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圣瓓
“原鄉人的血,只有回到原鄉,他的血液才能夠停止沸騰。”
漂泊在外的游子,肩上背負的是故鄉的屋檐,眼里閃光的是故鄉的井水。他們張開雙臂擁抱這個燦爛的世界,或半生戎馬,或四海為家,或客居天涯。直到有一天,他們忽然驚訝了——也許是窗下的梅花忽然送來一捧幽暗的清芬,也許是檐下的燕子偶然唱起一支舊日的童謠。他們震顫了,埋入骨髓的情感一下子被喚醒了,這才明白自己早已反認他鄉是故鄉,這才明白自己血管里噴涌的不是這個地方的血液。他們會想到什么呢?想到了深夜稚兒的啼哭,想到了補衣燈的光輝,想到了朦朧于薄霧中忙碌的身影,想到了一雙雙黑玉似的眼睛……漸漸地,眼前出現了一扇門,門里有溫暖的爐火,有瑣碎的家常,有煨好的湯汁,有軟語的叮嚀……再接著,眼里出現了裊裊炊煙,出現了茫茫綠野,出現了縷縷稻香,出現了聲聲呼喚……這時才發現,發現自己成了晴空中一朵折翼的云,而家,正是自己的碧海藍天。
外公曾告訴我,那時的家,那時的中國,是一個雖然貧困卻豪情萬丈的地方。那時的家,不一定是同守一扇窗,而是同守一塊地。“家”與“鄰”的概念,似乎并沒有那么明顯。移居川大之后的他們,夜不閉戶,串門被看作是很自然的事。當時十幾家人共用一個廚房。誰家做了新菜,誰家多了一個水果,誰家燉了豬蹄,不等揭鍋開箱,一群饞嘴的孩子便循著香味,口水滴答地守在鍋前,等著揭鍋之時沾一點油腥。過年更是家中的大事,你家有二兩酒,他家有半斤肉,他家多了幾株蒜苗,他家又做了年糕,家家戶戶團聚在一起,共同守在一個破舊的電視機前看春晚直播。遠處有土火炮的爆鳴聲,膽小的孩子哇哇大叫,喜樂的大人們哈哈大笑。腳下的土地沒有外公童年時的麥浪,卻在露霜的滋養下多了一份瑞澤。矮矮的屋檐下,踩在土地上的人是踏實的。因為有了土地,這苦中作樂的歲月就是那樣的安穩可感;因為有了土地,和樂的家就有了牽掛,有了根系。
外公一直特別熱愛川劇——從童年到晚年,自己也頗有研究,發表了幾十篇文,寫了好幾本書,不遺余力地想要傳播這種快要被忽視了的文化。他說這種色彩濃烈的傳統文化維系的不僅僅是歷史,更是土地與家的溫度。這種擁有濃厚地域特色的文化,走過了幾百年的歲月,在劇目的改變和發展中,保留了“變臉”“吐火”“滾燈”等傳統的藝術形式,始終以率真、坦蕩的姿態屹立于梨園。每當那些角色念著一口川味的戲詞,再配上吱吱呀呀的胡琴,將遠古的故事娓娓道來,我總是想著,只有巴蜀這樣的水土,才能滋養出這樣率直天然的藝術。每當我問外公,為什么這樣喜愛川劇,外公總是笑笑,不說話。不知這是對土地的回饋,還是對家園的堅守。
曾經,面朝黃土背朝天,是勞動與泥土的對話;
后來,訪古覽跡走四方,是腳步與泥土的對話;
現在,醉心戲劇深研究,是文明與泥土的對話。
與泥土的對話,就是和家的對話。
余秋雨曾寫道:“山地的哲學是不舍晝夜,水邊的哲學是不知日月”,他沒有說土地。
土地的哲學是什么?我不明覺厲,但每當看見外公稀疏的白發,看見他刺一樣的胡碴,看見他那雙陷于松弛的臉皮后的、隱含著留戀的眼睛,感受著他那平靜的目光,摸一摸那些書,看一看那些鵝卵石印章,便發現土地和人、土地和家的故事永遠不會完結。
因為土地給予人揮之不去的故土情結,人給予土地荷犁揮鋤的流金歲月。
因為土地給予家生生不息的發展根系,家給予土地揮之不去的悠悠厚味。
(作者系四川省成都七中高2015級學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