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極具知識分子氣質的女作家,方方歷來十分關注知識分子題材,就像她自己所說的:“當我寫知識分子生活時,感覺有一種沖動,有一種情感力量在里面,因此與市民題材的作品相比,我更喜歡《祖父在父親心中》《烏泥湖年譜》這些作品,那些人物是我的親人,我身邊的人,所以寫起來用的是心和血,其中很微妙的情感在這種狀態下會比較敏銳地體現出來。所以要說起來,這些小說更接近我為內心寫作的原則。”本文探究了方方小說中父輩知識分子的悲劇原因:既有來自外在的因素,無處不在的政治高壓;也有來自內在的因素,來自至親好友的傷害是始料不及的錐心之痛。
方方小說中的父輩知識分子形象,包括《祖父在父親心中》的父親、《烏泥湖年譜》中一大批水利專家,如丁子恒、蘇非聰、皇甫白沙、林嘉禾、孔繁正等,以及《言午》中留洋博士言午、《金中》那位“李四光的學生”金中等。他們或出自國內北大、清華、南大、交大等名牌學府,或留學蘇聯、歐美,學識淵博、術業專精,是新中國第一代知識分子。這些人物形象是方方十分熟悉的,可以說,就是她的父親以及父親的同事,她稱之為叔伯父的熟悉面孔。
20世紀50年代中期,在黨中央三峽工程的號召下,父輩知識分子一個個滿腔熱情充滿活力,他們毅然放棄了北京、上海、南京等大都市生活,一頭扎進三峽工程的科研考察、論證立項的事業中,一起安居在“烏泥湖”這片鄉野沼澤地。然而,隨之而來的是一系列政治運動:大鳴放、定右派、拔釘子、掃白專、學哲學、洗腦筋、學《六十條》、反蘇修……,一大批才學之士,被打為“右派”,身心飽受摧殘。只因為一句“右派不是拉比例尺”的言論,睿智灑脫的蘇非聰被打成了右派,遣返回鄉;敢于批評權威、恃才傲物的孔繁正精神頹廢了;開朗直爽、堅忍不拔的皇甫白沙意志徹底瓦解了;滿腹才學,詼諧幽默的劉格非瘋了;沉默內向,只想做一件有用的工具的吳松杰自殺了……
走近那一段歷史,人們不難看出造成父輩知識分子悲劇的原因與當時的時代、社會有著密切的關系。
一、無處不在的政治高壓
那些荒誕的歲月是極左路線占上風,國民經濟停滯不前,知識分子逐漸失去話語權和思想權、身心被徹底改造的年代。正如方方所說:“我覺得父親這一代知識分子都是處在心理畸變過程,一直到現在。沒有幾代人是很難扭轉過來的……當時的知識分子能反抗嗎?反抗就要被殺,而且還要株連親人。你說是被殺偉大,還是含辛茹苦、忍辱負重偉大?你很難判斷……改造,在中國是個非常重要的詞,它可以讓人從骨頭里面改過來。”這種政治高壓對父輩知識分子的影響是極其深遠的,造成了他們心理的畸變、人格和精神的萎靡不振。
《祖父在父親心中》寫到一個細節,父親把頭發剃得很短,每天晚上在房間里小小的空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坐飛機”,并讓“我”檢查他的動作是否規范。父親很認真地說:“平時多訓練訓練,到時就不會吃太大的苦頭。”父親這樣練習也只是想為自己盡可能地保留一點點尊嚴。揪斗的一天卻遲遲沒來,那種等待對父親而言完全是一種折磨。雖然躲過了這一劫,他卻沒能躲過搜查關。因此,方方也感慨道:“我想或許父親在祖父的位置上時也一定會如祖父一樣向日本人揚手一指。而祖父在父親的位置上也難說不會如父親般寫出一摞一摞的交代材料。”
如果說,面對日寇,祖父能夠做到義正辭嚴、威武不屈、從容赴死;面對政治迫害,父親只能戰戰兢兢、逆來順受、茍且偷生。那是因為祖父面對的是敵我分明、是非分明的敵我陣營,父親面對的卻是無處不在又無法設防的人民內部至高無上的“威權”,以及必須絕對服從的律令。因為不服從,不僅自己會遭罪,甚至親人都會被株連。死,或許是相對容易的,但活著是比死更艱難的事情,長期的、無休止的、毫無原因的精神壓制,已經將父輩知識分子折磨成了精神呆滯且絕望的木偶,他們在精神上已經枯萎、死亡。生之不能,死之不得,正是父親那一代人所處的生命困境。
即便是“文革”結束后,國家為知識分子平反,恢復他們的地位和待遇,這種影響也沒有消退。例如,《幸福之人》中從勞改農場回來的林可也住進學校安排的招待所時,面對舒適的生活環境,他感到誠惶誠恐,疑心其中別有陰謀,以致晚間噩夢不斷,每分鐘都心驚肉跳,如臥針氈,如履薄冰。看到臭氣熏天、屎尿遍地的廁所,他就條件反射地尋找掃帚及沖水管,以職業清潔工的水平迅速地將廁所沖掃干凈。他臉上永遠謙卑的笑容使但凡同他交談過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生些憐憫和厭惡。
《言午》中被誣陷坐了13年冤獄的留洋博士言午在平反后,對于名譽地位和待遇居然都不想要,反而是“紅色的垃圾車使他感到快樂”。也許之前只是為了讓那些曾經誣陷過他的人內疚、無地自容,之后卻變成了一種習慣、一種不由自主。他只想這么平平靜靜、穩穩當當地過完一生。曾經那么鋒芒畢露、才氣過人的博士就這樣被毀了,令人扼腕嘆息。
二、始料不及的錐心之痛
如果說,時代和社會是造成父輩知識分子悲劇不可避免的外在因素,那么來自同事、朋友甚至是親人的傷害則是始料不及的錐心之痛。
《烏泥湖年譜》中有幾個情節非常真實地展現了這種情形。1957年,在如火如荼的反右派斗爭形勢下,“父親”丁子恒昧著良心揭發自己多年相知的老同學李琛明,使得對李琛明的批判當即升級。盡管其中有著迫于無奈、謀求自保的成分,但這是造成李琛明被打成右派的直接導火索。
1966年,文化大革命正式開始,斗爭進一步升級。工程師李昆吾居然成為了烏泥湖第一個被游街的人,而寫大字報揭發他的正是他的親生女兒李書愛。游街時,在經過女兒家時,李昆吾突然敲了一下鑼,高聲喊出了他的第一聲:“我是地主加流氓李昆吾!我有罪!我罪該萬死呀——”這叫喊聲沙啞而悲涼,震撼人心,宣告了他們父女之間親情的結束。
而僅僅因為一首《請好好用我》的詩,沉默內向的工程師吳松杰被關進地下室,沒完沒了地寫交代。為了同他劃清界限,他的妻子同他離婚了,兩個兒子也與他斷絕了關系。他已經失去了人的尊嚴,他的痛苦無詞語可形容,無言語可表達,活著比死還要痛苦。最終,他從高高的煙囪上,縱身一躍,血濺當場,極其慘烈。不可否認,來自親人的傷害是壓倒他求生欲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結語
人類的生存是什么?弗羅姆在《尋找自我》一書中說:“一切生命的本質在于維護和肯定自己的生存。”哲學家認為,求我幸福,事實上,求我幸福不僅是生存問題,更是人性問題,馬克思稱它為“自由的自覺的活動”。方方曾說過:“人本來都有正常和美好的生存方式,只不過有些后天的因素改變了人。這些因素既包括外界的原因,比如生活環境,也包括人自己的弱點將人的生存方式變得近乎冷漠和殘酷……改變人的因素其實就是兩方面。”在方方的小說中,人們看到父輩知識分子悲劇產生的原因不僅包括外在的環境因素,如無處不在的政治高壓,也有內在因素,如至親好友的傷害,那才是真正始料不及的錐心之痛。在改善社會環境、提高生存質量的同時,人們更應該注重人性的合理引導,只有“揭出病苦,才能引起療救的注意”,這也正是方方對人性的探索意義之所在。
(湖南益陽廣播電視大學)
作者簡介:晏淑君(1977-),女,湖南益陽人,講師,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基金項目:本文系益陽市社科聯課題“論市場經濟對知識分子人格精神的解構與重塑——以方方、閻真小說為研究對象”(項目編號:2016YS49)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