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艷
日常與歷史的聯系:張悅然長篇小說《繭》的文學啟示
○康 艷
“80后作家”是否是一個專有名詞?在其名下的作家是否固定和具有相類似的文學創作圖景?從這個概念的產生來看,它的確是一個對特定作家群體的別稱,提到它我們會自然地想起韓寒、郭敬明、張悅然這樣的作家。他們的文學創作起步于新概念作文大賽,又在市場資本和新型媒介的運作下,成為出名的文學寫作者。“80后”文學的出現有其特定的意義,獨特成長環境下的“80后”寫手書寫著屬于自己的青春感受。文學總是處在不斷的發展變化中,“80后”作家同樣具有分化和新的成長現象。
新世紀之初,正是“80后作家”風起云涌的時代。而今十多年過去,他們的寫作走向不同,也涌現出新的寫作面貌。如果說2006年發表的小說《誓鳥》呈現出張悅然創作的轉變,那么在2016年發表的《繭》就有股破繭成蝶的意味。張悅然曾說過:“我由衷地盼望‘80后作家’這個說法能夠在未來的五年里消失,而當我們回顧下一個十年的文學創作時,可以談論的是一個個正走向成熟的作家,以及一部部令人難忘的優秀作品。”①作為文學批評與理論層面的“80后作家”有其理論的生命力,而文學層面的“80后作家”正在打開它原本的內涵,以文學文本的層面來擴充它的意義所指。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被遮蔽的作家,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歸屬于“80后作家”。
表達憂傷是張悅然小說一貫的主題。一個陽光普照的午后,安靜的少女坐在教室的一角,獨自發呆,在幻想的別人的故事里憂傷,那仿佛是十年前的張悅然。2003年出版的小說集《葵花走失在1890》是那時的代表作,憂傷的青春情感體驗是其作品的主調。表達內心的傷感與孤獨是“80后”文學寫手的主要內容,也是青春文學的重要標志。怎樣表達憂傷成為衡量青春文學優劣重要的指標。不同時代的作家有不同的成長環境,真正的文學寫作應該寫出獨特的情感體驗,優秀的青春文學和表達青春的影視作品不應該僅僅是一種“疼痛青春”的表達,而應是真誠的情感流露,以偶像方式出現的張悅然,她的小說用豐富的想象、細膩的內心體驗來推動故事的展開。作品的情緒特征突出,顯示了青春的內在情感特征。高楠說過:“‘80后’寫作的一個重要意義,在于它本真自然地述寫了一段有獨特歷史意蘊的青春。”②并將他們的青春文學稱為“本真寫作”。《黑貓不睡》《葵花走失在1890》都自然地展現出少女的情懷,唯美的語言、孤獨的情思使作品吸引了大量的青少年讀者。那些以傷感為主題的小說,如《櫻桃之遠》《水仙已乘鯉魚去》都以內在的情感編織著故事的流向,成為陪伴年輕人青春時光的記憶。
與作品的情感自然驅動特征相一致的是張悅然一如既往的詩意地講述。她的許多小說都具有散文化的特征,帶有詩意的語言為情緒的表達提供了助力。但任由經驗的展露無法實現故事的完整性與豐富性。邵燕君在2005年發表了一篇名為《由“玉女憂傷”到“生冷怪酷”——從張悅然的“發展”看文壇對“80后”的“引導”》的文章,從“市場化”的角度分析了張悅然作品的生產特征,以及她的文學經驗不足的特點,并指出張悅然寫作的“憂傷”氣質實際上迎合了青春消費群體的消費趣味。她說:“一旦寫多寫長,把這點寫作資源反復運用、無限拉長,就必然出現自我重復和簡單偏執的問題。”③張悅然的文學寫作的確呈現出“80后”文學寫作者進入文壇的圖景:新世紀之初,大眾文化發展迅猛,新媒介文化方興未艾,傳統的文學寫作已然發生轉型。“80后”文學突出的代際特征正是大眾文化發展的表征,也表明在一個新的時段,文學具有了新的質素。文學與市場相伴生,怎樣保持文學性成為文學理論和文學寫作突出的問題。
從2006年的《誓鳥》開始,張悅然有了重視故事本身的意識,小說主人公春遲的記憶尋找不免偏執,也可看作張悅然對文學寫作本身意識的覺醒與寫作的轉化。2016年,10年后的《繭》是這種轉化的階段性成果,也是張悅然文學經驗新的拓展。她說:“文學的意義是使我們抵達更深的生命層次,獲得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④這么多年過后,張悅然的小說文本依舊“憂傷”,但突出了講述故事的意識。《繭》采用了兩條平行講述的敘事視角,主人公李佳棲和程恭各自講述生活的經歷,最后相逢在記憶的重疊之處。平行主人公的獨立敘述更像是一場對話,為讀者層層推進故事,感受他們的孤獨與傷感。
記憶在張悅然的文本中具有非凡的意義。歲月中的記憶,特別是溫暖的記憶一直都值得人們不停地回望與撫摸。從個體發展意義上來說,《繭》是一部心靈成長小說。與青春期夢幻式的孤獨不同,李佳棲和程恭都有孤獨的童年,他們的父輩或者是為了理想,或者是為了某種想法在生活中沉浮,而使李佳棲和程恭的童年缺少關愛。他們的生活軌道重疊在小學的時光中,并以程恭的爺爺為媒介形成了彼此成長特殊的背景。日后的李佳棲不斷地尋找父親的記憶,她交往的人大都是與父親有過共同生活經歷的人。程恭一直生活在舊時的小樓里,他既是與姑姑一同希望爺爺的回來,也是在希望新生活的到來。
張悅然對生命體驗中的憂傷具有的持久視角,實際上是她的文學經驗的一種表達。上世紀80年代出生的一代文學創作者,他們的成長經歷,以及文化環境都造成了他們獨特的青春文學氣質。書寫青春是文學的母題,“80后”文學的青春表達具有更多的市場因素。文學雖與市場有關,但文學終有自身的特點,它對世界的審美把握,既是一種感性的流露,也是一種理性的提升。經過歲月的沉淀,張悅然的寫作不再停留在《是你來檢閱我的憂傷嗎》的階段,而是開始思考“為什么憂傷”,這更符合文學寫作本身的邏輯。詩意的語言、憂傷的情緒、故事的結構具有整體性的特點。從《繭》可以看出張悅然的改變,她不再單純地任情緒流淌,而是沉下心來,靜靜地講述一個故事。感性有了一定的節制,故事的生動性、完整性、文學性就突出出來了,經過理性過濾的情感表達更加自然,憂傷更能引起共鳴。
張悅然的文學寫作顯示出新世紀文學具有的商業性和新媒介性的特征。從作品的外包裝上看,設計感十足,張悅然的簡介也非常吸引人:“華語傳媒文學獎”最具潛力新人獎、《誓鳥》入選“2006年中國小說排行榜”等一系列的文學獎項。《繭》的上海新書發布會邀請了韓寒,他與張悅然共同探討文學寫作,推動作品的傳播與閱讀。從文學傳播的外部媒介來看,《繭》的宣傳體現出文學作品市場化運作的特點。文學作品具有商業化的特點,但與完全的商業化、消費化不同,作家的寫作追求決定了文學作品是否具有文學性的品格。張悅然對文學創作一直都有較高的要求,重視文學的想象與虛構是其作品一直以來的特點。如果她的創作僅僅是一種虛構,那么她的寫作將處于一種重復的狀態中,《繭》的出現是一次貼著地面的飛翔,幻想與現實的交織,讓張悅然內心的傷感有了著落。
《繭》的寫作并不虛空,張悅然精心地設計了“作繭自縛”和“破繭成蝶”的雙層結構,這是人生一種真實的經歷和內心的體驗。小說中的李佳棲對爺爺犯下的錯誤無法原諒,從小生活在父親與爺爺的矛盾中。父親的特立獨行使她與父親之間缺少情感的交流,李佳棲始終生活在尋找父愛的過程中,這種想法使她的行為方式有些執拗。李佳棲有這樣的內心獨白:“多年以后我們長大了,好像終于走出了那場大霧,看清了眼前的世界。其實沒有。我們不過是把霧穿在身上,結成了一個個繭。”⑤父輩的言行對兒女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他們生活的上世紀80年代充滿理想,上世紀90年代下海經商是時代的縮影。在過往的歲月里,佳棲的爸爸曾是學生中的詩人、大學老師、到俄羅斯做生意的商人,這些都是淡化的背景,佳棲所做的就是還原這些生活軌跡。父親與爺爺的矛盾才是生活中的主線,這一矛盾造成了父親極端的性格和悲劇性的愛情。而李佳棲在一種找尋的狀態中生活,父親是她生活的原點,她的成長軌跡都與這個原點有關。
程恭的生活一直都在原地踏步,他理想的生活是離開醫學院的家屬樓,但多年過去他依然生活在學校大院里。他與李佳棲之間有著深厚的友誼,記得與她經歷的每件事情。他所經歷的大多事情都與爺爺有關,為了找到傷害爺爺的兇手,他制造了“靈魂對話機”,也沒有離開老的家屬樓。程恭生存在一個相對狹小的空間里,四周的環境影響了他的行為,但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有一個關于“中午陽光”的溫暖記憶,他與李佳棲靜靜地坐在爺爺的病房里。
生活的意義是什么?張悅然用“原地的徘徊”與“圓周運動”來衡量,而后她用一種單純的美好來化解內心的情緒,那一刻有“破繭成蝶”的感動與美好。張悅然說:“我們所離開的童年,不是一個閉合的、完結的時空,而是一個一直默默運轉著的平行的世界。”⑥也許有一天,在不經意間,我們會回想起童年的時光,那個過去時光中的你記憶猶新,不知為何?我們內心都會產生出感動來。小說中的程恭就有這樣的體驗:“雨滴打在我的鞋上。我聽著里面的動靜。我在等著什么。等著那扇門霍的一下被拉開,那個小男孩從里面跑出來。像每一個黃昏那樣,他背著書包急匆匆離開。嗨,等一等,我會喊住他。然后把手中的紙箱交給他。”⑦對美好經驗的發現與重新審視是張悅然寫作的一種潛在訴求。只有化解憂傷,實現內心的成長才能讓圍繞原點的運動變得有意義。《繭》中兩位主人公無疑是實現了這種蛻變,他們的相逢結束了各自生活的不穩定狀態,以此開始新的未來。
時光總是向前,不知不覺中過往已經成為歷史。張悅然在小說《繭》中講述了我們生活中的日常,不乏生活的細節,有些不免顯得過于繁瑣了。但這就是日常,有其自身的節奏和慣性。日常意義的顯現與現代社會的到來有關,個人的主體性價值被彰顯。在生活中,有些人可以在日常中找到自我的認同感,有些人卻不能適應生活的庸常。李佳棲和程恭有不同于常人的性格特點,這與他們的祖輩、父輩的經歷有關,也可以說他們的日常與歷史之間有著更為緊密的聯系。文學對于日常的呈現是一種審美呈現,在現實與虛構之間流露出張悅然對個體命運的思考。
上世紀80年代是具有理想主義氣質的年代,是詩歌等文學形式重建美學原則的年代,也是李佳棲度過童年的時間,那時她的父親在大學讀書和任教,父輩的生活就是歷史的組成部分。上世紀90年代有一部分知識分子下海經商也是時代的縮影,這樣的印記在文本中自然流淌。李佳棲對父親記憶的找尋,終究會接觸過去的歷史,并對她的成長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作為女性的日常,其成長與父親的形象之間具有女性主義思想的視點,她與父親之間存在著無法調和的緊張,實際上顯得有些突兀,這是張悅然的一種設定,以女性個體的方式思考歷史。
文學同樣有它的日常,也有自身的傳統和歷史。當代的文化特點正是文學創作面對的日常語境,文學要適應日益變化的文化媒介特點,也要保持其自身的文學屬性。文學的日常性主要表現為它是對日常生活的描繪與虛構。同時,它也是偉大的文學傳統對作家的自覺召喚。張悅然時常表達她與寫作之間的緊張關系,并以寫出優秀的文學作品為追求,這好比布魯姆所言的作家與經典作家之間的焦慮關系。市場與文學之間存在張力,如何不失去文學的特點對作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張悅然并不滿意其他人將自己歸入“80后作家”,更傾向于青年作家的稱呼。對文學寫作抱有敬畏的態度,這保證了張悅然作品的文學性品格。對文學的敬畏是保證文學創作品質的基本前提,它以文學自身的規律為目標,是消費文化時代文學寫作者應有的態度。
回望平行時空的自己也是對個人歷史的一種回憶與反思。對自我進行審視顯示了主體的心靈成長,李佳棲不是一味地尋找過去,程恭也不再是只想著報仇。回望童年,看到那段時光中的自己,再反觀現在的自己,會有一種莫名的感動油然而生,也會在內心產生一種悲涼,是什么讓我們成為現在的樣子?在時間之流上,總有些美好的記憶值得永遠珍藏。故鄉與童年是作家不斷回首的精神家園,張悅然將它們凝聚在一所學校的家屬院內,現實與歷史在這個點交會。一個人的日常總是與歷史相聯系的,歷史對一個人性格的形成作用或是潛在的,或是明顯的。在程恭身上就有突出的表現,他有股乖戾之氣,對待朋友和他人都很冷漠。爺爺曾是受害者,而他往往傷害著別人。還好李佳棲身邊有唐暉,程恭身邊有汪露寒、陳莎
①蔡駿,張悅然,韓松,飛氘,徐則臣,任曉霞,鄭小瓊,唐睿《新世紀十年文學:現狀與未來》[J],《上海文學》,2010年第9期,第100頁。
②高楠,王純菲《中國文學跨世紀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57頁。莎這樣善良的人,讓他們不會走得太遠。張悅然將日常放進歷史中來考察,擴展了寫作的想象空間。
《繭》對認識“80后”文學、“80后作家”等概念的內涵及其邊界等基本的文學問題具有啟示意義。“80后”文學是一個具有明顯代際性特征的概念,它應該包含更為廣泛的1980年后出生的作家。同時,《繭》是對如何認識文學性與商業性問題的一次回應,作品的營銷方式也可以讓人切實感受到當代新媒介的特點。但無論怎樣,文學的價值始終要回到文本的閱讀上,文學作品只有在閱讀中才能真正實現文學性的價值。張悅然的諸多作品都曾貼上唯美的標簽,但過于經驗化的獨語往往削弱了作品的文學性。其實,審美與現實的生活并不矛盾,現實性與審美性的融合才是文學作品最大的魅力。
(作者單位:遼寧大學學報編輯部)
③邵燕君《由“玉女憂傷”到“生冷怪酷”——從張悅然的“發展”看文壇對“80后”的引導》[J],《南方文壇》,2005年第3期,第40頁。
④⑤⑥⑦張悅然《繭》[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24頁,第211頁,第422頁,第3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