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大師的聲音

張家鴻

《緣·緣》的副標題為“豐子愷我思我畫”，這是一部圖文結合的書。在輯錄豐子愷藝術理論的同時，輔以他的漫畫，這些漫畫作品分為“童心”、“世相”、“物我”、“朋情”四組，且安然有序地穿插在書中，與文字交相輝映、相得益彰。文字傳播真知，漫畫怡悅情懷，借此為讀者營造出一個詩意、真摯、動人的藝術世界。

在《藝術的效果》中，豐子愷寫道：“惟有在藝術中，人類解除了一切習慣的迷障，而表現天地萬物本身的真相。”因而，畫中的朝陽才能“莊嚴偉大，永存不滅”；畫中的牛羊，才會“能憂能喜，有意有情”；詩文中的貧士、貧女，才能“如冰如霜，如玉如花，超然于世故塵網之外”。我忽然意識到，有那么多的文人雅士在偉大的藝術品或文學經典面前，會心生心花怒放或黯然神傷的諸多反應，多半是因為通過偉大的作品瞥見了某些物事的本真面貌。這般情景，是可悲的，因為人們被世俗的亂象所蒙蔽，與真相越離越遠。亦是可喜的，誠如豐子愷所言，當我們用全新至凈的眼光來“欣賞藝術的時候，我們的心境豁然開朗，自由自在，天真爛漫”。對于一顆有超越于世俗之外的追求的人來說，藝術絕對不是可有可無的。

豐子愷還提到，倘若有了欣賞藝術品的經驗累積，人們便會以面對藝術品的心情來對付人世之事。他說，“一味計較功利，直到老死，人的生活實在太冷酷而無聊，人的生命實在太廉價而糟蹋了。”所以，在不妨礙生活的前提下，以非功利的心情來應付人事，“可使人的生活溫暖而豐富起來，人的生命高貴而光明起來”。“溫暖而豐富”是世俗的，“高貴而光明”是精神的，豐子愷先生為我們指引了一條去功利明自我的捷徑。這是捷徑，也是一道溫和的清醒劑，這篇寫于1941年1月20日的文章，至今依然有現實的指導意義。

作為一個在散文與漫畫創作均取得巨大成就的藝術大師，豐子愷不僅有深刻的見解與獨到的思想，其胸中還蘊藏著大的格局，筆下流露出非凡的氣象。這兩方面的要素在一顆純凈透明心靈的牽引下，相互激蕩互相生發后產生的精神財富，擁有穿透時光的生命力。在豐子愷眼中，寫生是不可強求的，“希望滿載而歸的人，其心必斤斤于計較畫幅，勉強取景，勉強描寫，其畫雖多無益”。他認為，可以把寫生當散步看，于自然隨意中捕捉到值得贊嘆引發無限感興的美景，那么寫生就成為欲罷不能的樂事了。由此看來，藝術創作是不能有半點勉強的，勉強而成的畫作，最多只是畫作罷了，沒有任何的藝術感染力。

《藝術的園地》論十二門藝術：書、畫、金、雕、建、工、照、音、舞、文、劇、影，有明白通達的見地，不做勉強之論，娓娓道來，合情合理，讓人信服。行文中也不局限于理論的闡述，讓人覺得高深莫測，反而時時處處地把藝術置于現實處境中做考量，順藤摸瓜地找到其著落之處。在豐子愷眼中，書法因為是實用工具，會被“現代生活的繁忙加以簡筆化，實用化，通俗化；商業競爭又給它圖案化，廣告化，奇怪化……幾乎使它失去了原來的藝術性。”如此局面，說的不就是書法藝術在當下的處境嗎？只是隨著時間的向前推移，書法的處境只會越發糟糕，書法藝術不僅在流通的過程中喪失了藝術性，更在流通的過程中逐漸被拋在時代的身后，已呈漸漸與大眾分道揚鑣的趨勢。

大師者，只是某個專業某個領域的大師，并不是所有領域的大師。古往今來，各行各業都達到大師水準的人尚未出現，以后出現的可能性也不大。豐子愷之可貴在于，雖也在別的藝術領域里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但是不板起正兒八經的面孔，不是帶著師尊的命令式的語氣，而是商量的、委婉的，像在尋求知音出現期待智慧的交鋒一般。這種胸襟是開放的，接納的，不是閉塞的，因而對于豐子愷來說，在發表觀點的同時，也是在尋求一個進步的機會。大師之大，即在于他永遠處于一種進取的心境中，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反觀當下，有許多頂著“大師”帽子的專家學者，在自家領域之外大發言論，做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高傲模樣，且呈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模樣，實在是可笑至極！

在紛繁浮躁的現代社會里，親近豐子愷的作品可得一種無法言說的幸福感。在品讀的過程中，我常常有似曾相識之感，他的好多見解是我原本所認同的。此時此刻，我會不由自主地心生對豐先生的感激之情。是他們那一輩人對藝術深入淺出的真知灼見，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我在他的文字里爬梳著，像是尋到了這些見解的源頭。尋到以后，有如逢故人之感，心中是滿滿的親切。其文字能夠對民眾產生廣泛且長久的影響，其學問與修養的背后所流露的性格必然是親民的、仁愛的、溫和的。譬如他提倡實用美術時說：“這仿佛是家常便菜上撒幾點味精，凡有口的人，大家感覺快美。”

讀豐先生優雅溫潤的藝術隨筆，像是聽一個穿著長衫、留著長須的老者在我面前絮叨著，絮叨的都是言之有物樸實無華的道理，他不強迫你都聽取，又有一種主動吸引你的力量。在獲取了真知的同時，我也感受到了一種促膝談心般的尊重。這種與大師親近的緣分，素來是我所珍視的。在藝術的世界里闖出一片天地的豐子愷還是一個懷抱赤子之心的人，在《美與同情》的末尾他說：“小孩子真是人生的黃金時代！我們的黃金時代雖然已經過去，但我們可以因了藝術的修養而重新面見這幸福，仁愛，而和平的世界。”與《豐子愷我思我畫》有關的點點滴滴，是我心中難以抹去的閱讀印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