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裘博元
南宋月樁錢初探
□ 裘博元

月樁錢是南宋戰時諸多臨時稅賦的一種,其發軔本為應急于一時一地之需,但隨著前方戰事不斷,軍用開支的激增,各地地方財稅均很難及時保證對軍隊的穩定供給,而前線的開支并不能因此中斷,故而應急之費變成固定之稅,漸漸地征收數額增加,征收范圍也擴大到各地。然而月樁錢自設立之初便存在攤派不均、窠名混亂等弊端,且諸州臨時加增的稅額給予地方百姓嚴重的賦稅壓力。有鑒于此,便不斷有戶部官員提出削減乃至廢除月樁錢制度。而高宗以體恤國民的名義,亦曾多次下詔清查月樁錢及其名下的各類窠名。關于月樁錢的廢議在紹興七年即見諸于史料,卻一直未能從根本上廢除此項稅收。紹興末年,在南宋政權的主要軍事壓力已然緩解的情況下,月樁錢依舊存在于南宋政府的稅收名錄之中,儼然已經由一種臨時征調變成了一種固定的地方稅收。最后,朝臣直指月樁錢制度乃是地方官員借以斂財的手段,并由中央頒發詔書,但是地方卻陽奉陰違,鮮有回應。所以直至紹熙元年,朝堂之上仍舊在討論月樁錢之危害而未能廢除。究其原由,既有其中實際利益的影響,更深層則反映了這一政策在運作過程中所發生的變異。
南宋初年的財政壓力主要緣于戰爭造成的破壞,進而引發的財政體系崩潰。金兵入侵以及渡江后經濟管理混亂,造成南宋初期的財政狀況極度匱乏,有言:“渡江之初,東南歲入不滿千萬……上供錢二百萬緡, 此祖宗正賦也”(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一四)。而據紹興二年十月朱勝非統計,南宋政府“屯軍二十萬,月費二百萬緡”。朝廷原有的上供僅相當于一月之軍費用度,而整個中央政府的維持則需要巨大的日常開支。南宋政府從建立到紹興二年才短短六年的時間,政權并未完全穩定,此時僅僅依靠夏秋兩稅等所謂正賦收入早已入不敷出,故而增加臨時的雜稅已成為必然。
紹興二年,因韓世忠率軍駐扎建康,時任宰執的呂頤浩與朱勝非共同議定,由江南東路的轉運使按月存儲十萬緡錢用于供給軍隊開支,史載:
“令江東漕臣月樁錢十萬緡,以酒、稅、上供、經制等錢應副,其后江浙湖南皆有之。”(《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一五)
當時南宋東南各地的地方武力基本得以招安或肅清,在內部安定的情況下,呂頤浩甚至開始籌措北伐事宜,故而軍費的籌集便成為主要議題。當時宋廷江淮地區的軍費主要依賴東南鹽稅。然而由于戰爭的破壞,江淮地區的鹽業產量嚴重下降。若要維持江淮地區駐軍的軍需供給,并進一步北伐,單靠鹽稅收入實難以為繼。
據呂頤浩所述,紹興二年冬,其準備舉兵北伐之時,韓世忠擁兵四萬,數量為各軍之首,且多為精銳。而韓世忠此前前往湖南平叛,凱旋歸來后駐扎于建康,此時的建康身為臨安的屏障,其所處位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而保證其軍隊的軍需供給就顯得尤為關鍵,何況大軍剛剛得勝歸來,更加需要得到朝廷及時的后勤補給。因此,在第二年三月,韓世忠大軍進駐淮東,宋廷便一次性撥與百萬緡軍費,其中月樁錢占有較大的比例。據此月樁錢在此時的創設,尤其帶有臨時籌措軍需的意味。而呂頤浩的考慮則可能更為深遠,即在江南東路地區籌措一筆軍費,為北伐積蓄力量。
最初,月樁錢的籌取主要通過征調地方各州的封樁庫以及經由加增原來的上供、經制錢等組成,此時的月樁錢僅僅是為了應付緊迫的戰時狀態而采取的一種臨時的征調。雖然呂頤浩規劃中的北伐在之后并未如期進行,但因此而創設的月樁錢卻逐漸固定成為建康一帶駐軍軍費的重要來源。根據《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的記載,在紹興三年初,劉光世大軍移防建康,江南東路所籌集的月樁錢便直接成為其軍費支持,為其“增月樁錢五萬六千緡”。據此可以推測,呂頤浩最初的目的乃是利用江南東路諸州的雜色征調來彌補建康地區駐軍之軍需,只因建康乃是臨安行在之門戶,不能因為鹽課數額的減少而致使軍費出現匱乏,月樁便由此從一開始的一種按月樁收錢物的行為,開始成為一種定額的稅收。而其也因此成為南宋政府在戰時狀態下臨時加征的一種稅目。但隨后月樁錢即突破了江南東路一地,迅速向湖南江西等地推廣,并在逐步推行的過程中成為一種定制。
紹興六年,駐扎于湖北的岳飛部,也開始接受由月樁錢構成的軍需供應,“近以朝廷催趣應副岳飛月樁錢九萬貫”。時任江西安撫使兼知洪州的李綱就曾數次在其奏疏之中言及岳飛大軍月樁錢額之重要性,為此,李綱甚至說道:“本路諸州各有總制司錢與應副月樁大軍錢糧,窠名不妨礙,欲乞通融一路,從本司取撥充前項招軍例物支用”(《梁溪先生文集》卷八七)。可見月樁初時雖有各類雜色定額,但伴隨軍用開支的不斷擴大,地方各路已經開始調撥其他窠名充數。為了滿足每月的定額,諸州財賦甚至一度面臨捉襟見肘的地步。據李綱奏狀言:
諸州所入財賦有限,并係轉運司括責扣撥,令認定月樁應副岳飛等大軍支遣除外,別無贏馀窠名錢物(《梁溪先生文集》卷八七)。
岳飛軍所在的荊湖地區,距離中央政權所在相對較遠,故而更加依賴于江西湖南等地的月樁錢。因此,才有李綱連番在奏疏中所強調的江西地方月樁錢的重要性。
宋廷自渡江之后,整個財政體系處于混亂狀態。迫于軍事的壓力,緊急開征的各類稅收甚至缺少明確的記載。而為了滿足前線的軍事需要卻又不得不臨時開征各種稅源,月樁錢在江西兩湖地區的推行恰是此種混雜財政狀態的主要表現。然而,這項臨時的稅目并不能及時滿足當時整個南宋政府龐大的軍費開支,諸類雜色征調雖然可一再增加,但其他的稅目本身亦有用途。由此,便造成月樁錢稅額難以僅僅依靠原有的諸類征調,月樁錢在設立之初雖有酒稅、上供、經制錢等應付,但隨著戰時軍費開支的不斷增加,各地封樁以及雜色征調漸漸不能滿足巨大的軍需消耗。于是地方官員便依次設立各類征調窠名。加之月樁錢在設立之初并未能合理地分配各地方樁儲的額度,致使各地月樁額度輕重不齊。在這樣的環境中,南宋初年本就缺乏統籌的地方財政管理變得愈發混亂,中央政府甚至難以明確地方因月樁錢而設立的各類名目。作為一種在戰爭壓力下采取的緊急措施,月樁錢的籌措在一開始便帶有明顯的臨時性特征。對于各類雜色在月樁整個收樁轉運過程中的比例,戶部并未作出明確的規定,唯一確定的只有每月所要樁收的定額。而對于構成月樁之下的各類稅收的真正來源,卻賦予了地方財政官員極大的自由。故而,各類窠名從一開始便混亂不堪,以至于難以合理劃分各地的合理稅額,由此也造成了月樁錢這項制度在隨后漫長的時間中,為諸多朝臣所詬病。
作為一項頗為重要的稅種,月樁錢的征收,不僅關系現實各個地方利益集團的政治訴求, 也關系到當時政局的安定乃至整個政權能否持續穩定。可以說,月樁錢的設立本就是呂頤浩針對南宋財政體系改革的重要組成部分。紹興二年,再度為相的呂頤浩逐步開始推行財政改革。而要解決戰時財政供應不足的困難,無非是開源、節流二種途徑。在當時的財政狀況下,開征新的稅源以增加政府收入無疑是最有效和最現實的手段。一方面,他以朝廷之令的方式督促地方按時完成經制錢額的征調;另一方面,又通過增加其他臨時稅目的方式進一步擴大財源以應付日漸增加的財政支出。然而,月樁錢和其他一系列稅收名目的增加雖然改善了南宋中央政府的財政狀況,但在推行財政改革的過程中,呂頤浩不可避免地觸及了部分地方勢力的固有利益,尤其是承擔主要賦稅壓力的江南地區。僅僅在月樁錢推行一年之后,就有朝臣對此項額外的稅賦激烈反對。紹興九年,李泰發在其奏言中說道:“月樁錢害民,而江東西尤甚,請損之”(《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一五)。
月樁錢本就是南宋政府在緊急戰勢之下,所采取的權宜之計,因此從設立之初,中央政府就清楚地認識到此種臨時的加派必然不能長久實行。僅在月樁錢開始推行的幾年之內,就不斷有朝臣提出廢除月樁錢的奏議。中央軍費雖有統一調撥,然而各自征收的定額一旦下派到地方,立刻混成一筆“糊涂賬”。紹興七年之時,月樁錢的征收就已經賦予地方官員臨時攤派增加賦稅的權力,各地官員便可借此中飽私囊,同時造成前方軍費不濟。中央的財政官員也很早就認識到了這一點,其言:“所謂月樁錢,無非鑿空橫取于民也。”
中央政府對地方月樁錢以及其他諸類雜色征調的混亂狀況并非一無所知,直至紹興八年,高宗甚至說道:“只如月樁錢之類,欲罷未可。若一旦得遂休兵,凡取于民者悉除之”(《宋會要輯稿》食貨六四之七九)。然而,連年的戰亂加上混亂的地方財政管理體制,使得中央政府對于地方州縣的財賦體系疏于有效的整頓。譬如:高宗雖然反復言明月樁錢之弊端,另一方面卻也深知維持月樁錢額征收的重要性,其言:“朕備嘗艱難,深知細民闕乏,雖百錢亦不易得。或有余財,即命樁留,以備緩急支用。”(《宋會要輯稿》食貨六四之八一)而地方官員對于此種幾乎完全掌控于自身手中的稅收權力,亦不會輕易放棄,于是本來用于軍費的臨時征調,逐漸演變成了地方定制的稅額,頗有“尾大不掉之勢”。
除了上文所言之弊外,月樁錢還存在各地方州郡之間分配調撥不均的問題。然而南宋地方稅賦不均的問題由來已久,自北宋以來,夏秋兩稅的重要性不斷下降,而其他各類征榷在整個財政體系中的比例不斷上升。各地對于此類稅賦的征調本就處于一種復雜的局面,中央并不能有效管理地方的財政支取,在保證主要開支征收的前提下,只能任由地方自行調撥通融財賦。有謂:“自軍興,計司常患不給,凡郡邑皆以定額窠名予之,加賦增員,悉所不問,由是州縣始困”(《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一七)。
在月樁錢主要推行的江南西路一帶,這種情況更為突出。在月樁錢設立之時,雖有各類征調應付,但事實上并未明確與之相應的財稅窠名,因此亦未能根據各州郡的實際財力以量入制出分配定額。趙汝愚在奏疏中說道:
袁與筠接壤也,其地望同而其賦入同,月樁輕重不齊,至于五倍。筠一州三縣,歲額之數曾不及袁之一邑之多也。故袁之麴引錢歲取于民者為緡三萬,而沿納旁取之數不與焉。(《歷代名臣奏議》卷一〇八)
同是江南西路一路之下的兩州,尚有如此之大的差異,何況其他地方州縣。因而在諸多朝臣看來,月樁錢制度之下諸多窠名雜亂,且中央賦予地方各州郡征稅調度的權力過大,不利于中央朝廷對財政權力的掌控,甚至會進一步激化中央與地方的矛盾,對此應當予以蠲免整頓。
事實上,自紹興二年月樁錢設立以來,朝臣中指出此項窠名弊端的奏疏連綿不絕。但直到紹熙元年,月樁錢依然在整個稅收體系中維持較大的比例,時“東南月樁錢歲為緡錢猶三百八十余萬”。期間雖不斷有朝臣上奏,朝廷雖不時有減免月樁定額的詔令,卻未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中央的財政官員并非不知道月樁錢對地方百姓所造成的巨大財政負擔,但卻又離不開月樁所收的巨額財賦,故而只能在暗中一再推諉。月樁錢制度之下諸多窠名已立,而且大多由地方州縣官員收取。隨著宋金和議的達成,在沒有外部壓力驅使之下,若中央政府直接廢止月樁錢的定額征收,其下的諸類窠名卻并不能減少,只會利于地方各級州縣官員從中取奪,進而加重百姓負擔。既然月樁下諸類窠名的弊端不斷顯現,卻又是何種原因使其得以繼續存在?
孝宗時,中書舍人崔敦詩便有一封奏疏,認為月樁錢雖有危害,但卻不可在短時間內盡行廢除,他說道:
主月樁者則曰月樁出于州縣,寬州縣則是寬百姓。然月樁名色實為不一,其間亦多州縣合取以供經常,固非盡是橫斂于民,其有常入不足,始為一切之計,違法經畫,求足其額,此乃不可盡見。今一舉而蠲之,此利悉歸州縣。(《歷代名臣奏議》卷一〇八)
若月樁錢本身的定額不能減少,則因月樁錢而伴生的諸類窠名亦不會減少。相反,若一時之間直接將月樁錢廢除,其下的州縣所立的名目,并不會消失,甚至反而會加重其他雜色的征收。任何制度的推行和存在均有其必然的原因與環境考量,因此即使作為一種本身并不合理的制度,也不能在短時間內一舉廢除,如此只會破壞原有體系的平衡。對此,崔敦詩的建議是通過逐步蠲免月樁定額,依此來不斷減少由月樁錢所造成的不良影響,避免地方州縣從中漁利。而南宋政府確實采取不斷減少各州月樁定額的方式,逐步將各類窠名的征收牢牢掌握于中央,整個過程既有中央財政對地方財政的妥協,也有中央財政對地方財權的收束。
最后,月樁錢之所以久存不廢,應當是其已然固化成為部分地方官員的利益所在,但由其所產生的稅賦已經成為南宋稅賦體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一方面是中央對于充實稅賦的巨大需求;另一方面卻是地方財政長期入不敷出的窘境,且各地的財政匱乏狀況又互不均衡,此種矛盾并不能簡單通過廢除月樁錢本身而得到緩解。于是便有了各地方政府在中央默許下繼續以此名目進行征斂,以解決財政所面臨的困境。
財政賦稅的收入是維系一個政權得以正常運行的根本,南宋政權雖偏安一隅,但依然控制著較大的國土面積。由于南宋自立國以來一直面臨著巨大的外部軍事壓力,故而其所需要的軍費開支并不亞于北宋。同時,由于戰亂的破壞,如按照原有的方式進行征稅,則戰時軍需供應將難以為繼。故而,南宋朝廷不得不采取諸種手段以增加財政收入,月樁錢便由此產生。應當看到,月樁錢本是在戰時環境下所采取的一種臨時性措施,并逐漸成為解決前線軍費的重要來源,但同時地方財政體系的無序以及吏治的腐化使得此項制度同時為地方官員私立名目、漁利百姓提供了便利。另外,地方稅賦不均,攤派不公,收支失衡等問題并非僅僅只存在于月樁錢這一項制度之上。雖然朝廷早已意識到這個問題,并同時采取了一系列的手段,但一直未能有效解決,其本質就在于地方與中央的財政矛盾所致。因此,以此月樁錢窠名即可窺見當時政治、財政等諸斑色彩,為之后的研究提供襄助。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歷史學院中國史碩士研究生,郵編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