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
中國文化,用“華夏文明”來命名,本身就是一種象形思維的聰明。
單從字面來看,華者,花也。夏者,一只斑斕的獸皮。如此,華夏二字,從字形上就在詮釋著一份文明的特質,簡而化之,可謂花紋與獸紋。
這其中,華所喻示著的是中原的農耕文明,采摘為業,安適、悠閑,故而尚靜。夏所喻示著的是游牧文明,馳騁狩獵,血性、追逐,故而尚動。如此,一靜一動,一雅一烈,相容相吸,故成華夏。
用了這樣的觀點,順著地圖上的那條狹長的走廊看過去,這塊如此富有曲線美的土地,妖嬈而又曼妙地在“華”與“夏”的衣襟上系上了一條婉約的絲帶,由此,文明在這里混血,文明在這里閃現出一種斑斕的面目——于是絲綢上閃爍的光影,瓷器上漂浮的寫意,佛臉上的大派雍容,洞窟里前世與今世的欲望與超脫,還有那飛天的幻影啊,那駝鈴的叮當;那崇山間的客棧,那亡命天涯的刀客……這一切的一切,無不在詮釋著這塊土地上的血脈與烈性。還有那些綿延的山,那些綠了黃黃了荒的大漠啊,孤煙直,落日圓,地老又天荒著。這樣的地脈,生產出生命,那生命必得是韌著;生產出文化,那文化必得是炫著;否則,怎么對抗得住這自然強大的氣勢?也如此,再沒有什么會像這塊土地上的事物那樣,別有那份健氣勃發的颯爽之氣——是一份血性而斑斕的特質。表現在文化上,那氣質里便多了一份激蕩與朝氣,有一種蓬蓬勃勃的生機在里面。
這種感覺與印象的引發,是來自于陶器,絲路上的陶器。
甘肅的陶器,頗有些大名鼎鼎。從類屬上看,當歸了馬家窯文化,屬于陶器的鼎盛時期,故而那作品是那種有著極強的時空之感,極易引發出曠古幽思的那種。這種情懷,再配以甘肅特有的翠的山、碧的河、藍的天、白的云、曠的野——簡淡而空曠的自然生態,配了那些伊斯蘭風格的色彩與裝飾——把色彩用得如此的喧嘩本也似乎是為了對抗一種曠古的靜謐,就仿佛是特有的一個氣氛。是可以用來配了陶器,以及它所衍生出的神秘之感的那種氣氛。
說到陶器,我們的祖先對其仿佛有一份特殊的喜好,品種繁多,多處可見,本也不見得稀罕。但絲路上的陶有它讓人稀罕的地方,是一份特質——對美的那份獨到的理解與表達,于“形而下”的器具與“形而上”的哲思之間的那份很適宜的處理,這使它別具了一份魅力。
這份魅力,首先體現在它的詩性氣質上,體現在它對形態之美、裝飾之美的追求上。
看一只古陶罐靜默在光線里,本身是一件很耐品的事情。尤其這件陶器有著極富韻味的線條與形態。那是一件叫“甕”的陶器,腹部極度地隆起與突出,卻并不臃腫,腰間有兩耳,似乎在彰示一份認真的聆聽,又因了這聆聽的姿勢的用心,就更添一份靜謐的古雅之氣。那樣的一件叫了甕的器具,仿佛需要一個圍著花布圍裙的姑娘頂在頭上,裊裊婷婷地走過野花灼灼的集市,芳香的背影會讓一條喧鬧噪雜的集市淪為背景,多么芬芳的姑娘!這集市應該是那個叫斯卡保羅的集市吧?這時光,應該是那樣的一個散著紫色迷霧的早晨吧?而這一件,要小巧些,淺一些,是一只叫“罐”的器皿。似乎有點像魯本斯畫中那個豐腴新鮮的女子傾出泉水的那只陶,抑或是適宜了一個臉蛋紅撲撲的姑娘,包著藍印花布的頭巾,沿河取水,抱罐而歸,恍惚間打了一個照面的那件?還有那種叫了壺的,氣質上似乎淳樸家常一些,簞食壺漿,裝了漿水,田間地頭,是尋常日子里的溫暖。而瓶,似乎要貴氣了,細而高挑著,擺了來看……
這樣的一群陶,盡管光芒似乎已經收斂進了歲月的深處,但它們呈現出的那種形態之美,有一種安詳而嫻靜的氣度,有一種渾融而恰當的圓潤。仿佛是一群女人的身體,如此的豐潤與飽滿,如秋后累累的果實,洋溢著生命的喜氣洋洋。
這樣地來塑造著形態之美,想來是一種古老的原始的審美眼光,里面有著對飽滿豐腴的極度偏愛,對曲線的刻意逢迎,對生殖的極度崇拜,對感官的激情渲染。因為想來,摶土造型,本是一種極有意味的形式。西方宗教里,上帝取亞當的肋骨捏出了夏娃。東方傳說里,女媧摶土造人——土與人的血肉似乎天生地有著一份相通。于是,那個摶土的過程,本身就包含著一種創造的快感,一種生命被塑造的欣喜。于是我想,當一個工匠面對著一件陶坯時,那感覺應該像極了捧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像極了捧著一根肋骨去再造一個生命,而且這個生命與自己血肉相連。也許正因了此,那些陶器會呈現出一種女性的氣質——這是一群男人眼中的女人,一種旋轉而造就的初生,秀美而潔白。
想起那部經典的美國電影——《人鬼情未了》,女主人公莫莉專注地做著陶藝,男主人公山姆在身后相擁,陶坯癱塌成泥……從新來過,旋轉的木輪,細高的陶坯再次成型。塑造、創造、激情、短暫相擁的愛情、人與鬼的相隔……旋轉,眩暈……oh,my love,my darling……深情的滲入靈魂的曲子響起,淹過來。此時此景,也許再沒有什么,能像一個制陶的過程那樣可以詮釋那種水乳交融生死也相容了的愛情;也許再沒有什么能比得上陶器,以它的隱喻與象征,詮釋這冥冥之中的感知。
是的,這世界上有很多事物是充滿著靈異的,比如說生命、存在,還有愛;比如說時空、永恒,還有靈感;很多是沒法解釋的存在,以它特有的方式在拒絕著理性和凝重,在釋放自由與自如。這樣的一種方式或存在,如同一個隱喻或者象征,它存在,便不復只是一個形體的存在,就像一只古陶器沉落在時光里,總有一些靈性的氣質閃現。
而造出這件靈性之物,需要有好的技藝與眼光,更要有好的情感。據說,一個好的工匠的境界是:心里有陶,目中無人。只有投入全部的身心,葆有純粹的情感,那陶才會具有靈性與神采——中國的器物文化里就這點好,它們有著一種神奇的力量,能在最低的層面上完成一種功用性的功能,同時又能在精神的層面上葆有一份升華了的境界。這真是一份奇妙。
是的,當萬物有靈,當世界不僅僅是一個功用性的存在,當一個精神的世界被創造出來并且被敬畏著,還有什么能阻擋得了那個亙穿千古的目光?還有什么能阻擋一個走向永恒的愿望?
有時候我們真的不得不嘆服這種靈性,和這種靈性身上的力量。尤其是當人類陷入一種技術與科技的操縱中,當世界已經物化成一個生硬的存在,我們是否看到了一種來自遠古的呼喚與冥想,聽到一種心靈的節奏與韻律?endprint
只有踏上了這個節奏與韻律,那些美麗的陶的形體,才會以一些旋轉的曲線呈現一種生命的律動。也只有踏上了這個節奏與韻律,那些陶上斑斕的花紋,恣肆著血脈賁張的狂野,而呈現出繁復與華麗的氣質,才有一種與天地共舞了去的虎虎生氣。
前面說過,較之華族,夏族的文化特質是動感血性的,這份特質,在甘肅陶器的紋飾上就有著極其淋漓盡致的表現。
粗獷的線條,豪邁的筆意,大手筆的圓圈,旋轉感,這似乎是甘肅陶器紋飾的主旋律。這種風格馬上會讓人聯想到印象派大師梵高的《星空》,那種旋轉感,那種天地相依相融的通一感,那種人仰望星空的敬畏感,那種有一種神秘的力在駕馭時空的宏大感,與甘肅陶器上的紋飾,穿越著時空,有一種不謀而合的感應。我想這種感應應該來自于一種相同的精神氣質,一種可以融化不同時空不同種族不同文化的精神氣質。是來自于一種承載著冥想與哲思的心境與追求。
當天空雷霆滾滾,當閃電撕裂天空,當大雨傾盆、天地混沌一片,這些天地間的生民,以他恐懼而滿含敬畏的眼睛望著天地,靈感同時降臨。他們以生命之初的眼睛,看到了這種激烈的沖撞之中蘊含著的力量以及生命的誕生過程,他們又仿佛通靈一般地感知著生命誕生與生長的疼痛與欣喜。從某種意義上,他們都是詩人,是通靈者,是靈性的存在,是通曉宇宙秘密的哲人。他們把這種力量視為神明而頂禮膜拜,由此,一種原始而天然的宇宙觀,與一種充滿詩意的哲學思考,以線條的形式在表達,在宣泄——那些舞蹈著的花紋啊,那些飛舞著的線條!
天地氤氳,萬物化生。
陰陽至和,云化雨生。
剛柔有體,以通神明。
頭上的朗朗天空寓意神明,雷電云雨喻示生命不息,天地化育萬物的欣喜,要以一種虔誠的態度去歌頌。于是,化形于罐,那些飛舞的線條,是雷聲與閃電的舞蹈;那些綴滿紋飾的陶器,包容著我們寄身于此的時空。于是,一件陶藝的成品就是一種對宇宙的言說,多么讓人驚奇的言說——多么神秘而神奇的言說!
當然,這種蘊藏在花紋里的哲學氣質,不只體現在這些動態感十足的如雷的圓圈紋與如閃電的鋸齒紋上,還有一種看上去簡練一些的“回”字紋,也有著一種通透的明慧。不同于那些對曲線的癡迷,回字紋飾更多的是用一種直接的線條,陡直的拐彎,剛硬而絕決,這是一種更為直接的表達,甚至去掉了修辭,只說事情本身。回,封閉、循環、歸一,又看不到始終,思維里的明慧里其實有著通透的悲哀與悲涼。
歡快一些的倒也有,比如那個很著名的舞蹈紋,一群舞蹈著的人,手拉手,扭動身軀,動感、釋放、單純,他們被一種神奇的節奏控制著,以致有一種飛騰之感在產生,輕盈的飛騰,可以走出軀體的羈絆,成為符號的那樣一種飛騰;被神秘的巫術力量與強大的精神力度而控制的飛騰。
還有一種,就頗具生活情趣了。不像上面的那些有一種形而上的氣質,看上去寫實的成分要多一些,是一種叫“人神紋”的,繪著一個寫實的人臉,手腳是比較符號化的蛙形,但身體的表現卻很詭異,仿佛是披著件披風,也仿佛是一對如蟬翼般透明的翅膀,一個長著翅膀的人!一個要飛的人!——多么稚氣天真的思維,又是多么新鮮的喜悅!
還有一個場景,似乎更寫實一些,是一個播種的人,好看的是那種子,極其夸張地碩大著,揚了滿天,有一種膨脹的感覺,種子生長的感覺——多么豐沛的金黃色的快樂!
當然,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有水波紋的奇譎之氣,菱形格的雍容華貴之感;還有魚紋的滑膩自如,網紋的精細跳躍……這些紋飾,它們飛奔相舞,它們粗細相剛,它們交錯對比,它們以一種充滿律動感的節奏,在傳達一個種族血液里的烈性與活潑,快樂與強健。
也正是因為這些形態與花紋,這些情感與感悟,這些活潑與剛健,一件陶器在獲得一種生命的氣息,在超越它的實用的功能而具有了審美情愫與哲學思考,于是形下之器與形上之道如此渾融地成為了一體。
一件陶器籠罩在時間的光暈里。奓,朝天敞開,這是一個吸納的姿態;大肚,包容相囊,這是一種容蓄的樣貌。如此,也許再沒有什么可以像一只古陶器一樣,如此生動而象形著時間感與空間感。也許再沒有什么可以像一件古陶器一樣,既是承載之器,又是靈性之皿;既可外秀于形,又能內涵于質。
在一群古陶罐間行走。當我們相望,我們的眼睛也許會迷失于時間的曠野;當我們駐足,我們的腳步也許會停滯于空間的荒涼。當我們抬眼一望,當看到一只只古陶罐沉靜于時光之塵,它們的身上有經火淬煉后的冷靜,有蒙塵打磨后的超然。當它們以一種高蹈著的精神、舞動著的靈性于時光中脫穎而出,實際上,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血肉豐滿的生命——承載著文化的特質,承載著生命的精華與精神,在為那些美而癡迷,為那些神靈而舞蹈,為那些生命之為生命本身的光彩而絢爛,為那些偉大的創造而呼喊和高歌。
如是,陶,可觀。觀之如觀女人,如觀自然,如觀宇宙,如觀生命,以及生命的斑斕光彩。
如是,絲路觀陶,是美的巡禮,亦是關于生命的哲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