與《特大城市和美國陸軍》所表達的觀點相反,大型城市并沒有“使軍隊無法應用歷史上既有的方法”,也不是一種使推翻以往研究的“全新作戰環境”。粗略審視工業化以來城市戰爭的歷史,也會看出一些必須由今天的軍事專業人員研究的長期特征,這些特征包括:一個動態的、非線性的環境,不易于軍事指揮和控制;由于現代城市建筑的密度和規模,戰斗頻繁而零星;直接瞄準火力武器在清理街道和建筑方面的重要性;城市中大量平民人口的問題;在建筑眾多的城區迅速聚集部隊;參與城市戰的士兵的身心壓力;諸軍兵種聯合作戰的需要等。
上述這些特征在未來數年中都不會過時。如果人們認為特大城市本身就是一個較小或中等城市的擴展,那么按理說城市軍事行動就不可能從零開始,而是對自身已知方法的擴展和應用。盡管精確彈藥、機器人和熱壓武器在技術上有穩步提高,但城市戰研究領域里鮮有革命性的突破。特大城市潛在的作戰只是在規模和密度上和以往城市戰有所不同。城市戰面臨的問題是:無窮無盡的結構和設施,攫取和控制它們需要復雜的計劃、方案和程序,因為沒有兩個城市非常相像。由于這些原因,現代城市作戰的大多數軍事規劃者會明智地關注部隊發揮的作用。這不是偶然的,那些在現代城市戰爭中打贏的軍隊——從斯大林格勒和柏林的俄軍,到馬尼拉、順化和費盧杰的美軍,再到加沙的以色列軍隊,都是具有許多小分隊戰術和兵種合成經驗的一般意義上的部隊。
值得注意的是,軍事分析家如保羅·范·賴珀、羅杰·斯皮勒、羅伯特·斯格爾斯、艾麗斯·希爾斯和羅伯特·歐文發表了關于城市在未來戰爭中作用的研究成果。這些研究大部分是在全球化和信息革命大發展早期開展的,但它們的知識嚴謹性和洞察力值得關注,在關于未來沖突中城市作用的項目中有必要認真考慮它們。因此,1990年代和21世紀初的城市戰爭學者的主要思想值得本文再次加以強調。
英國學者艾麗斯·希爾斯(Alice Hills)2004年的著作《城市未來戰爭》是跨城市戰爭研究的里程碑,該書強調了城市軍事行動保持著高度多樣化和異質化的現實。她認為戰略家們沒有為決策制定者和軍事人員提供一個更高層次的概念框架:提出一種(西方式的)對城市作戰的戰略認識,需要協調矛盾和緊張關系——如一方面是脅迫、戰斗和破壞等安全要務,而另一方面是人道主義救援、全球化和技術發展。這就需要想象力來超越當前的情境和利益。對于希爾斯來說,雖然“城市戰爭的戰略基本規則”已經出現,但由政治決定的指導未來城市軍事行動的戰略邏輯仍然難以捉摸。
羅伯特·歐文在2001年寫道,城市戰中先進軍隊面臨的真正問題是一個悖論:“最想在城市中打仗的(非國家)團體最沒有能力打,而最有能力打大規模城市戰的人最不想打。”歐文在城市戰爭和具有長期特殊意義的沿海戰爭之間畫了一條有趣的平行線,他提出在大城市作戰的戰略方法可以從如下方式中獲得:把城市群看作需要由聯合部隊來嫻熟地機動、牽制或者封鎖的“城市群島”。
牽制和機動的主題在羅伯特·斯格爾斯和保羅·范·賴珀的研究中也非常突出,在今天也仍然有用。作為前高級軍事人員,兩位作者都試圖在城市作戰中把作戰和戰略問題綜合起來。斯格爾斯主張采用一種高度差異化的城市作戰戰略來牽制城市,利用高技術兵器進行打擊,使用聯合部隊奪取決定性的地點和節點。他還建議用高空無人機和精確彈藥耗光被包圍城市的資源,瓦解敵軍的意志。斯格爾斯認為在未來的城市戰中,戰略規劃者們需要始終意識到一條核心定理:“美國近戰士兵的寶貴儲備只比紐約市警察局略大。”鑒于當前部隊精簡和財政緊縮的挑戰,這種警告可以說比以往更加中肯。同樣,一位富有經驗的海軍將領保羅·范·賴珀更傾向于使用“變色龍”式的城市機動作戰,在城市戰中用諸如“多維機動性”(轉移機動兵力穿過三維地形的能力)和“實測火力”(在給定的交戰規則下把火力和運動結合起來)之類的概念。
到本世紀頭十年中期,隨著美國及其盟國卷入伊拉克和阿富汗的非常規沖突,美國對城市戰的研究日趨式微。2004年以后,許多城市沖突研究被歸入反叛亂、脆弱國家(即被各種暴力沖突纏繞,政治、社會或經濟不穩定的國家)穩定問題和作戰層面上的混合戰爭等,而對城市戰爭的本質以及城市戰的基本原則關注不夠,這樣做并不明智。總之,特大城市作戰并非新鮮事物,過往的研究成果依然存在價值。
城市作戰需要權衡多方面因素
簡而言之,21世紀城市作戰的真正新穎之處不在于新的特大城市軍事方法論,而在于修改既有學說和概念并把它們融入到系統的、跨學科的、戰略層面的城市研究領域中來。正如一項重要的國際研究項目所指出的那樣:“沒有哪個單一學科能夠囊括在城市地區使用軍事力量的內在復雜性。”研究城市戰略視角方面的工作需要包括軍事史、人文地理學和社會學;城市規劃和建筑設計;市政管理程序;犯罪學,警務和使用應急服務。分析家如戴維·吉爾庫倫所提出的系統理論在《特大城市與美國陸軍》中受到青睞,可能會派上用場。然而,這種方法只是研究人員尋求理解現代城市環境中人口和地形特征對軍事影響的一個研究路徑。endprint
將城市研究納入戰略離不開謹慎的分析和辨別力。分析家們需要區分什么是由城市幫派和黑社會受利益牽扯而發動的高強度犯罪活動,什么是持有武裝的城市激進主義分子出于政治動機發動的低強度沖突。
將城市研究的各個方面納入戰略考慮,可能至少在與未來戰爭有關的三個領域提高我們的認識:將城市視為戰略據點,了解全球城市和地區城市的差異,從城市安全控制原則中推導城市作戰的程序。在觀察作為戰略據點的城市時,軍事人員和決策者們需要把大城市看成體現了所有大規模城市規劃復雜性的人類城市集合體。實際上為了掌控城市,軍事戰略家們必須切人城市規劃執行者的思維模式。
在城市戰中,控制民用基礎設施具有戰略意義,這些設施包括水凈化和電力設施,垃圾清理和醫療設施及公共交通等。如果城市戰是未來的作戰環境,那么必須開發一種城市戰略視角,這有助于確定政策選擇的實用性和干預行動的規模,還有助于制定參與規則,并為軍事力量在這些城市突發事件中可能發揮的作用提供建議。
評估全球城市和地區城市的差異具有重要意義。如前文所述,作為不斷擴張、管理不善的巨型城市的對立面,一個多元化的中等城市網絡可能在亞洲、拉丁美洲和非洲發展起來。這種過程代表了一種復雜的城市化模式,需要防務專家進行最嚴密的戰略分析。在該領域,軍事研究人員可以從城市理論家的研究工作中獲益。這些城市理論家包括羅伯特·紐爾沃斯和托馬斯·希維爾特斯,兩人對“影子城市”和Zwischenstadt(或“沒有城市的城市”)有所研究,強調在密布孤立據點和社交網絡的棋盤里用集群的“城市網絡”取代許多中心化的城市集團。準確把握城市作為未來的戰略環境,那么美國陸軍必須對研究工作投資,把有影響力的全球城市、擴張中的特大城市和新興的中等城市區別開來,把郊區、半郊區和內城區等人類居住區形式區別開來。
需要在軍事上加以關注的另一個層面是,研究安全控制的市政原則。證據表明,在去中心化條件下或在缺乏治理的城市地區,控制暴力的軍事努力最好集中在構建市一級或社區一級的安全形式上。為了指揮和控制的目的,軍事專業人員可以通過研究當地社區一級的執法情況來洞察城市。這種類型能夠揭示不同社區的控制方法:是采取“封閉社區”和繳械等強制方式,還是采取社區警務等服從措施。
結語
現代城市仍然是最不為人所了解的潛在的沖突環境,戰略理論也明顯滯后。將特大城市這種形式作為未來美國軍事干預的主要戰略地點是不可行的。全球城市化是高度多樣化的,實際上中等城市比特大城市要多得多。在發展中國家,一些充滿活力的中等城市有其自身的移民群體和經濟中心,可能要比發展停滯的特大城市更具有戰略上的重要性。此外,剛剛經歷了10多年的局部地區戰爭,美國陸軍正在進入一個規模縮減和重組時期,這是由于國內財政緊縮造成的。因此美軍需要謹慎對待用以未經檢驗的以人口為中心的特大城市戰爭假設來取代有爭議的以人口為中心的反叛亂嘗試。
削弱美國戰斗力的最快方法是在沒有徹底檢查全球城市化的復雜動態可能如何展現的情況下,就把大量部隊部署到城市中。當涉及到城市作戰時,安全分析家們需要知道,在現代地面力量的一般用途和城市環境的獨有特征之間,始終有一種天然的緊張關系。
在多種多樣的城市地區,有許多不同類型的城市突發事件需要考慮:從全面的戰斗行動到人道主義救援,從保護孤立據點和疏散通道到沿海地帶的作戰。鑒于這種多樣性,軍事專業人員需要謹慎行事,不要尋求可能被證明是政策死胡同的單一研究路徑。
把城市化現象作為未來沖突環境加以認真研究是合理的,但是將特大城市視為美軍主要戰略環境,這種案例尚未出現。
編輯/劉蘭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