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宇靜
Keane,M.(2007).CreatedinChina:Thegreatnewleapforward.Routledge.
Moore,T.G.(2002).Chinaintheworldmarket:Chineseindustryandinternational sourcesofreforminthepostMaoera.CambridgeUniversityPress.
Pang,L.(2012).Creativityanditsdiscontents:Chinascreativeindustriesandintellectual propertyrightsoffenses.DukeUniversityPress.
Wang,J.,Oakes,T.,&Yang,Y.(Eds.).(2015).MakingCulturalCitiesinAsia:Mobility,Assemblage,andthePoliticsofAspirationalUrbanism.Routledge.
Wong,W.W.Y.(2014).VanGoghonDemand:ChinaandtheReadymade.Universityof ChicagoPress.
“中國”和“世界”的關系歷來是人文社會科學工作者們孜孜不倦探索的主題之一,尤其是近現(xiàn)代中國作為“獨立民族國家”的崛起,和它經歷的一系列政治、經濟、文化“全球化”之間,有著錯綜復雜的關系。關于近現(xiàn)代“中國”在與“世界”碰撞過程中的興起與衰落的中國研究已經汗牛充棟。基于北美漢學和歐陸漢學為打破“西方中心主義”而產生的“新清史”研究脈絡,甚至引發(fā)了長達20多年的當代“中西方學術大討論”。而“當代中國研究”在新的歷史社會語境中,被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和經濟學等“現(xiàn)代”社會科學方法論“矯正”之后,其研究的出發(fā)點早已從“中西方二元對立”的迷思,轉向了將“中國”作為一個討論“現(xiàn)代”社會科學經典母題的“案例”。但萬變不離其宗,歸根結底,不論是近現(xiàn)代中國研究,還是當代中國研究,它們都在提供“如何想象中國”的研究范式。本文無意展開篇幅去分析這份綿長的學術史畫卷,而是試圖把當代的幾份研究當作該學術史的“截屏”,去分析“當代中國”是如何被研究以及被“想象”的。
題目中的“想象中國的方法”有兩層含義:第一,幾份研究當代中國外向型市場經濟和社會的研究文本,通過對它們的研究對象在當代都市時空中的生產與消費實踐的描述與分析,分別從不同角度講述在“山寨中國”到“創(chuàng)意中國”的社會變遷中,不同的行動者主體如何塑造了對于“當代中國”的想象;第二,當代學者們通過民族志、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以及與當代批評理論的對話,對中國“市場—社會”在改革開放語境中的描述與分析,也形塑了知識圈對于“當代中國”的新的想象。
一、外向型工業(y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當代中國”研究
2000年前后,英語學術界對于當代中國社會的研究慢慢從“鄉(xiāng)土中國”(ruralChina)進入“城市中國”(urban China)的研究脈絡,展現(xiàn)了改革開放時期的政治經濟改革,在“發(fā)展主義”與“對外開放”的產業(yè)實踐中,如何形塑了中國最大的流動人口群體和都市(非正式)市場經濟。“城市中國”的研究脈絡,在批判工業(yè)現(xiàn)代性和發(fā)展主義的同時,把“鄉(xiāng)土中國”當作市場化和私有化的犧牲品:在沿海與內地,都市與鄉(xiāng)村的“雙軌”治理中,農民的“進城務工”,成為當代中國階層分化的隱喻。社會認知層面,“城市中國”則被認為是更具備流動性和多元文化色彩的“創(chuàng)新創(chuàng)意中心”。更早經歷改革開放的城市相對于農村來說,有著更為豐富和多元的社會文化生活。20世紀90年代“進城”的農民以及當下“去往大都市”的知識青年,不僅在追求能為他們提供更多生存機遇的城市產業(yè)工作和社會流動空間,也在追求豐富的、國際化大都會的文化與精神生活。
中國的城市化也是亞洲當下以都市文化建構為核心的都市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MakingCulturalCitiesinAsia(2015)中,來自大陸、中國香港、中國臺灣、印度、新加坡以及馬來西亞研究的人文地理以及社會學的學者們,共同探討了當代亞洲“外向型”發(fā)展中國家的都市(復興)運動中,自上而下的都市發(fā)展政策實踐,如何被自下而上的都市居民文化與經濟權力訴求所挑戰(zhàn)和協(xié)商。當代“城市中國”的國家建設是一個充滿重重張力的社會變遷過程:一方面,改革開放之后的市民生活,使得越來越多的城市新移民,期待更加開放與多元的以文化和經濟為中心的城市建設;另一方面,地方土地財政危機和發(fā)展空間不平等的結構性矛盾,使得新的城市建設成為“士紳化”(gentrification)的過程,加速了城市內部的空間區(qū)隔和階層分化。
“中國”與“世界”的關系,也在改革開放30多年的語境中,呈現(xiàn)為一個變遷中的充滿張力的關系狀態(tài)。ChinaintheWorldMarket(2002)等討論了中國在早期對外開放的進程中,淪為“世界工廠”的過程:中國內部對于“開放的市場經濟”的期待以及外部對于這個“久未開發(fā)”的剩余價值產地的渴望,加上國際商品貿易條款帶有大國自保色彩的限制,使得中國改革開放早期的外向型工業(yè)化,成為拉動“剩余勞動力”向出口導向的制造業(yè)流動的動力。2000年以后,學術界、媒體界對于中國外向型私有經濟中的“新工人”的討論如火如荼,他們從“移民”“生活機會”“代際流動”等層面,對“新工人”的來源以及產生機制進行的生動描繪,把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形成的最大的工人群體放到輿論的中心,去重新探討和反思當代中國工業(yè)化進程中被忽視的群體和不平等的勞動力分工體系。
近年來的英語世界關于中國當代“市場—社會”的研究,則開始關注中國從改革開放初期的生產廉價、山寨產品的“世界工廠”———一個以廉價勞動力的流水線生產為中心的場域———變?yōu)橹饾u掌握自主知識產權的,有自主設計的“高新技術創(chuàng)意中心”。2008年,深圳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授予“設計之都”的稱號。近年來,珠三角也迎來了繼“民工潮”之后的“外國人在中國”的階段性移民潮。短短30年,深圳這座擁有富士康等“外向型流水線企業(yè)”在內的“世界工廠”,被標榜(brand)為一個具備創(chuàng)新優(yōu)勢的“國際化大都會”。并且隨著都市中產階層的崛起,中國在世人眼中也逐漸成為最大的消費品國。改革開放早中期的對“世界工廠”中“剩余勞動力”問題的分析,被慢慢替代為對中國“消費社會”中的“想象的中產階級”的研究。不論是英語媒體還是中文媒體,近幾年絕不缺乏因中國人的“消費熱”而出現(xiàn)的抓人眼球的新聞。endprint
二、構造“創(chuàng)意中國”
任教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學者黃韻然(WinnieWong)的研究,則用生動的民族志(ethnography),描繪了改革開放30多年中“山寨中國”到“創(chuàng)意中國”的“市場—社會”變遷,以及中國在追尋全球化的“創(chuàng)意現(xiàn)代性”中遇到的產業(yè)、勞動力、意識形態(tài)的結構性困境。基于社會人類學的田野調查方法,她扎根深圳的出口油畫基地大芬村,寫下了VanGoghonDemand這本社會人類學的民族志。深圳大芬油畫村是中國最大的油畫復制基地,里面密密麻麻布滿各式大大小小的復制油畫作坊。大芬村早年也是外向型貿易聚集地。在此生產的名畫復制品大量出口,成為世界各大美術館、藝術館紀念品店的商品,和所有MadeinChina的“到此一游”的旅游產品一樣,成為消費審美的中產階級的客廳裝飾物。
在本書的前半部分,黃韻然描述了藝術復制(山寨)品的生產、消費的本土和外部語境,討論了“原創(chuàng)/山寨”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二分效應,如何在當代外向型產業(yè)的勞動力市場生產出勞動力的價值等級。從社會組織和社群建構的角度,她把生產廉價復制繪畫的作坊,當作和普通的出口工業(yè)流水線沒什么兩樣的生產單位:工人生產訂單,老板管理工人。掌握專業(yè)繪畫技巧的工人在作為流水線的工廠空間里繪制著訂單油畫,作坊老板則通過一系列的“去勞工化”的手段來管理這幫文藝產業(yè)勞工。但對于小型工作室的雇工來說,他們認為他們和藝術工作者做的事情一樣:全天候、全身心地投入繪畫,可以微妙地對原作進行“戲仿”,成全自己的“獨創(chuàng)性”。但歸根結底,他們的產品是比原作或者當代藝術品要廉價得多的商品。
她從觀念史的角度把握到“創(chuàng)意”和“主體性”等屬于18世紀浪漫主義語境的文藝批評術語,通過批評家們對本雅明《機械復制時期的藝術作品》的巧妙“誤讀”,被“包裝”成了20世紀批評家群體確立“藝術品”價值的關鍵術語。批評家們有選擇地把本雅明對于機械化生產時代的反思,推演為對“復制品”價值的貶低,并生產出“山寨(copycat)是不高級的”這種批評話語。
本書的后半部分,黃韻然則描繪了大芬村向“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園區(qū)”的轉型。但是,這場轉型,并沒有使得轉型期的藝術勞工的價值,如同士紳化之后的地價一樣,被抬高為“藝術家”的價值。黃韻然把當代大芬村的油畫作坊機制同歐陸18世紀油畫工坊學徒機制以及20世紀安迪·沃霍爾的“藝術工廠”進行戲謔的對比,重新反思了當代藝術等級化的價值鏈在既有的“世界體系”中,如何被一系列“經典”而陳舊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所強化。黃韻然的研究回答了:為什么費時較少的觀念藝術以及沃霍爾的“山寨復制”是藝術,并且可以賣高價?為什么“大芬村”沒有成為紐約“東區(qū)”那樣的藝術家陣地?通過對復制品工廠的深描,以及對勞動力結構的解構,黃韻然認為這種被貶低的山寨藝術品的制造和定價,是全球化的商品流通和勞動力等級化的一個縮影,并且“山寨中國”時期的二元論話語想象,依然非常強勢:全球化的商品流通語境強化了“山寨/原創(chuàng)”,“中國的是山寨的”等的二分話語模式,并且這種等級化的想象塑造了勞動力價值的等級。在人們想象中的“世界體系”里,第三世界國家的藝(手)術(藝)家(人)的勞動力被認為是廉價的,附加在藝術(商)品上的價值“自然而然”(naturalization)也就沒這么高,于是也就沒有這么珍貴。當代的中低端商品的全球供應鏈體系,與存續(xù)于消費社會的“勢利美學”,共同構造了產業(yè)鏈中的不平等分配。
如果說,從“山寨中國”到“創(chuàng)意中國”意味著一場不只是產業(yè)結構的變革,更是深層的價值話語和觀念的角力。那么,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學者彭麗君(PangLaikwan)則討論了“創(chuàng)意”作為意識形態(tài),如何在“西方”當代知識產權法律體系中,被商業(yè)化地締結為一個“價值—權利”的實體:具備“原創(chuàng)”以及“創(chuàng)意”的產品,在知識產權法的保護下,成為賣價更高的商品。作者進一步論證說,當代中國政府進一步革新出口型制造業(yè),擁抱“西方”知識產權體系的過程,反映了政府對于“山寨中國”的焦慮。作者分析說,中國政府產業(yè)政策的直接目標,是在既有的“世界體系”中洗刷掉自己作為“廉價制造業(yè)的世界工廠”的標簽,大力發(fā)展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在以商品化為主導的城市規(guī)劃中,營造如硅谷和好萊塢一樣的具備“創(chuàng)意現(xiàn)代性”的都市景觀和經濟體。
三、創(chuàng)意的政治經濟學
從以上英語學界呈現(xiàn)的關于這一場變遷的研究,同時也揭示了當代中國在“市場現(xiàn)代性”基礎上繼續(xù)尋找“創(chuàng)新現(xiàn)代性”。“市場現(xiàn)代性”指的是“市場經濟”被視為現(xiàn)代化進程的主要制度。而這一現(xiàn)代性,是被不同的制度行動者主體(國家、公司和社會團體等)所實踐出來的。在“市場現(xiàn)代性”的進程中,不論是改革開放初期“山寨中國”的形成,還是當下的全球化中“創(chuàng)意中國”的形成,都是中國和世界之間充滿張力的想象性互構的表現(xiàn)。通過一系列的制度安排,這場想象性的互構也標榜(brand)出“山寨中國”到“創(chuàng)意中國”的變遷。
但是,總體來說,目前英語世界的“創(chuàng)意中國”研究較少對這一社會變遷之下的政治經濟學因素進行分析,更多是在對既有的結構性困境(城鄉(xiāng)二元對立,不平等的社會分配體系,剩余價值的再利用)的解構。而政治經濟學的結構化研究,也較少對制度行動者賦予主體性。然而,這一系列的“變遷”,是被一系列新的資本增值途徑所塑造的,同時也是不同的制度行動者主體協(xié)商的結果。相較于亞洲其他走上“市場現(xiàn)代性”的(新)自由主義國家,在參與新的“世界體系”的“市場現(xiàn)代性”的進程中,國家特別是地方政府扮演著更為重要的角色。
人類學“把國家?guī)Щ貋怼保╞ring stateback)的研究取向,則使得筆者在觀察國家導向的“社會創(chuàng)新”運動中,看到地方政府正在使用“創(chuàng)意中國”的話語和想象,重新組織地方政商脈絡。換句話說,不論是學者們所解構的不平等世界體系中的“山寨中國”,還是他們所建構的“創(chuàng)意中國”,都成了當下地方政府合法化地方“去工業(yè)化轉型”的話語,也演變?yōu)榈胤秸厮堋笆澜鐚τ谥袊南胂蟆钡闹卫硇g。
一方面,隨著外向型制造業(yè)大規(guī)模“逃離”人力成本高昂的珠三角地區(qū),漸漸凋敝的前外向型工業(yè)基地,被地方政府士紳化為高端的(highend)“后工業(yè)”的創(chuàng)意園區(qū),以吸引大規(guī)模畢業(yè)的“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青年才俊”的進入。被視為低端(lowend)勞動力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農民工”階層,在當下“創(chuàng)意中國”的主流話語中,再一次成了邊緣人口。或者,換一種方式說,在學歷慢慢貶值的今天,當代進城的追尋“創(chuàng)意現(xiàn)代性”的知識青年,與八九十年代懷揣“發(fā)展現(xiàn)代性”的“農村剩余勞動力”所面臨的處境,沒有特別大的不同。與此同時,激進高昂的房租和地價,成為“去(低端)工業(yè)化”驅逐“低端”流動人口,“管理”知識青年的軟性約束:不論是“世界工廠”的“新工人”,還是“復制品油畫作坊”的“藝術勞工”,在地方進行大刀闊斧的“創(chuàng)意城市”建設過程中,都慢慢離開了;對“落腳城市”依然具備“中產夢想”的知識青年群體,則夾起尾巴、絞盡創(chuàng)意腦汁,成為當下“創(chuàng)意產業(yè)”的中堅勞動力。
另一方面,越來越多具備“反思西方中心主義”的學者在漢語和英語世界撰文,以賦權處于“世界體系下游”的低端“山寨”產業(yè)鏈為“中國式創(chuàng)新”。知識界為“中國式創(chuàng)新”賦權,應和了中國近年來不斷“走出去”的全球化策略:建立一系列跨國合作的“制度創(chuàng)新”和“設計平臺”等推進創(chuàng)意產業(yè)化的基礎設施。越來越多來中國尋求合作機會的海外知識青年,也加入了中國大城市“在地的”全球化的產業(yè)實踐;其次產業(yè)界的“中國式創(chuàng)新”與十八大以來的制度創(chuàng)新的政策語境高度相關:地方政府被中央鼓勵大規(guī)模釋放“社會空間”,把一些社會福利事業(yè)讓渡給更具備“產業(yè)創(chuàng)新精神”的被認為是“第三方”的商業(yè)社團和公司去運營,短期內收獲了頗多好評。
在“創(chuàng)意中國”的全球化進程中,中國會往何處去,或者說“想象的中國”會往何處去?我們拭目以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