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棟梁
“文學理論”在20世紀實現了“脫胎換骨”和“改頭換面”———在前半個世紀,它從一種社會、歷史研究的“外部”束縛中解脫蛻變出來,慢慢確立了其“內部”自主性,實現了學科體制上的功能專門化,在文學與其他領域之間進行了疆界劃分,并與文學批評、文學史等文學研究的近親分支不斷剝離;在后半個世紀,它越來越不滿足于文學的束縛,不斷跨域越界,向外開疆拓土,汲取資源,將自身大寫化成“理論”(Theory),或被稱作“文化理論”,演變成一場消解學科界限的理論話語狂歡。文學理論在20世紀的遭遇是與“現代性”和“反思現代性”的歷史話題相裹挾的,尤其與現代學術體制的歷史境況密切相關,其中的喧囂與爭議延續迄今,理論怎么看、怎么做、怎么用,仍然是當下文學文化研究的日常難題。
與文學理論“學科化”和“跨學科”問題密切相關的,是“文藝學”學科體制建設中相關文學理論教材的撰寫。新時期以來,國內主要有兩種撰寫路徑:一種是以“文學理論”或“文學原理”等為名,以西方近現代以來關于文學活動基本構成的擘畫為框架,以文學活動基本原理的探索為內容,對文學理論做結構化、體系化的宏觀建構,代表性著作有童慶炳主編《文學理論教程》、董學文和張永剛著《文學原理》、陶東風編《文學理論基本問題》等。另外一種則是以“西方文論”為核心范疇,以西方歷史上尤其是近現代以來的文學、文化理論發展為綱,將代表性的理論家或觀點分列論述,代表性著作有馬新國主編《西方文論史》、朱立元主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王岳川主編《當代西方最新文論教程》等。如果說前面一種路徑主要是通過“形而上”的劃域和奠基來確立文學理論學科化的方向和范圍,那么后面一種路徑則是通過“歷史化”來呈現理論的復雜性和理論之間的張力關系,展示文學理論與其他話語領域的雙向溝通和多維互動。大致看來,第一類著作在體系化、結構化的同時,也往往會存在條塊化的不足和封閉僵化的危險;第二類著作能夠將理論歷史化、語境化,并及時吸納理論前沿,但也容易變得瑣碎龐雜。
因此,在對文學理論的總結和探索中,如何將學理性思辨與歷史性考察、結構學方法與發生學視角、體系建構與線索梳理、宏觀審照與微觀錐旨相融合?要達到這種融合,其中的方法論關隘如何突破,才能避免知識的雜糅與混亂?問題的關鍵還在于,面對百年的理論遺產,處于走向“后理論時代”十字路口的我們,如何同時對理論進行一種“理論化”的考察和“歷史化”的解讀呢?如何面對、回應和吸納迄今仍在演進并將持續生產的諸理論呢?
張進教授的新著《文學理論通論》[1](下文引此書只注頁碼)可以看作是解決上述問題的一種嘗試和努力。該書是作者在數十年文學理論學習、研究和教學基礎上寫成的,是一本兼具歷史總結、前沿探索和研究教學應用的文學理論新著作,其主要特色是在“通論”的目標定位下,追求一種對文學理論的宏觀圓照與融會貫通。而作者構思的出發點,則是劉勰所言之“觀衢路”而非僅僅“照隅隙”的理論要求。通過對“理論”這一術語的詞根詞源考察,作者認為一種反觀理論視線本身的“看”,即德里達所謂之“看見‘看本身”,應是theory的題中之義,“思想在思想對象的同時,還需要反思性地思想自身”(第6頁),這樣才能達到一種“圓照”。因此,理論研究需要在王國維“三種境界”說之外再加上“第四境界”———一種反觀和反思理論自身的境界(第1頁),這是圓照文學理論關鍵一環,也是“通論”的機括樞紐。
因此,《文學理論通論》以“通”為核心思路和著眼點,首先就在于觀照“理論”本身,努力在“理論上”和“純形式”層面將理論諸多面相之間的內在關聯打通。在文學文化研究中,當我們說“理論”的時候,往往問題就來了,因為理論已經迅速裂變與“他化”成一個雜語叢生的“理論話語叢”(第8頁),我們往往會理解片面,或語焉難詳。作為一種理論的話語實踐,文學理論在百年發展中不斷豐富其面相,就像一個十足的“多面神”———幻化多樣,顧盼四周,難以捉摸,理論的背面、側面、底面、后面仍然是“理論”:“大理論”“元理論”“軟理論”“后理論”“亞理論”“反理論”“理論化”……如何能夠將這些理論的諸多面相進行一種結構性的整體把握呢?
《文學理論通論》所采取的方法,是改造運用結構主義代表人物格雷馬斯的“符號矩陣”,來理清諸理論話語先于其具體意義內容的“純形式”關系,從而考察“理論”這一術語的“多價性”“家族相似”和“綜合性”(第9—10頁)。作者通過對諸理論話語之間的細致辨析與關聯,總結指出:“理論”作為一種“正敘事”,“理論”與“反理論/反對理論/反抗理論”話語叢形成了“反義關系”,“理論”與“元理論/亞理論/理論化”話語叢構成了“蘊含關系”,“理論”與“后理論/理論之后/軟理論”話語叢形成了“矛盾關系”,它們之間的關系在結構上具有一種形式的、邏輯的優先性。這樣一來,理論的諸面相之間的內在關聯變得明晰起來,在“正”“反”“非反”“非”四個不同向度上,理論多面而一體的面貌一目了然:
同時,為了進一步探究理論話語叢之間“純形式”關系下潛藏的深層話語生成與運作機制,作者將這種理論矩陣與邦尼卡斯爾有關文學理論研究過程“情人”“分析家”“領導者”“解構者”四個階段的分析,以及海登·懷特的話語轉義模式理論相結合(第2頁),頗具創見地系統闡述了理論的“詩性”———沉迷于理論自身、跨越學科界限而大寫化的“理論”,是理論的“情人式”自戀,它遵循的是“如愿以償”的敘事原則,是理論的隱喻羅曼司;強調學理和意識形態批判,對特定理論的假設、前提和觀念方法進行質疑和解剖顛覆的“反理論”,遵循的是“法則啟示”的因果分析原則,它是理論的悲劇轉喻;強調理論自省和深一層反思、追求更具整全性視角的“元理論”,遵循的是“調和化解”的整合原則,是理論的喜劇提喻;既否定理論萬能、抵制理論教條,又肯定理論價值的“后理論”,遵循的則是“反復無常”的敘事原則,它是對理論的解構和重構,是理論的悖論式諷喻。如此一來,理論不再是單調、理性、冷峻的“單面孔”,而是多樣、詩性、包含感性悲歡,往往也是喜怒無常、變幻莫測的“多面相”。endprint
從一種“觀衢路”式的宏觀圓照內在要求來看,除了將理論的諸多面相從形式上看成一種共時性結構并考察其話語機制外,更要從具體內涵演變上融合一種歷時性的發生視角。同時反過來看,歷時性視角通過借助與共時性結構的互相勾連,才不至于演變成一種歷史的“流水賬”或“記事簿”,才能做到“史”與“論”的內在緣構。
《文學理論通論》之致力于“通”,正是在這種共時結構與歷時發生之間對文學理論的脈絡進行會通。文學理論作為一種知識生產,概念的創造和運用往往是其演進的出發點和核心力量。在具體的理論言說與研究實踐中,我們經常困惑于“作品”(work)與“文本”(text)、“語言”(language)與“話語”(discourse)等之間的區分與關聯,或者并不能將之與文學觀念之間的演變內在連通。而對于“述行”(performance,“操演”)、“事件”(event)、“商討”(negotiation)、“闡連”(articulation)等理論新概念,研究者往往難以對之進行清晰定位和把握,由此造成理論面目模糊,脈絡紊亂。
對于這些具體問題的解決,《文學理論通論》之不同于其他文學理論著作,主要在于它進行了三方面的方法論實踐,并取得了顯著的成果。
首先是借助德勒茲的“解域”理論,來對諸理論話語的結構形式進行一種動態考察。對于文學理論、“大理論”“后理論”三種主要的理論結構形式,作者認為,20世紀前期的文學理論主要是通過與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拉開距離和劃清界限,來鞏固自己的領域并確立文學學科的獨特品格,這是一個“域化”(territorialization)的過程,是俄蘇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和結構主義等理論形態的基本特點。而“大理論”則是不斷地消除界限、開辟新領域,將文學與社會歷史文化現實的斷裂重新連接上,這是一個“解域”(deterritorializatation)但同時也是一種“再域化”(reterritorializatation)過程,即又將自身限制在廣義的“文本”(texts)之內,成為一種學術政治,這是“法國理論”、德國“批判理論”和英國“文化研究”的基本特點。而帶有批判反思與超越整合色彩的“后理論”,則是“絕對解域”(absolutedeterritorializatation)即“化域”式的動態發生,它悖論式地將理論、反理論和元理論的洞見包含在其中,理論從一種對象化、目的性的話語實踐,走向一種開放性、動態性的話語“事件”,這種理論形態延續迄今。
其次是借助范式論和譜系學的方法,將文學理論、“大理論”和“后理論”三種理論結構形式,具體化到文學理論觀念的歷史演變中,并通過一種范式轉換的視角打通文學理論的譜系:在基本文學觀念層面,對應的是“文學語言論—文學話語論—文學述行論”之間的范式轉換;在“藝術家”這一維度,對應的是“文學創造論—文學生產論—文學商討論”之間的范式轉換;在“藝術品”這一維度,對應的是“文學作品論—文學文本論—文學事件論”之間的范式轉換;在“欣賞者”這一維度,對應的是“文學接受論—文學消費論—文學闡連論”的范式轉換。同時,這一系列的范式轉換,也即是文學理論、“大理論”和“后理論”三種理論結構形式之間域化、解域和化域的動態過程。
最后是借助系統理論尤其是佐哈爾的“多元系統”理論,一方面探討“文學創造—接受論”與“文學生產—消費論”兩個子系統之間相互競爭又彼此依存的關系;另一方面則探討“后理論”作為一種超越整合的理論結構范式所具有的系統開放性,以此概括整合出“文學商討論”“文學事件論”“文學闡連論”作為“后理論”的具體形態,從而與新歷史主義、新形式主義、新唯物主義、后人文主義等一些新的理論洞見相溝通。
總的來看,作者在這三方面的方法論實踐,對于文學理論的觀審和梳理具有創新突破的意義,它最終將文學理論歷史譜系中三種基本結構范式,即文學理論、“大理論”和“后理論”及其具體形態之間的縱向發生轉換,與三個子系統“文學創造—接受論”“文學生產—消費論”“文學商討—闡連論”中的橫向關系統一整合,在多向度、多維度、縱橫交叉的立體化圓觀中,文學理論的脈絡得到融會貫通,同時一種熔鑄生發的文學和文論史觀也顯現出來。
以上的評介只觸及《文學理論通論》一書的“架構”,而難以轉述之理論“肌質”,其中可觸可感者亦著實不少。當然,該書也有讓人稍覺遺憾之處,比如作者致力于系列方法論的綜合運用,來“打通”文學理論橫向結構與縱向發生之間的諸多重大關隘,但在具體層面和各個環節的闡述中,仍有顯得不夠“圓融”的地方。另外,受制于一種“通論”的定位,作者在“文學”與“理論”兩極中,側重對后者進行一種近于“理論化”的觀審,或因這種雙重的理論所致,或因全書的篇幅結構所限,部分表述沒有得到細致展開,因此閱讀起來會有稍顯詰屈之處。鄙意以為,這些困難所折射出來的,其實往往也就是理論本身之“難”。
文學理論的百年進程是一系列戲劇化的“諸事件”(evevts),人們宣稱“理論旅行”“理論過剩”,也看到了“理論的喧嘩”“理論的帝國”“理論的霸權”“理論的幽靈”,因此發動“反抗理論”“抵制理論”,甚至宣告“理論無用”“理論終結”。但正如特里·伊格爾頓所言,雖然理論的黃金時期已經過去,我們當下處在“理論之后”的歷史時期,但是“如果理論意味著對我們指導性假設進行一番順理成章的思索,那么它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可或缺”[3]。因此,正如“End”一詞具有的“終結/新生”雙重內涵,理論仍然不停地再生產著自身,它就像古希臘神話中的“九頭怪”(LernaeanHydra)一樣重生不止。因此,我們需要對文學理論的歷史和現狀進行脈絡會通,把握其內在的結構原理和發生機制,只有這樣,當我們面對仍然層出不窮的理論時,才能對之進行清晰的歷史定位和內涵把握,準確辨別其“真面目”。在這個意義上,張進教授的《文學理論通論》不啻為一本可資參照、價值獨特的文學理論著作。
注釋
[1]張進.文學理論通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2][法]格雷馬斯著.論意義———符號學論文集(上冊)[M].吳泓緲,馮學俊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141.
[3][英]特里·伊格爾頓著.理論之后[M].商正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