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荒田
以何種方式述懷
◎ 劉荒田

“那些年,我在唐人街的一家食品店當肉類部的小經理,下班后在麥當勞快餐店兼職,中間隔了兩個小時。沒地方可去時,我愛走進加利福尼亞大街旁邊的中山公園,坐在石凳上休息。我總是在那個時間看見紅磚砌的地面上的日影。日影是會跳舞的,從這一點蹦到那一點,眨眼間,它又躲到葉子下面去了。我瞇著眼看太陽,想著那光點是不是你老人家眸子的反射。”
我的同齡人坐在午后客人極少的咖啡店里向我傾訴,語調低沉,聲線異乎平時。我差點驚呼:他吃錯藥了嗎?他并不在乎我是否留心,眼神越發迷離,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每天對著同樣的日影至少發呆一個小時。太美妙了!憑借它,我想起自己的孩提時光。巷子兩旁的青磚墻壁上暈著一團團日影,地上有一個個雞蛋大小的光斑,我滾著鐵環,從光斑旁邊轉過來,又拐過去。”
我和他都已年近七旬。他和我中學同窗六年,他大學畢業以后當教師近十年,然后移民美國三十年。我常在唐人街的食品店里碰到他,但他忙于剖魚、切肉,彼此無法細談。如今他還在食品店當肉類部經理,他曾告訴我,他最大的挫折是長子三十五歲那年因癌癥去世。
我端詳他的臉,那深深的酒窩讓我想起校園早晨的跑道。那時他是校田徑隊的選手,釘鞋支撐著他健美的軀體,我看了也羨慕。
他還不敢退休。“經濟不是首要的問題,主要是怕無事可干,日子難打發。”他擰著濃眉,喝著早已變涼的咖啡說道。
一個小時以后,我們道別,他感謝我陪他。“我來這里報稅,會計師讓我等一個小時,我正愁時間難以打發,你就迎面走來了。哈哈,有緣!”
我到街上專揀帶日影的地方走。藍天坦蕩,建筑物端直,除了地面,陽光無處停泊,好在我行走的身軀可以制造日影。突然,我想到了文學,倘若我的同齡人喜歡文學,那些年在公園里對著日影以詩抒懷,泛濫的感情有了溢洪道,是不是會好受一些呢?(摘自作者新浪博客圖/Eiko Oja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