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嶺的青檀

唐曉亮

我忽然一下明白，為什么他把山莊以“古檀”來命名了，頑強的韌性是它長盛不衰的象征，特長的纖維是它永葆青春的訣竅，極好的拉力是它千年不朽的秘密啊……

小嶺地處安徽涇縣北面的深山區，一條彎彎曲曲的公路蛇游一樣地通往那里，兩面盡是高山大丘，峰巒起伏，綿延無際。山上綠悠悠的，竹葉婆娑，雜樹叢生。但是，長勢最旺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那些古老的青檀了。青檀是珍貴的鄉土樹種，常年生長于山谷、溪邊、石灰巖山地，樹形美觀，樹皮呈暗灰色，片狀剝落，百年古樹蟠龍穹枝，形態各異，秋葉金黃，季相分明，極具觀賞價值。

或高或矮、或粗或細，奇形怪狀的青檀，大塊大塊地生長于小嶺的山坡上、疏林里、溪水邊、溝壑旁，形成了一道奇異的風景。這道奇異的風景唯小嶺獨盛。即便別的什么地方的山上偶爾有成塊的青檀出現，也不會像小嶺那么普遍、那么茂盛，也形成不了氣候和風景。小嶺九嶺十三坑坑坑有青檀，隨處可見，滿山遍野，并且有的還十分古老，如許灣坑，蒼老遒勁、婷婷華蓋的古檀，竟然已經歷了六百多年的雪雨風霜。

青檀多的地方，溪水就清澈。清澈的溪水自山澗而出，長年不斷，悠遠流長。溪水流到山溝里，經過沖擊、融合，形成了一條條彎彎的河流，縈繞著座座巍峨的高山。因此，小嶺九嶺十三坑給人的感覺和印象是山牽水行，水繞山流，山色峻朗，水色迷人。

然而，小嶺在外影響最大最迷人的不是表面的山光水色，而是內在的品質、韻味。秀麗的山水與漫山遍野的青檀一碰撞、一融合，居然孕育出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書寫奇珍——宣紙。

傳說蔡倫的忠實弟子孔丹，當年就是在小嶺發明宣紙的。相傳蔡倫死后，日夜思念師傅的孔丹，欲造出一種既能長期保存又不變顏色的潔白的紙張為師傅畫像，目的是寄托自己的哀思，并且讓世世代代的造紙人都能記住蔡倫的模樣，瞻仰師祖的風采。為了尋找這種造紙原料，孔丹四處奔波，跋山涉水，幾乎踏遍了崇山峻嶺。一天，他來到安徽涇縣小嶺山區，偶然發現一棵倒伏于溪水中的青檀樹，雖經長期雨水浸泡、腐爛變質，樹皮卻潔白柔軟、極富韌性。孔丹大喜，遂將此樹皮帶回住處悉心揣摩、仔細研究，經過十多年的反復試驗，終于如愿以償，造出了心中想要的紙，即最初的宣紙。

如果說宣紙的發明是偶然的話，那偶然中其實蘊藏著必然。因為小嶺山區遍地生長著青檀，為宣紙的發明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和極為有利的條件。即使孔丹不發明，后來的什么張丹、李丹、王丹、劉丹等也會發明，只不過他捷足先登，比別人發明得更早而已。

當然，優質的宣紙的產生，光有青檀還不夠，還要有好的水源。那么，什么樣的水源才可稱得上是好水源呢？根據《宣紙發明史》記載：宣紙對水的要求，一是水溫要低，水溫低了，紙的膠料才不易分解、變質，這樣既可以減少紙槽植物膠的用量，又能降低水的硬度，使生產出來的宣紙成紙的壽命大大延長；二是水質要清，水質越清，越有利于宣紙的抄造，越能減少成紙的塵埃度，增大成紙的潔白度；三是水中要有豐富的礦物質。小嶺深山區的泉水不僅水溫低、水質清，而且礦物質豐富，可以滿足生產優質宣紙的一切條件。

宣紙發明后，開始在小嶺推廣生產。到了唐代，宣紙的流通與使用已較普遍，并且當作“貢品”進貢朝廷。時至南宋末年，安徽南陵縣一個名叫曹大三的造紙專家，聽說涇縣小嶺是宣紙的重要產地，即毫不猶豫地把家從南陵的虬川遷徙到涇縣的小嶺，并且把眾多的子孫分為十三宅，讓他們分居在小嶺的十三條坑里，以造紙為業。曹大三定居小嶺后，虛心學習當地人的宣紙制作技術，借鑒當地的造紙經驗，兼收并蓄，認真研究，反復實踐，終于試制出了具有劃時代精神和里程碑意義的“連四”宣紙，統領了小嶺全境零散的宣紙作坊，揭開了宣紙生產嶄新的一頁，開辟了宣紙歷史的新篇章。

宣紙注定要與曹氏結緣。曹大三去世后，他的子孫繁衍，后代遍布小嶺全境，并且家家以造紙為業，秉承祖訓，遍植青檀，從而使青檀遍布于小嶺的山山水水、旮旮旯旯。

青檀真是一種了不起的樹，與宣紙結下不解之緣。它的莖皮、枝皮纖維居然是最優質的宣紙的制作原料；它堅實、致密、堅韌、耐磨的品格、習性，使潔白的宣紙“紙壽千年，墨韻萬變”。依據宣紙生產的需要，小嶺每棵青檀的樹枝，時隔兩至三年就要砍伐一次。秋天砍伐，來年春天，被砍過的樹枝的疤口又能長出新枝，并且還不止一枝，往往是一生二、二生四……青檀是小嶺宣紙的生命之本。

從此，小嶺的宣紙生產規模日益擴大，出現了日新月異、欣欣向榮的景象。“山里人家底事忙，紛紛運石迭新墻。沿溪紙碓無停息，一片舂聲撼夕陽”，清代詩人趙廷揮的名詩《感坑》，幾乎道盡了當時宣紙生產忙碌和繁榮的景象。直到今天，分布在涇縣各地大大小小的數百個宣紙廠家，仍然以曹姓為主，而小嶺尤甚。因此，我們一談及宣紙就必然想到小嶺，一想到小嶺就會記起曹氏，宣紙無形中被打上了深深的曹氏烙印，甚至有時我們會不自覺地稱宣紙為“曹氏宣紙”。

宣紙在小嶺生產、發展、興盛，小嶺對中國文化，不，對世界文明的貢獻實在太大了。毫無疑問，它定會被載入中國文化的史冊，書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也定會嵌進人類文明的典籍之中，閃耀著奪目的光彩。這么想著，我在小嶺深山區的旅行意義非同一般，腳步變得沉重起來，尤其當看到隨處可見、屈曲向上、蒼老遒勁的青檀時，這種感覺就特別明顯、強烈。難怪小嶺深處開辟了一個山莊即命名為“古檀山莊”了。山莊的總經理曹一玉，只有二十多歲，瘦瘦小小的，看上去“貌不驚人”。雖然年輕單薄，卻很精明強干。他抽出時間來陪我轉悠，邊走邊聊，說自己是地地道道的曹氏后裔，為曹大三第二十七代傳人。并說，剛從父親的肩上接過這副擔子。我說，別急，萬事開頭難，時間長了就好了。他說，雖然壓力很大，但有信心把山莊搞好，決不給祖宗丟臉。當說到自己的設想和山莊未來的規劃時，他目光堅定，兩眼發亮……我忽然一下明白，為什么他把山莊以“古檀”來命名了，頑強的韌性是它長盛不衰的象征，特長的纖維是它永葆青春的訣竅，極好的拉力是它千年不朽的秘密啊……而它腳下的土地即是小嶺，根深深扎在小嶺的山水里，生命卻悄悄融入悠遠流長的宣紙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