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
中國傳統藝術源遠流長,各種藝術門類精彩紛呈,千變萬化,呈現出不同面相。隨著當代新媒介技術不斷推進,藝術賴以發生和發展的自然和社會環境發生了巨大變化。本文通過具體分析新媒介技術帶來的巨變,探索當代藝術如何在新媒介技術挑戰下實現自身的現代化呈現。
一、新媒介及其挑戰
(一)何為新媒介
從時間維度來看,所有媒介都是“新”媒介。因此“新媒介”一詞指涉的內容在不斷變化。在20世紀60年代麥克盧漢那里,“新媒介”是電力的大眾傳播媒介(如電視)和巨型計算機。而到了2007年洛根那里,“新媒介”又指的是“這樣一些數字媒介:它們是互動媒介,含雙向傳播,涉及計算,與沒有計算的電話、廣播、電視等舊媒介相對”[1]。到了今天,“新媒介”又指基于云計算和大數據的各種數字技術產品,如VR、AR、ER等設備。從內容上看,大致可以認為其具有以下14個特征:雙向傳播;“新媒介”使信息容易獲取和傳播;“新媒介”有利于繼續學習;組合與整合;社群的創建;便攜性和時間的靈活性,賦予使用者跨越時空的自由;許多媒介融合,因而能同時發揮一種以上的功能;互操作性;內容的聚合與眾包;多樣性和選擇性遠遠勝過此前的大眾媒介;生產者和消費者鴻溝彌合(或融合);社會的集體行為與賽博空間里的合作;數字化促成再混合文化;從產品到服務的轉變。[2]42—43總之,媒介即技術,技術不止步,新媒介也層出不窮。那么它們的出現到底給我們帶來什么改變呢?
對新媒介的文化后果進行大張旗鼓的思考,肇始于北美媒介生態學的諸位理論家。媒介生態學(MediaEcology)是20世紀后半葉在北美興起的傳播學三大流派之一。它奠基于以伊尼斯和麥克盧漢為代表人物的多倫多學派。從媒介生態學公認的幾位代表人物的理論來看,他們都深入分析了“媒介”和“技術”問題。比如伊尼斯討論了媒介偏向問題、麥克盧漢提出了“媒介即信息”、波茲曼分析了書籍與電視媒介的文化差異,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媒介生態學雖然表面上圍繞“媒介”展開,但“媒介”只是其思考的表象,他們真正關注的是“媒介”背后生產媒介的“技術”及“技術”背后的人類文化。從媒介、技術到文化構成了媒介生態理論的基本應用之場鏈。電子媒介、電子技術到電子文化的興起,使每一個人都處于媒介技術的應用場中,因此不得不主動或被動地被卷入問題的話語場之中。下面我們具體看看它引發的自然、社會和藝術之變。
(二)新媒介技術對自然的挑戰
新媒介技術首先帶來自然內涵的巨變。一般而言,“自然”有自然界與自然狀態兩大含義。如果將自然理解為“自然界”,我們看到當代技術已經超越了對自然的“摹仿”,而達到對自然的“再造”。這一再造既包括再造一個真正的自然界(克隆技術,復活滅絕的生命)也包括再造一個虛擬的自然界(VR、AR、ER技術再造場景)。如果將自然理解為“自然狀態”,我們會發現技術正在顛覆達爾文的進化論,正以遠遠超過人類自然進化的速度飛速改變人類進化了數百萬年的身體。就個人而言,電子技術正在改變我們的自然生命進程,參與我從生到死的全過程。最為典型的是基因工程。從試管嬰兒到器官移植,自然生成的生命遭遇到技術的全面接管。基因技術可以預測新生兒的基因缺陷加以人為干預,克隆技術可以克隆人體器官進行移植,甚至技術產物可以與人類身體結合,使人變為哈拉維(DonnaJ.Haraway)所說的“Cyborgs”(賽博格),成為與自然人不同的新人類[2]。問題的關鍵在于,作為身心一體的生命,人類對自己身體的技術處置必然影響人的精神,引發新的精神問題。一旦技術開始對“自然”有了如此改變,我們的“自然觀”將發生改變,作為結果,文化對“自然”的闡釋也應發生變化。
(三)新媒介技術對社會活動的挑戰
新媒介技術也帶來了社會內涵的巨變。此處的“社會”主要涉及兩方面:個人的日常生活和社群組織。個人的日常生活在新媒介技術的沖擊下發生了顯著的變化。新的交通技術(如高鐵)改變了空間,新的交流技術(如微信)改變了時間,新的制造技術(3D打印)帶給我們新的產品。這些結合在一起,我們不難發現,新媒介技術極大影響了個體的日常生活,使其越來越依賴媒介技術。這種依賴外在方便了生活,使得個人目標更易達成;內在導致個體感官比率的變化,構建了基于當代技術的感官文化(如當代視覺文化的崛起)。更進一步,新媒介技術也改變了社群的組織和活動方式。比如在政治、經濟乃至軍事領域,媒介技術重組了它們的表現形態和內容:網絡意見左右政治局勢、網絡極端組織的出現、互聯網經濟的崛起、軍事沖突數字化等。如此巨變需要從文化高度進行闡釋,或者說,激發了新的文化問題。比如如何評價人造美女、如何看待技術與人的關系、如何理解技術社會的審美趣味等。當代文化需要回答新媒介技術所帶來的日常生活的挑戰。
(四)新媒介技術對藝術活動的挑戰
新媒介技術不僅帶來自然和社會的巨變,而且也帶來藝術活動的變化。總體來看,新媒介技術正在成為當代藝術新的發生點,當代藝術呈現出明顯的技術化特征。
“技藝”作為“藝術”的來源,包含著明顯的技術內容。中國古代藝術本就有豐富的技術內容,但往往被其承載的超越內容所掩蓋,尤其是宋代文人大量的參與,包括禪宗的影響,導致藝術的精神性被置于藝術的物質生產技術之上。從中西方藝術史角度看,一直存在藝術的技術手段與表達內容之間的融合與割裂。今天的問題是,新媒介技術對藝術形式的改造遠超古典技術,人們明顯地感覺到了藝術所具有的技術性。具體表現在兩方面。其一,我們一般公認的傳統藝術(建筑、音樂、舞蹈、繪畫和文學)會因新媒介技術發生形式上的新變化。比如文學的網絡化傳播,繪畫、音樂大量采用電腦特效,隨著技術進步出現的觀影新體驗(3D電影的普及)等。雖然現在開始的是形式的變化,然而形式即內容,形式的變化也必然會引起藝術內容的變化。其二,如同攝影術催生攝影藝術、攝像技術催生電影一樣,新媒介技術也將會催生出適應其表達優勢的新藝術形式。雖然我們目前還沒有看到與之前藝術截然不同的新藝術,但新藝術的發展和確立需要一個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我們更不能輕視人類創造新藝術的永恒沖動。無論如何,新媒介技術必將成為未來新藝術的核心維度。endprint
總之,新媒介技術正在極大地改變自然、社會和藝術實踐,迫使我們文藝研究者反思當代藝術的出路。當代藝術要產生高峰,必須面對新的自然、社會和藝術實踐。具體來說需要解決三個問題:藝術如何呈現新的自然狀態?藝術如何反映新的社會現實?藝術如何創新自我?下面一一回答。
二、當代藝術的現代性呈現
(一)新天人合一/人機合一
新媒介技術造就的新自然如何被藝術化地表達?這是當下文藝理論思考需要回答的第一個問題。第一,面對被新媒介技術重塑的自然,我們的藝術活動也要與時俱進,要從工業時代中走出來,進入數字時代,使用數字時代的手段來進行創作。
第二,面對被新媒介技術重塑的自然,我們不能舍棄它,更不可潛在地對抗(如工業時代那樣)。因為這一新自然就是我們自己選擇重塑的結果,是最具有現實性的當下的自然。當然我們還是可以對這一自然進行某種審視和批判,以此來為當代的藝術表達攝取材料。
第三,藝術表達需要依賴新的天人關系。從馬克思所說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角度來看,今天的數字生產所依賴的基本邏輯再也不是工業時代的機械力學,而是量子力學。因此建筑在這種生產之上的哲學要走出工業時代傳統哲學的桎梏,尤其要反對工業思維的主客二分模式。20世紀人類早已經發現了西方工業文化的弊病,因而在文化層面興起了反理性思潮,在實踐上出現了自然主義、生態主義等實踐訴求。然而,雖然生態文化等試圖表達一種人與自然的新關系,但它的局限在于:人與自然對立的思維基礎沒有變,總是先有主體的“我”和作為主體對象的“自然”,再有“我”與“自然”之間的協調。然而如上文所述,當代新的媒介技術帶來的不再是這樣的“自然”,不再是“我”之外的“自然”,而是數字化的自然。在這樣的“自然”中,“自然界”和“自然狀態”都已不復存在,存在的只是數字技術重構的“自然”。或者也可以認為,數字技術已經消滅了“自然”,它所創造的就是真實的自然。面對這樣的自然,機械工業時代的自然觀已經無法解釋。我們需要一種新的自然觀。這時,量子論和相對論賦予了中國傳統天人關系以新的生命。雖然傳統天人關系所強調的天人合一從根源來看具有濃厚的巫術殘留,然而歷史總會螺旋式地重復,天人合一在面對新媒介技術所生成的自然面前,它的和諧具有了特殊價值,獲得了新的生命。
當然,數字時代的“天人合一”建構在“地球村”語境下,具有數字文化的獨特風貌。與其說是“天人合一”,不如說是一種“人機合一”。因為這種“天人合一”的“和諧”不同于傳統天人關系的“和諧”:它們的共性在于都具有整體性、模糊性和混沌態,差異在于前者基于外在工具,即數字技術這一人類自己擁有的工具之上,而后者則來自人的內在想象。新的“天人合一”將自然處理為自身的一部分,最終指向基于數字技術的人機一體化狀態。
(二)提煉數字生活
新媒介技術導致新的個人生活和社群組織的變化。人與人之間由新媒介技術改造成新的組織形式,博客、微博、QQ、微信等組織方式客觀上導致吸引眼球的驚悚內容的出現和傳播。視覺沖擊變得尤為重要,能夠被直接觀看的短、淺、快的內容大行其道。這樣的淺閱讀更容易引發偏見,使個人的生活產生不安定和無謂的恐懼。更嚴重的是,在資本控制的消費邏輯下,這些新的組織形式都變為了最廣義的廣告形式:商業資本無孔不入地對技術進行適合自身的改造。從結果上看,這樣的改造極大地激發了人的享樂主義、物質崇拜,消磨了斗志,瓦解了青年人奮斗乃至平靜生活的內在動力。
面對這樣的媒介后果,藝術何為?它如何對當下新媒介技術引發的社會變化進行回應?我認為,當代藝術既要繼承傳統,又要對當下數字生活進行深刻體察,提煉數字生活的內在能量,藝術化地表達正能量。以視頻直播為例,它基于視覺快感,構建出了只留戀外在形式的審美趣味,通過各種技術手段(如各種修圖軟件)塑造出千篇一律的“網紅臉”。從表面上看,這些表演者無法與傳統表演藝術者相提并論,然而除去稚嫩的形式,視頻直播有傳統表演遠遠不能達到的即時互動、生動活潑、跟蹤熱點等優點。因此,可以對其進行恰當的藝術化提煉,融入當代藝術表達之中,這正是我們藝術現代化呈現的必須。
(三)呼喚新媒介技術的參與
當代藝術實踐已經在新媒介技術的沖擊下發生了改變。我們如何看待?是抱怨道之不存,還是無限歡呼新的時代?我覺得都不是。海德格爾指出,藝術就是不斷從存在之“場”中汲取真來成就自己。今天這一“場”還在,但是經過了媒介技術的遮蔽,汲取更加困難。新媒介技術形成的這一環境“場”,藝術在其中“游戲”,危險在于有可能淪為真的“游戲”。若要將藝術從這種審美的游戲中拯救出來,獲得對真理的解蔽,就應該重返媒介技術,對技術去蔽,然后才知道藝術發展的道路。同樣,麥克盧漢也從媒介角度談到對技術的去蔽問題。他指出,所有的媒介都是舊媒介。因此所有所謂新媒介的問題其實都是舊媒介的問題,只不過問題呈現的角度不同。攝影技術造就了新的攝影藝術,然而其開始出現時也被攻擊并無藝術性。在與繪畫搏斗中,攝影慢慢脫離技術的遮蔽,尋找到自身的藝術價值。同樣,電腦游戲當然也可能成為藝術,只要它能夠超越技術,獲得藝術本真的體認。
因此,面對新媒介技術激發的種種偏見和恐懼,當代藝術的呈現并不需要一味排斥,相反,一種寬容的藝術將在這些挑戰中逐步生成。在一種寬容的藝術精神中,才有可能對當代媒介技術進行無偏見的理解:新媒介技術永遠是新的藝術建構的生命力,即便它一定會有成長的煩惱,但只要我們消除新媒介技術帶來的藝術“平庸化”和“商品化”取向,就可能依靠新媒介技術來找到新的藝術生成點。正如前文所述,藝術活動從根本上離不開技術。當代的新媒介技術當然也會成為新的藝術活動乃至新的藝術門類的推動力。在實踐中我們也發現,越是發展新媒介技術,其“藝術化”傾向就越明顯。在視頻APP上,從最初的聊天、談話,到如今主播必須具備一定的“才藝”才能引起關注,這一發展的最終指向就是新的藝術活動的發生。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我們才說一切技術都通向藝術,通過藝術通向“道”。
總之,新媒介技術雖然改變了我們的自然、社會和藝術實踐,但是當代藝術的現代呈現卻是可能的。對于新的自然,當代藝術需要確立新的天人關系;對于新的數字社會,當代藝術應當提煉數字時代的生活;對于普遍數字化的藝術活動本身,當代藝術應該主動呼喚新媒介技術的參與。這樣,中國當代藝術才能夠借著新媒介技術獲得自身的現代呈現。
注釋
[1][加]羅伯特·洛根.理解新媒介———延伸麥克盧漢[M].何道寬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4.
[2]DonnaJ.Haraway.Simians,Cyborgs,andWomen:TheReinventionofNature.Routledge,1991:42—4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