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一點菩提心

周孫卉

民國時期，外地的文人們到了蘇州，如果不去曲園坐坐，就像道上的弟兄到了上海，卻沒去拜訪杜月笙一樣。

曲園，國學大師俞樾的故居，曾經是民國時期蘇州最有文化分量的地方。

而現在，蘇州觀前街西北方向，一條灰頭土臉的小巷里，藏著寂寞的曲園，大白天也沒有什么游人，看門老頭打著無聊的哈欠。

曾國藩、李鴻章、翁同龢、康有為……各路名人題寫的、響當當的牌匾下面，一架黑色的老式鋼琴，抱歉似的，縮在墻角。木頭材質，L型，立式，油漆黯淡，掀開沉重的蓋子，雪白的琴鍵，已褪成象牙色。

它的主人，是賽金花。

在女人最美的年紀，她被自己的夫君，清朝外交官洪鈞，帶到歐洲5年之久。洪鈞任期滿，奉旨回國，一同帶回來的，就是這架在歐洲買的鋼琴。因為不能入境，洪鈞特意取道香港，繞了個大圈子，終于將這6個仆人才抬得動的大家伙，搬進了蘇州小巷里的狀元府。可見，頭發已然花白的洪狀元，是多么寵愛自己年輕漂亮的三姨太。

可惜，回國才幾個月，洪鈞就去世了，幾天之后，賽金花離開蘇州，去了上海。

為什么？

《紅樓夢》里號稱菩薩一樣慈悲的寡婦李紈說過：丈夫死了，跟前的幾個人就立刻打發了。

意思是，丈夫生前有好幾個小妾，都被我一下子全部趕走了，讓她們另尋活路。

說得輕描淡寫。那些小妾被“打發”之后，是死是活？不得而知。

賈寶玉出家后，襲人也被正牌夫人薛寶釵，軟硬兼施地“打發”了，襲人不肯離開，哭得死去活來。她從小被家人賣進賈府，赤膽忠心，勤謹周到，將寶玉伺候得舒舒服服，甚至被其他丫鬟諷刺為西洋花點子哈巴兒，意思是哈巴狗一樣的狗奴才。沒想到卻被一腳踢開，連條狗都不如。萬幸襲人有個親哥哥，把她接了回去。

大戶人家子弟，既要風流快活，又要家族臉面。二者不可兼得，倒霉的只能夠是女人。

可是，賽金花能到哪里去呢？她出身貧賤，13歲被賣到蘇州的花船，當了清倌人，兩年后，比她大35歲的洪鈞，把她買回了家。其后，公使夫人的幾年風光，不過曇花一現，她依舊兩手空空，一身純白的孝衣還沒來得及脫掉，狀元府的大門，就在身后關上了。

22歲的她能怎么辦呢？除了死？

命運，在她13歲被賣上花船的那一刻，就宣判了她的原罪，此后的50年，無論她怎么做，都是錯。

同樣的兩難選擇，北齊胡太后也曾經遇到過。中國歷史上，亂世改朝換代之際，暴力和道德的血腥尤其肆虐。北齊亡國，作為太后，除了要承受和男人一樣的暴力血腥之外，還要承受道德的血腥。在那樣一種情況下，她只有自殺和當妓女兩個選擇。

螻蟻尚且貪生，她想要活下去，錯了嗎？

于是，就有了那句驚天地泣鬼神的名言：為后不如為妓樂。意思是：當太后還沒有當妓女快樂。也許是不想讓別人看笑話？也許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

螻蟻尚且貪生。賽金花做出了與胡太后一樣的選擇，她到了上海，后來又到了北京，把本來的名字傅彩云，改為賽金花，書寓掛牌：狀元夫人，花中魁首。

是挑釁？是賭氣？是破罐破摔？是看破紅塵？不管出于何種考慮，這都是金字招牌啊！市場定位準確，營銷口號響亮，產品優勢一目了然，文案簡明有力。

魯迅的小說《肥皂》，寫一位自命正人君子的紳士，看見大街上有孤女乞討，眾人圍觀，兩個潑皮無賴說：別看她現在臟乎乎的，如果用盆清水加肥皂，咯吱咯吱洗干凈，是個好貨色呢！

于是紳士就跑到店里，買了塊高級香皂給妻子，順便義憤填膺，從道德高度譴責了那兩個無賴。可惜不小心被妻子看穿了：不要臉！這肥皂哪里是給我的禮物？咯吱咯吱！明明是你自己，想親手把那女乞丐，脫光洗一洗！

中國文人，最擅長意淫。

她與洪鈞的恩愛，她作為第一批到國外居住的中國婦女的傳奇經歷，她靈巧的手在鋼琴上彈奏德國的《圓舞曲》和中國的《茉莉花》，她刻苦自學最終會說一口流利的德語，她無師自通的外交手段，她在各種場合進退自如的翩翩，她作為文藝青年的天賦才華，被同時代的人看在眼里，且喜且驚：

一個女人，一個婊子，怎么可以這么聰明？怎么可以這么出風頭？你讓男人怎么辦？你讓紳士們怎么辦？

阿Q誰都打不過，于是只好去欺負比自己更弱小的尼姑，擰住尼姑的臉蛋說：和尚動得，我動不得？

同理，洪鈞動得，我動不得？

于是有了小說《孽海花》，有了詩歌《彩云曲》、《賽金花詩》，即使近不得美人身，摸不到美人肉，我也可以在文字里，睡了你。

甚至后來有了種種野史傳聞，八國聯軍禍害北京的時候，說她利用當年做公使夫人結識的外國人，救了慈禧太后和全城百姓。這是民間喜聞樂見的傳統故事，類似梁紅玉擂鼓抗金，是對正統勢力的一記響亮耳光嗎？正史顏面豈非喪盡？

她因此有了個響當當的名號：賽二爺。這個名號，讓我聯想到打虎英雄武二爺。如果她是個男人，如果生了個好時代，憑她的高智商和高情商，憑她的堅韌和剛強，也許，是可以做出點成績的吧？

還說她睡了八國聯軍統帥德國軍官瓦德西，這讓文人們意淫的時候，更加樂不可支，艷幟高漲，石榴裙下又收服了一個，尤物啊！

賽金花死后，有人為她撰寫挽聯：

“巾幗愧須眉，澤被蒼生，三字姓名傳冀北；

青燈留古佛，魂歸凈土，一腔幽怨葬城南。”

意思是：賽金花巾幗不讓須眉，發菩提心，為老百姓做好事，功德無量，所以大家才傳頌她的名字。而她本人，死的時候，卻是滿腔幽怨。

挽聯情真意切，我看了又看，眼淚幾乎掉下來。我心疼這個美好的女子！我寧可相信，她的一生，真的如同傳說中的那樣精彩。

可是，我又那么難過，我更希望她是鄰居傅大哥家普普通通的女孩兒，小時候是爸爸媽媽的心頭肉，長大嫁給一個忠厚男子，有情飲水飽，恩愛兩不疑，不被辜負，不被輕賤，走完了無災無難、安穩靜好的今生，了無遺憾地合上眼，睡在那一方小小的黑暗墓穴里。

賽金花死后葬于北京陶然亭，離石評梅的墓地不遠。一代才女石評梅，與高君宇兩情相悅，卻因種種原因，有情人終未成眷屬，所以，她只能夠在高君宇病死后，在愛人的墓碑上，刻下自己的斷腸獨白：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

比起石評梅的不幸，起碼，賽金花和洪鈞耳鬢廝磨的那幾年，應該是快樂的，洪鈞對她，應該有過些許真情，這些稀薄的愛，多少可以溫暖此后的蒼涼人生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