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文嶺
黃易書畫中的“文人氣”探析—以廣東省博物館藏品為例
□ 任文嶺
對于黃易書畫作品中的“金石氣”,一直以來學界多有論述。如近人李濬之(1868-1953)在其《清畫家詩史》中評價黃易山水畫“冷逸幽雋,以淡墨簡筆寫取神韻,妙有金石氣味”,美術史學者萬青屴(1945-2017)在其《并非衰落的百年》中將黃易與奚岡稱為“融入金石趣味的正統畫家”。可以說,無論是在黃易以訪碑題材為代表的繪畫作品中,抑或是脫胎于《西狹頌》《校官碑》等秦漢石刻的隸書作品中,均充溢著一股古拙蒼莽的金石氣息。但同時不可忽視的是,在黃易的諸多書畫作品中,也同樣有著不可抹卻的“文人氣”。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學界對此卻鮮有論及。本文試從廣東省博物館所藏黃易《荷魚圖》《隸書七言聯》兩件作品入手,并結合黃易其他傳世書畫作品,對其書畫中的“文人氣”進行初步探析,以求拋磚引玉,引起更多學者同道對此問題進行深入研究與闡釋。

[清]黃易 對天于性七言聯 163×34cm×2 紙本廣東省博物館藏釋文:對天可說方開口;于性無加莫動心。嘉慶三年十月三日,黃易。鈐印:黃易私印(白) 煙波散史(朱) 碑癡(朱)
黃易《荷魚圖》軸,紙本墨筆,縱109厘米,橫31.5厘米,1961年入藏廣東省博物館,20世紀60至80年代曾經張珩、謝稚柳、徐邦達、蘇庚春等鑒定為真跡,并被定為“一級文物”。此圖左上作者署題:“好似玉人微醉后,一杯推出水晶宮。秋盦仿青藤道人。”署款下鈐“易”朱文印,圖右下又鈐“黃九”朱文方印。畫心下部鈐有鑒藏印:“南皮張氏可園考藏庚壬兩劫所馀之一”朱文長方印、“可園清供”朱文長方印、“第三品”朱文印、“黃節所得金石書畫記”朱文長方印、“黃節審定”朱文方印。可知此圖先后經河北張權(1860-1930)、廣東黃節(1873-1935)等人收藏。左裱邊另鈐有“芳圃眼福”朱文方印,右裱邊有近代書法家羅復堪(1872-1955)題跋:
黃秋盦,金石家,兼工繪事,故往往有一種淡雅氣。余所見其畫多系冊頁、手卷及小條,甚少巨制,筆法秀峭超逸,恰到好處。此幅自謂摹仿青藤,雖不類青藤之古樸高渾,然圓健雋朗亦甚可愛。即其題字,頗與平日不同,蓋擬作別成面目,觀者正不必于此中饒舌也。展觀之。重光單閼玄月,七十有八老人羅惇復堪跋于唐牒樓。
《荷魚圖》構圖雖簡潔,但筆墨嫻熟,揮灑自如,既將徐渭的大寫意與惲壽平沒骨畫法有機地融為一體,又有自家風格,當為作者晚年代表作品。荷花與游魚的畫面組合,寓意深遠,亭亭玉立的荷花,展示了作者超凡脫俗的人生與藝術追求,而游魚又增添了一種“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意境。恰如羅復堪在題跋中所評“此幅自謂摹仿青藤,雖不類青藤之古樸高渾,然圓健雋朗亦甚可愛。即其題字,頗與平日不同,蓋擬作別成面目,觀者正不必于此中饒舌也。”
《隸書七言聯》,紙本,縱163厘米,橫34厘米,也是1961年入藏廣東省博物館,后被定為“二級文物”。所書七言聯為“對天可說方開口;于性無加莫動心。”署款“嘉慶三年(1798)十月三日,黃易”,鈐“黃易私印”白文方印、“煙波散史”及“碑癡”朱文長方印。黃易隸書主要脫胎于厚重方整的《西狹頌》和《校官碑》等秦漢石刻,帶有明顯的崇碑傾向,但因其所處時期碑學與帖學界線并不明顯,碑學書法在理論與創作實踐上都尚在逐漸發展中,不僅僅是其楷書、行書作品,其成熟時期的隸書作品也往往具有碑學與帖學的雙重藝術風格,《隸書七言聯》恰恰就是這種能夠反映其晚年隸書創作風貌的代表作品。
相較于黃易那些帶有明顯所謂“金石氣”的訪碑題材作品,《荷魚圖》《隸書七言聯》這兩件作品中的“文人氣”反而更為明顯。那么,這究竟是“頗與平日不同,蓋擬作別成面目”的個案,還是在其作品中帶有普遍性?縱觀黃易的整個人生經歷與藝術創作歷程,可以發現這種“文人氣”并非巧合,而是貫穿于其書畫藝術創作始終,并由于創作時期或題材等不同而呈現出不同的特點。
一、從書畫藝術淵源上來說,黃易的書畫創作深受宋元以降文人藝術家熏陶,“文人氣”自然貫穿其整個書畫創作始終。
黃易出身書香門第,其父黃樹穀(1700-1751)“能隸書善蘭竹工詩”,與金農、黃慎等交好,其母梁瑛(1707-1795)亦有詩名。黃易自幼承襲家學,雖然在八歲時父親即去世,但家庭對他的影響卻極為深遠,“年十三即篆書《云松巢志》,以上石”①,可見在少 年時期黃易打下了良好的書畫創作基礎。
在書畫創作上,黃易并無專一宗法,董源、巨然、倪瓚、黃公望、董其昌、查士標、惲壽平等諸家作品,他都曾臨仿學習過。錢泳(1759-1844)《履園畫學》評其山水畫“入李檀園(李流芳)、查梅壑(査士標)一派”②,蔣寶齡(1718-1841)在《墨林今話》中載其“善承家學,尤工山水,與鐵生齊名。馮墨香謂:‘得北苑、巨然法’。然其所作,每多干筆,蕭疏淡雋,究于倪、黃一派為深。花卉則宗南田,而筆有神韻,別成一格。”③從他傳世的許多繪畫作品署款中,都可以看出他對諸家作品的臨仿,如民國年間出版的《黃小松仿古山水冊》中就有署題“法查梅壑(査士標)”、“擬楊龍友(楊文驄)”、“臨松圓詩老(程嘉燧)”、“擬漸江學人”、“學且道人(高其佩)”,天津博物館藏《得碑十二圖》中也有“黃易仿南華散仙(張鵬翀)筆”、“黃易仿白云溪外史(惲壽平)”、“黃易學筱飲山人(陸飛)筆”,《荷魚圖》署款也寫道“秋盦仿青藤道人(徐渭)”,無錫博物院藏《書畫合冊·雨竹圖》中繪有“學冬心先生”等等。可以說,在長期的臨仿與創作之中,文人畫意識早已深入到黃易的創作觀念之中,正如他在一方“詩情畫意”印章邊款中所透露:“當夫揮毫為詩,泚筆作畫,山容水態,雨意云情,悉驅役于腕下,不知是詩是畫。”④此外,他還曾在《嵩洛訪碑圖》題跋中提及:“余坐洞內指工人摹拓,望隔河峭壁,皆倪黃粉本。”可見,倪瓚、黃公望等人的影響,已經深入到他的創作觀念與意識當中,當其進行書畫創作之時,必然會受到倪、黃等諸人影響,“文人氣”也就會自然而然地融入到其書畫作品中了。
二、從筆墨技法與畫面意境來講,其訪碑題材系列作品所描繪的雖然為具象存在,但其畫面創造出的意境卻延續了傳統文人畫的藝術特質。
黃易傳世作品中,以訪碑題材系列作品最具個人特色。上文已經提到,《得碑十二圖》署款中有“黃易仿南華散仙(張鵬翀)筆”“黃易仿白云溪外史(惲壽平)”“黃易學筱飲山人(陸飛)筆”等,其他訪碑題材作品如《嵩洛訪碑圖》《岱麓訪碑圖》所運用的筆墨技法,以及這種將題跋、圖像有機組合為一個不可分割的畫面整體,應該說也是源自文人畫的藝術傳統。
從另外一個層面上來說,這些訪碑題材繪畫作品,基本上都屬于紀游圖的繪畫形式,往往“記文人游覽自然景觀后所繪山水,其中又以記錄名山大川的名勝圖為主。這類紀游圖和名勝圖,雖以實景為依據,但主旨仍是緣物寄情,或紀念游賞、雅會等文化活動,或表達超塵脫俗的生活理想,或抒寫耽樂山林的閑情逸致,或寄托眷戀家園的鄉土之情”⑤。與其他紀游圖不同的是,黃易的訪碑題材系列作品主要興趣并不在于描繪風景的秀麗或雄偉,更多的是突出古跡的遺存及古碑的命運。這類作品雖然描繪的是具象的真實存在的事物或景象,但作者卻往往意趣為之,構圖簡淡,用筆多以淡墨干筆為主,并不追求過多的墨色變化,“以淡墨簡筆寫取神韻”,使畫面產生一種夢境般的意味,再加上題跋與內容緊密相連,從而使其作品在風格、意趣上別具一格,可謂延續了傳統文人山水畫的藝術特質。
三、從時代審美傾向與藝術交游影響方面來說,黃易成熟時期的書畫創作最終注定會回歸文人審美趣味。
就時代背景而言,當時的畫壇主流仍然以文人畫為主導。作為一個集篆刻家、金石學家、書畫家于一身的人文藝術家,黃易書畫創作最終所追求的,必然是文人畫一直以來所倡導的傳統。這一方面是黃易個人藝術歷程發展的必然結果,另一方面與他的藝術交游也有很大的關系。
黃易早年師從丁敬學習篆刻,又與陸飛、金農、羅聘、錢大聽、錢坫、奚岡、孫星衍、陳鴻壽、畢沅、阮元、翁方綱都有金石、書畫交往。這些人,要么是金石學家、文人學者,要么就是文人畫家,黃易與他們或考論金石,或詩文唱和,或書畫相酬,都不同程度地對黃易的書畫創作產生了影響。而且,黃易這樣的一個交游圈,可謂當時的高端學術圈、文人藝術家圈,黃易身在其中,恰恰說明其本身的人文藝術追求,就與這個圈子中的其他藝術家相同或相近,這就注定其成熟時期的書畫創作必然具有相當文人趣味。
此外,黃易雖然一直身在官場,但由于其并非科舉正途出身,而是由幕僚“援助川運得官山東穀城主簿”,后歷任山東兗州、濟寧運河同知等職。在當時的仕宦環境下,這樣的“異途”出身,對黃易內心而言未必不是一種缺憾,這反而更有可能促使黃易在藝術創作上選擇向主流靠攏,在創作一系列具有所謂“金石味”的訪碑題材作品之后,重新回歸到其早年所學習的文人藝術傳統。
萬青屴將黃易與奚岡被稱為“融入金石趣味的正統畫家”,既點出了其二人書畫創作不同于前人的獨特之處,同時也肯定了二人“正統畫家”的地位。那么,最能夠體現黃易“正統畫家”風格的作品,必然是其晚年重歸文人畫傳統之后,所創作的最終形成自己風格的作品。這些作品,哪怕是融入了金石趣味,但其間的“文人氣”也同樣無法掩蓋。

[清]黃易 荷魚圖 109×31.5cm 紙本水墨廣東省博物館藏款識:好似玉人微醉后,一杯推出水晶宮。秋盦仿青藤道人。鈐印:易(朱) 黃九(朱)
(作者單位:廣東省博物館)
責任編輯:鄭寒白
注釋:
①[清]潘庭筠《稼書堂集》,轉引自陳振濂《西泠印社百年史料長編》,西泠印社出版社,2003年。
②[清]錢泳《清代史料筆記叢刊:履園叢話》,張偉點校,中華書局,1979年。
③[清]蔣寶齡《墨林今話》卷五,載《中國書畫全書》第十二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
④[清]黃易“詩情畫意”印章邊款。黃賓虹、鄧實編《美術從書》第一冊,秦祖永輯《七家印踐》,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846頁。
⑤單國強《古書畫史論集》,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