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老街巷

介子平

懷念老街巷

介子平

遍布窄街仄巷的城鎮(zhèn)，無一例外是老城鎮(zhèn)。

窄街仄巷是為獸車轎輦設計的，所以無需快車道慢車道之分，甚至無需考慮錯車。街衢之上，這邊鋪子中的掌柜與街對過那邊門面里的伙計不必高聲語便可清晰通話，不用伸鼻子就能嗅到對方碗里的香味。店鋪的屋檐一般都探出很長，雨雪時分顧客們不用撐傘便能順勢這家字號進那家字號出，猶如行走于廊下。閭巷中的寬者也不過容一輛大車出入的尺度，狹者兩人相錯須側身。窄街仄巷多彎曲迂回，一眼望不到頭。市井中人世代相處，知根知底。

進了窄窄的城門，沿著窄窄的街巷，到達窄窄的院門。輕輕磕打獸環(huán)，院主人便會為你拉開半扇門，一陣寒喧后引你進得院中，這時迎面磚雕影壁上的神龕中那三柱香尚未焚盡。院門雖窄，院容乃大。正屋垂花門上的彩繪業(yè)已斑駁，但窗欞中的雕鏤仍舊那么栩栩生動，纏枝中嵌有八寶，草龍圍攏著人物。叫得上來的名堂不過二十四孝、八仙，以及狀元及第、連中三元等等教化勸諭功用濃重的故事。堂前的兩棵老柯，或棗或椿，或石榴或冬青，一院的生機全然在此。掀簾進屋，主人將你請至上座，兄臺長足下短的又是一番客套，接下來談的才是正事。從主家的家什陳設看，是戶書香門第。中堂之上掛著幅歲寒三友圖，談不上什么年代的作品，但筆力著實不錯，兩邊還有聯(lián)幅一雙，上書“竹因虛受益，梅以靜延年”的句子。屋的格局為一明兩暗式，右為主人的書房，左為臥舍。城中如這樣規(guī)模的宅子不計其數(shù)，但每一幢宅子里都有一段沒有頭沒有尾的故事，猶如鐘鼓樓上傳出的悠揚，余音裊渺，波及無限。街巷里的有些故事是說不清楚的，比如梁家巷中為何沒有一家梁姓人家，車船巷既無水道，街面局促得連輛手推車也過不去。歲月漫漶了原本的記憶，舊時烏衣巷里的燕子，早已落入了尋常人家。

清晨，轆轤轉(zhuǎn)動、水筒磕碰井壁的叮咚聲最先響起，接著一道道院門吱呀開啟，一家家的鋪板咯噔拆卸。販夫走卒的吆喝聲也開始響起，買把韭菜，割塊豆腐，還上昨日的賒欠，請托明日的捎帶。手里抓著一塊餅的孩童匆匆向?qū)W堂趕去，一路之上勤快的人早已潑灑了清水。開門時，送碳人不知何時已等上了，若有出殯的隊伍，這會兒也已折幡出了城門。這時，從修表鋪又傳出了各種美妙的敲打音，照相館掌柜是城里唯一著西裝的老板，但也一樣拿著雞毛撣子這兒撣撣那兒撣撣。鐵匠鋪的錘打聲雖很沉悶，可誰也沒在意，門外的老人仍隔著花鏡神情專注地閱讀著報端的時政，一只懶狗慵臥在腳旁已好長時間不見動靜了。不一會，進城的鄉(xiāng)下人開始走街串巷尋買所需。布店掌柜脖間掛著皮尺，嘴里不停地推介著新到的陰丹士林，雜貨鋪的主人一邊請顧客嘗著炒貨，一邊還著價錢。搭著白布長棚的飯攤上，最熱賣的還是豬頭肉，不買飯菜，伙計也會端上一碗白開水，好讓你泡上自帶的干饃。

介子平，1964年生人，供職于某出版機構，出版有《青燈》《煙霏云斂》《少年文章》《消失的民藝·年畫》《褪色的記憶·連環(huán)畫》《雕刻王家大院》《大韻書法》《風華丹青》《民國文事》《苦酒微甘》《此間少年》《田園將蕪》《畫說山西古代壁畫》《我是編輯》等專著。

有的陋巷雖說偏僻，往來卻很頻繁，只因巷尾有一處真武廟。關帝廟里的場子雖說很寬展，平日里卻少見人影，只有到了五月十三關老爺磨刀日這天，祈雨的鑼鼓才會乍地敲起，待臺子上的大戲一開演，這里頓時成了城里最熱鬧的處所。文廟在哪，縣衙在哪，有些常識的人是不必一一打聽的，其格局方位大致是固定的。這日正是三月二十，子孫娘娘的生辰，所以注生巷中的苗裔堂里跪滿了新媳婦老婆婆。

晚炊升起時，店鋪打烊，門戶上拴。月上柳梢時，譙樓隱約的暮鼓傳遍全城。一只貓從這家房脊跳到那家屋檁，屋下學童的桌上一豆青燈依舊靜靜燃燒著，遠處傳來了巡夜更夫恍惚的鑼聲。街巷里的一天是何時開始的，又是何人結束的，無人知曉。

窗白能留月，城低不礙云；城上青山如屋里，東家流水入西鄰。舊城的城墻雖高，卻不足以遮蔽墻外的青山白云，院中設臺作拜月乞巧，城頭紙鳶數(shù)雁字陣陣，這樣的記憶，不就是城中孩提的詩意？林徽因說：“有人說，愛上一座城，是因為城中住著某個喜歡的人。其實不然，愛上一座城，也許是為城里的一道生動風景，為一段青梅往事，為一座熟悉老宅。或許，僅僅為的只是這座城。”

如今這樣的城池不多見了，這樣的窄街仄巷也越來越少了。在求大求高求闊求洋的城市改造風中，這樣的街巷在隆隆的機器聲中成片被碾碎被拆除，一排排統(tǒng)一模式的住宅樓頃刻竣工。關于保護老城區(qū)的呼吁不斷地高漲，但類似的拆毀卻來得更為迅猛，從南到北，自東向西，無不如此。

舊城改造是政府的政績所在，自然希望更多更快地了結此工作，作為當事人的坊間居民更是歡迎這樣的改造，住上一套廚房廁所一應俱全的單元房是其成為現(xiàn)代人的重要標志。那么，關注這些老街巷的是些什么人呢？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梁思成關注北京的老城墻；九十年代，阮儀三關注福州的三坊七巷，其結果只能以悲情收場。

老街巷不存在了，依附于上的市井文化，還會轉(zhuǎn)化為另一種形式展示開來，但老街巷中濃濃情意卻是無論如何也尋找不回來的。今日重來尋舊夢，故人零落似辰星。保護老街巷僅僅是保護古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