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凝
從常州出發,坐動車5個小時,就到了漢口。
然而,這短暫的5個小時,我竟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去期盼,去等待。
二十多年春夏秋冬,華發染鬢;二十多年風霜雪雨,芳草無語。
歲月悠悠。我當年那位目光清澈,激情燃燒,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戰友A君,現如今又該怎樣一番風姿。
我在漢口火車站出站處尋覓著,張望著……
想象中,二十多年未曾謀面的鐵桿戰友,見了面該是怎樣一番感天動地的舉動,甚至會顧不上車站攢動的人群,相擁無語,淚飛滂沱。
A君和我都是1987年11月高中畢業后參軍的。我們都是那個時代的文學青年。單純,執著,充滿理想,充滿激情。
當年,在青藏高原戈壁灘涂艱苦的新兵集訓隊,戰友中,有的忙于寫情書,寄托情思;有的忙于思家念鄉,淚花四濺;有的因適應不了高原氣候和高負荷軍訓而怨聲載道。集訓間隙,我和A君卻蹲在集訓場一隅,討論著顧城、海子、雪村們的意識流詩,討論著馬原、洪峰、王朔、格非、余華們的后現代小說。
我們不知天高地厚,不領兒女風情,不屑人間煙火。
記得有一次,好像是周末,我們相約到營房后豬欄旁就后現代小說“華山論劍”,不知不覺竟忘記了時間,錯過了晚點名。這可把我們新兵連長嚇壞了,他還以為兩個平日里“鬼頭鬼腦”,竊竊私語,“不合群”的新兵蛋子,適應不了艱苦的高原集訓,密謀著偷偷做了逃兵呢。他哪里知道我們正在高貴的文學藝術殿堂里翱翔。
新兵連長將我們“出逃”的情況匯報新兵團后,團里派出了百號老兵,分成十幾個小分隊,前往重要道口、汽車站、火車站、飛機站,進行圍堵攔截。當我們過足爭論癮,心滿意足地回到連隊時(其實當時我們并沒有逾越營房),才知道我們被當成了逃兵,才知道為了捉拿“逃兵”,整個營房已亂成了一鍋粥。
我們的新兵連長是個大塊頭吉林老志愿兵,當他了解真相后,吐出一口“媽的巴子”,沖我和A君的后臀每人踹了一腳。
也許因我倆違紀在新兵連鬧出的動靜太大,首長們下臺階的方式就是罰我倆在泥水地里匍匐前進(爬行)200米。要知道冬季青藏高原刺骨寒冷,專供特種兵訓練場的泥水坑里積滿了水和冰漬子,人一趴下去,半個身子都沒在了水和冰漬子里。我們相互鼓勵著、嚎叫著爬完全程后,身上、發間、指間都是淤泥、冰漬子和水,連一旁的新兵連長都心疼地跺腳嚷嚷著:“兩個熊兵,下回再擅自離隊。”
在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在那個充滿理想的年代,我們并沒有對這種殘酷的懲罰有過多抱怨。相反,我們都天真地認為這是繆斯垂青兩個文學青年,是考驗他倆的意志,是苦其心志。
三個月的新兵集訓結束后,我們沒有選擇汽車連隊或者條件相對優裕一點的機關,而是相約選擇了富有浪漫氣息,依傍渤海海灣的軍墾農場服兵役。
我們想象中,海邊的軍墾農場該是藍天碧海,飛翔海鳥,黃昏沙灘。末曾料現實并不是我們想象的浪漫,我們的戰場是一望無際的遼闊的沙性泥土,我們的武器是一米八長的鐵鍬,我們的敵人是每年一季在沙性泥土上手工插種,收割27畝水稻。
更糟糕的是農場的文娛生活十分匱乏,戰士們一年看不到兩場電影。連隊唯一的娛樂,就是生產勞動間隙,老連長帶著我們一群新兵蛋子老鷹捉小雞。
說起來你也許不信,就連洗澡這么日常普通的生活也顯得十分奢靡。夏天里,戰友們插秧,除草,施肥回到連隊,百來號人只能圍著連部炊事班一口井,赤條條地擦擦身子,站在營房后高崗上遠處看來,一堆白乎乎的人肉在陽光下晃動,十分耀眼,不了解情況的還以為這是連隊戰士在搞行為藝術。好在連隊營房里連只蚊子都是公的,遇到家屬探親,只能讓她乖乖躲在屋內。只有到了過年前,場部才清洗了大澡池,一個連一百多號戰士像下餃子一樣洗回熱水澡。這邊還沒洗好,二連的戰士就在澡池外的操場上扯開嗓門,一遍又一遍地拉起了歌(拉歌是假,催促一連戰士快點洗澡是真)。一年洗一回熱水澡,竟成了我們這批農場兵收藏一生的記憶。
革命浪漫主義也好,沮喪頹廢也罷,這應該是當時我們每位農場兵的真實寫照。
這種境況下,我和A君像地下工作者又碰上了頭。當時我已調到場部當司務員,A君在二連放水班,擔任放水員。相對插秧的戰友來說,我倆的空余時間多些。A君放水工作是在晚上,放好適中的水量,以供插秧班的戰士第二天插秧。干完工作常常凌晨一、二點鐘,因為我是單人宿舍,A君總要溜到場部,輕輕扣我窗戶。我也早準備了烤饅頭片,罐裝啤酒,罐裝豬肉(不好意思,那是我當司務員時,經常有來客招待,首長沒能吃得了,我就克扣下來,偷偷分食給我插秧的戰友,至今未向組織匯報。)我們圍著火爐子,懷著強烈的革命理想主義情懷,滿腔熱忱,邊喝著啤
酒,邊認真探討著用什么方式來豐富農場戰友的業余生活,引導他們走健康向上,樂于奉獻的正確的革命道路。
那場景、那心境,實在不亞于電影中紅軍長征途中革命領袖圍著篝火決定中國命運。讀者不必笑話,那實在是我們當年的真實的心境。
我們經過嚴肅認真商量探討,決定辦一份適應農場戰士文化需求,充滿理想之光,催人奮進的綜合類油印刊物。
我們把辦刊的設想形成書面材料,心懷忐忑地交給了農場黨委,滿以為農場黨委要批評我們兩個新兵蛋子不務正業,胡思亂想。沒有料到的是老場長看了書面材料后,不僅爽快答應了倆新兵蛋子的辦刊請求,還破天荒讓倆新兵蛋子列席農場黨委會,專門討論辦到事宜,這多少有點讓我和A君受寵若驚。
記得那次會議上,場部黨委還根據農場工作特色,將刊物取名為《綠浪》。并專門成立了綠浪文學社,《綠浪》內刊編委。并推選我擔任主編,A君和連隊的五名文學愛好者為編委成員。
為使刊物辦得富有生機,我們編輯部成員每月要抽三、四個晚上,集中在場部食堂進行寫稿、議稿、編稿。農閑期間,還專門邀請地方文學雜志編輯,報社記者來農場給文學愛好者、新聞骨干上課。endprint
理想是艱苦生活歲月里的一盞明燈,她指引我們克服艱難,樂觀向上,一往無前。《綠浪》誕生于我們的理想和激情,她的成長給農場戰士業余生活帶來了生機和活力。一本小小的油印內刊,不僅激活了農場年輕戰士的理想之光,更一石激起千層浪,激活了戰士們你追我趕的學習的熱情。當時,農場每位戰士,甚至連長、指導員、排長、班長都以能在《綠浪》發表文章而自豪。當年,我的3名戰友打破了農場兵考取軍校的零記錄,分別考取解放軍理工大學,二炮指揮學院。
而《綠浪》也給我和A君帶來了不同的命運。我因為主編《綠浪》,當年被部隊記三等功,并調入二炮某部文工團從事專業創作。
A君就比我要曲折了些。我調新的工作崗位后,聽說A君后來鬧出了很大動靜,做了幾回大膽舉動。他沒有通過農場黨委同意,擅自以綠浪文學社和編輯部的名義與駐地各大院校文學社聯誼。也經常以綠浪名義參加地方院校文學社活動。以至招來院校女學生的愛慕,聽說一時求愛信紛沓而至,飛入農場,更有大膽的女學生追到農場。一時傳他與駐地女學生戀愛的風言風語遍及整個農場角角落落。戰士與駐地女青年戀愛是要受到處分,嚴重點要開除軍籍。A君后來給我來信吐苦水,他說他跟駐地女學生交往只限于文學,只為《綠浪》更包容些,走得更遠些。
然而,這話又有誰信呢?這么大的動靜還是讓農場黨委的首長憂心忡忡,綠浪文學社還是被解散,《綠浪》雜志還是停刊了。農場的首長輪流找A君談話,有的對A君是真心幫助,有的則是為了獵奇。更可怕的是,A君第二年考取第二炮兵某學院,農場卻以思想品質問題而扣了他的錄取通知書,要不是總部政治部一個老鄉發現后電報通知A君先報到,后補手續,也許A君只能和我的其他農場戰友了一樣,在農場種三年稻子,回鄉繼續他的扶耕抱犁生活。
……二十多年過去了,聽說A君軍校畢業后曾返回農場做了三年水稻排長,后又參加青藏鐵路建設。汶川地震后,已擔任某部團長的A君第一時間帶全團插入震中心汶川參加抗震救災和災后重建。后來到武漢某部擔任政委……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找一家溫馨小酒吧,與A君燙一壺酒,再回憶起那段充滿理想,激情燃燒的歲月,心里該又是怎樣的一番滋味呢?我在等待著……
小時候的年
人到中年,怕過年的情結會越來越濃。奇怪的是越怕過年卻越懷念童年過年。
我出生在瀨水河畔的一個典型的水鄉小村。童年記憶中,吃過了臘八粥,父輩們就開始拾輟起勞累了一年的農具,囤積了耕牛愛吃的飼料。男人們三五成群地蹲在暖融融陽光下的土墻邊,吸著一支支劣質煙,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著一年的農事收成。女人們則三五成群地圍著村口的大磨盤邊,納著鞋底,織著毛衣,嘰嘰喳喳地聊著家長里短。一邊去年剛進門的大根家新媳婦,也早沒了新媳婦的害羞感,這回正撩著上衣,大白太陽下袒胸露乳地給她剛出生三個月的娃娃喂著奶水。進入這樣的季節,遠遠望去,連村子上空飄浮的炊煙都悠閑了起來,一股一股地懶散散地盤旋在村后老槐樹褐色的枝椏間,久久不離去。
這樣悠閑的日子也正是瀨水灘鄉親娶妻嫁夫的好日子。村子里收殮師海根家門前正圍了一堆堆村婦,海根的女兒水英臘月二十就要嫁到瀨水灘以外的營盤村了。水英因為她爹從事著聽起來就悚人的鄉間收殮師的職業,水英婚姻幾經波折。是啊,誰愿意看到自己老丈人有一雙整天伺弄死人的手。日子挨到水英二十八歲,村子同齡女子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好不容易,營盤村劁豬騸驢匠謝臘狗的瘸子二兒子謝拐拐愿意娶水英。謝拐拐雖拐卻有一手裁縫好手藝,手藝人養家是沒問題。這可是瀨水灘的天大喜事,村子里的婦人都替水英高興,都圍到了海根家替水英縫著一床床出嫁被絮。
閑話在暖融融中太陽焐著,年就到了眼前。
放了寒假的孩兒們也放飛了心靈。他們粗暴地追趕著羊群,在溝壑間,在瀨水河灘涂上,在村后的桑梓地里,四處撒著野。更調皮一點林保的兒子中貴他們則偷了大人們的火柴,一簇簇地點著荒野里枯燥的柞蓬、毛草和干涸了的蘆葦蕩里的蘆葦,一團團火苗騰空飛舞,一串串笑聲在荒郊野外散開。
過了臘月二十,海根的女兒水英已經出嫁,村子里鄉親家家淘起了糯米。糯米還曬在白花花的太陽下呢,做米糕的師傅就進村了,是瀨水灘涂桃花塢的駝背栓旺伯。他挑了炒米鍋、米糕框進了村子里的老祠堂,村子里的饞嘴伢仔,饞嘴丫頭流著口水,一層一層圍起了的鍋灶。駝背栓旺伯雖然是個沒趣的悶葫蘆,無論一旁的婦人怎樣挑逗,一整天只見他耷拉個臉,牙縫里從來蹦不出一個幽默的詞,可總也會在每戶揩一勺子香噴噴的熱炒米,給圍在灶邊的孩子們分食,得到炒米的孩童們臉上總也洋溢著滿足,他們甚至愿意一整夜陪著駝背栓旺伯炒米,做米糕。
過了臘月二十五,每家每戶大除塵后,我便要纏著三叔帶我到鎮上的澡堂去洗澡。赤條條地“咕咚”一聲跳入大池,先將捂了一冬的身子滿滿地泡在暖暖的澡堂里,待每個毛孔都舒張開后,三叔總要叫來擦背師傅。記憶中鎮上大澡堂的擦背師傅是位揚州人,他手藝高超,只見他用干凈的溫毛巾貼在右手上,連旋幾圈,毛巾便緊緊地纏在他的手背上,隨即右手在左手上用勁一拍,“啪”的一聲,擦背就開始了。他先用右手在客人的耳旁、額上、頸項左右均勻地從上到下地擦。在鼻子兩側、嘴唇上方、耳朵后面以及脖子、頭部仔細擦遍后,再在客人的脊背上用勁來個“順水推舟”,一推到底,順手返回時,又是一個“珍珠倒掛簾”般依次來回,就像農民鋤地一樣,邊邊角角,一處不漏。身上的污垢便被推成一段段細細的圓條,紛紛落地。接下來是擦手膀,先擦手面和指縫,擦背師傅包著毛巾的手在手指間來回穿梭,輕若“蝴蝶穿花”,慢如“蜻蜓點水”,令人無比舒心。
俗話說“三洗不如一擦”,這一擦頓時就神清氣爽,耳目為之一新,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坦。年關的澡一洗,年聲就來了,年味就愈濃了。
臘月三十是除夕夜,也是祭祖、祭土地的日子。老家祭祖、祭土地是極講究的,要待到在外工作的后生都回家了,老祖母才將家里方桌端出,擺上豬頭、整雞、整魚、豆腐等菜肴,再擺上七雙碗筷,倒上七盅薄酒,點上積滿污垢的紫香爐。在紫香爐的煙霧繚繞中,老祖母總要十分虔誠地跪在下方,干癟的嘴唇上下蠕動著,一遍又一遍地不知在默默禱告著什么,神情十分神圣,不容置疑。祖母禱告完了,又咚咚磕了幾個虔誠的響頭,下面就依次輪到我爹、我叔們和我們這些侄晚輩去虔誠磕響頭。按我的想法,其實祭祖的最大意義在于一家子團圓。
傍晚時分,村里的老電工站在村口的大磨盤上,一嗓門“電來嘍”。村子孩童這才一下子意識到過年了,只有過年才會來電。當天晚上,一家人圍在一盞25W的神奇電燈下,快樂和喜悅無以言表。男人們喝得臉紅脖子粗,卻也喝不出個高低來。媳婦和侄輩們則在一旁嗑著瓜子,吃著糖果,看著熱鬧。大嬸子是婦女中最男將的,她喝酒用的是海碗,一海碗下去,早撂倒了不省酒力的二叔、三叔。我最喜歡聽大嬸子喝酒后唱花鼓戲,緋紅著臉,找來一鋁盆,雙手掄著筷子,“咚咚咚”一陣開場白,戲詞便夾雜她滿嘴的酒精噴涌而出。接下來是阿爹的傳統節目——京劇《甘露寺》。“吱吱咽咽”胡琴開了場, 半天才一句“勸千歲殺字休出口……”,帶著醉意的一嗓門下來,總要將在場的一家子“戲迷”們逗得七倒八仰。
大年初一,一個村子的人都象一像子人一樣,人人臉上洋溢著幸福和快樂。鞭炮響過,年齡小一點總要跟著大孩子屁股后面,一家一家拜著年,屁顛屁顛半天下來,口袋里總要裝得滿滿的桂圓(其實是蠶豆)、瓜子、米糕,運氣好一點還能混到幾顆上海產的大白兔奶糖。中飯碗一撂,就該到村口去接舞獅隊了。
現如今,每逢除夕,晚飯碗還沒撂,一家老小就盯著電視,等著新春聯歡會,看著人家傻傻地樂,自己也跟著癡癡地笑。這樣的樂,這樣的笑,怎又能是參與后發自內心的開心。曾經想,為什么中國人都覺得越來越沒有了年味,年味到底到那里去了?莫非是一場莫名其妙的新春晚會扼殺中國年味,扼殺了一個國家的最古老的傳統文化?呵呵!只是想想而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