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昉苨
美國醫生為什么不會被大面積撤稿
□ 黃昉苨

《腫瘤生物學》期刊107篇來自中國作者的論文被撤,有人提出一個問題難住了我:“據說考核和指標的壓力,國內國外都一樣。為什么國外作者不會被大規模撤稿呢?”
我被問得目瞪口呆。第一反應是很感性的:國外怎么會有人干這種事,找死嗎?
在美國一家腫瘤醫院從事研究的科學家榮永琪告訴我:“被發現的話,你就什么都沒有了。”
當然,事情也不會那么絕對。總有人會經不住走捷徑的誘惑。一個數據是,在美國的科研群體中,平均科研不端的比例估計為十萬分之一。
不端概率如此之低是一種什么樣的氛圍?榮永琪說,十多年前他去那家全美排名第一的兒童腫瘤醫院入職的時候,“你說自己在中國是什么學歷就是什么學歷,根本沒人會來懷疑”。對于需要同行評議的論文,研究人員也不會把時間花費在核實原始實驗數據上——直到這兩年,有人造假,東窗事發。
與這種信任氛圍對應的,就是學術不端的代價極大。
“一旦造假,還在做研究工作的人,將終身不得申請經費,甚至已發的經費也會被追回。已經找到工作的,也會因此丟了工作——其實也是再不能做科研了。”榮永琪說。
但是,這種嚴厲并不是在事發那一刻才開始。在美國的感受是,對“信用”的堅守與重視滲透在學術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學里入學新生每門課的講義上,都會印著提醒學生恪守學術規范的“榮譽保證書”。在美國讀研究生的我先生老陳,去年有一門課的期中作業答案全對,卻只得了20分,找老師討論時,對方指著作業中的某一頁紙嚴肅地問:“為什么這幾行運算過程與另一位同學如此相似?”在亞特蘭大遇到的一個哈佛大學畢業的本科生,因為在校期間有過一次隨意偽造教授意見的經歷,去年申請多所醫學院,哪怕有教授的強力擔保,也沒得到一張錄取通知書。
我的朋友陳艾薇,過年去婆家時起了一身疹子,拿著作為皮膚科醫生的公公開的處方去買藥,卻發現藥太貴,買不起——明明他的老公擁有能報銷80%醫藥費的學生保險,可公公也愛莫能助:“我不能把藥開到兒子名下,這違反職業道德。”
雖然看似“無情”,卻并不“冷酷”。教授在聽了老陳分析解題步驟之后,確定他并未抄襲,遂幫他改回了90分。申請不到醫學院的越南裔姑娘,還可以找到與研究無關的工作。艾薇的公公,開著一家皮膚科診所,固然不能為自己的兒媳假公濟私,卻也沒有任何機構去要求他必須要做科研、發論文,他大可以把時間與精力花在給人治病上。
類似這次發生的大批量學術不端行為,在榮永琪所在的腫瘤醫院就很難發生:一則現在大多數醫學研究都是團隊合作的成果,團隊中每個人利益不同,人人獨立,就算是團隊領袖也很難說服一群人跟他一起冒身敗名裂的風險。
另一方面,對這兒的醫生來說,SCI論文并不是升職加薪“一刀切”的利器——臨床醫生沒有科研要求,專心看病就行。對有志于科研的醫生來說,到了教學醫院,有了實驗室,專職做科研,才有提高職稱的可能,而升職時論文、項目能不能申請到研究資金等條件都會納入考慮范圍,并不是有兩篇或是三篇SCI論文就萬事大吉。
榮永琪的一個大學同學,就在這回被媒體披露的524名涉及撤稿的醫生名單中。
可他覺得,自己與同學并無道德的優劣之差:“說到底,還是環境不同。”
講誠信說起來是個道德品質的問題,但在現實中,美國人重視誠信勝過“為尊者諱”或眼前利益,也不光是因為心里住著道德標兵。
“當信任被破壞,社會運作的成本會在無形中提高。以前我們做同行評議的時候不會想到去問作者要原始數據,可是現在會多很多工作量。看到漢語姓名的論文,也會檢查得更嚴格一點。所有來自中國大陸、港澳臺的學者都將承擔這種信用受損的后果。”
所以,對絕大多數了解這個體系的科研人員來說,學術造假太得不償失了。
體制會有漏洞,總有能鉆空子的時候,可他們就是不會鉆——不僅是因為后果足以讓自己身敗名裂,也許更因為,生活中還有更多值得追求的事情。
我先生對此深有感觸。有一天,在佐治亞理工學院的課堂上,一個北大畢業的中國講師突然給學生們發了他最新的論文。
這位王姓老師特別自豪地說:“你們是第一批看到這篇論文的人。我采用了一種全新的方法,思考了好多年,現在終于印證了這種辦法可行。”
“做研究那么多年,我看到很多人都喜歡待在自己的舒適區。一旦畢業,他們的研究方式就很少再改變,所寫的論文也會流于平庸。但其實,保持學習,不斷更新知識,找到新的研究方式,是很快樂的。”王老師一時說開了閑話,告訴學生們,“我希望你們都能在研究生涯中找到這種樂趣。”
(摘自《中國青年報》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