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出世俗的樊籬，走向藝術的至境

張越

在滿地都是六便士的世界里，唯獨他抬頭看見了月亮……

看了《人性的枷鎖》與《月亮和六便士》，我迷上了毛姆。大多數作家的書，即便是諸多經典之作，讀完也就完了，但是讀完毛姆的書，你會感覺回味無窮。因為毛姆對人性的挖掘太深入了，對人物的塑造也太立體、太個性化了，他對社會觀察的視野也極其廣闊，所以讀他的作品，就好像一場尋找寶藏的探索之旅，每讀完一遍，你都會找到許多閃閃發光的寶藏，但是你似乎永遠也無法找到全部。這也正是毛姆作品的迷人之處。

“月亮”和“六便士”，如何抉擇？

《月亮和六便士》，單是書名，就已經讓讀者浮想聯翩。

六便士是英國價值最低的銀幣，而月亮則高高掛在天上，終日讓人們仰慕。兩者都是圓形的，都閃閃發光，但本質卻完全不同，它們分別象征著理想與現實。

實際上，毛姆之所以用這個名字命名這本書，還帶有開玩笑的意味。曾有一位評論家說，《人性的枷鎖》里的主人公（菲力普）像很多青年人一樣，終日仰慕月亮，卻沒有看到腳下的六便士銀幣。毛姆喜歡這個說法，就用《月亮和六便士》作為下一本小說的書名。有趣的是，評論家的話似乎對“月亮”帶有一定的諷刺意味，然而毛姆在寫《月亮和六便士》的時候，卻仿佛是在擁護“月亮”（即理想）。理想與現實，到底如何抉擇？這是讓人深思的問題。雖然毛姆在這部小說中給出了一個答案，但這個答案并不適合所有人，因為并不是每個人都像故事的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一樣，是個天才。

說到這里，不得不簡單說一下故事的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

思特里克蘭德的原型就是著名的印象派畫家高更。很顯然，思特里克蘭德比高更本身更加有血有肉，為了突出藝術家的個性與才情，毛姆將其塑造成了一位不通人情世故，不食人間煙火的藝術天才。

“出走”是思特里克蘭德最終成為一代偉大藝術家的起點。在此之前，他是一個英國證券交易所的經紀人，有著穩定的職業和美滿的家庭，一直過著循規蹈矩的生活。在別人眼里，他是一個“無聊”的人，但忽然之間他迷上了繪畫，像“被魔鬼附了體”，突然棄家出走，到巴黎去追求繪畫的理想。

巴黎并不是思特里克蘭德“出走”的終點。雖然他的肉體在異國飽受著貧困與饑餓的煎熬，而且為了尋求表現手法，他的精神也在忍受著痛苦的折磨，但他對此卻不屑一顧。之后，他又做出了一系列讓人所不能理解和原諒的事情，甚至釀成了他人死亡的悲劇，但思特里克蘭德卻絲毫沒有悔意，可見他在人類情感上的冷漠已經到了極致。即便如此，思特里克蘭德依然讓人恨不起來，正如文中所言：

“在我看來，藝術中最令人感興趣的就是藝術家的個性；如果藝術家富有獨特的性格，盡管他有一千個缺點，我也可以原諒。”

最后，思特里克蘭德離開了文明世界，到與世隔絕的塔希提島上，在那里，他終于找到了靈魂的寧靜和適合自己藝術氣質的氛圍。他和一個土著女人同居，并創作出了一幅又一幅驚世駭俗的杰作。在他染上麻風病，雙目失明之前之前，曾在自己住房的四壁畫了一幅表現伊甸園的偉大作品，但在他去世之前，竟命令土著女人在他死后將這幅畫付之一炬。

這一幕是小說的一個高潮，是極富畫面感的：大火在人跡罕至的原始部落里熊熊燃燒，沒有人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只能任憑大火吞噬掉一代偉大藝術家一生中最為杰出的作品……這樣的場面如此讓人心痛、惋惜！

思特里克蘭德的確是一個“瘋子”，就算死了，他的瘋狂依然不能停止。他為什么這樣做？毛姆給了我們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這個答案甚至顛覆了我們對于藝術、甚至是對于理想的認知：

“他像是一個被什么迷住了的人，他的心智好像不很正常。他不肯把自己的畫拿給別人看，我覺得這是因為他對這些畫實在不感興趣。他生活在幻夢里，現實對他一點兒意義也沒有。我有一種感覺，他好像把自己的強烈個性全部傾注在一張畫布上，在奮力創造自己心靈所見到的景象時，他把周圍的一切事物全都忘記了。而一旦繪畫的過程結束——或許并不是畫幅本身，因為據我猜想，他是很少把一張畫畫完的，我是說他把一陣燃燒著他心靈的激情發泄完畢以后，他對自己畫出來的東西就再也不關心了。他對自己的畫兒從來也不滿意；同纏住他心靈的幻景相比，他覺得這些畫實在太沒有意義了。”

這段話值得人們深思，它讓我們意識到，或許我們的理想本身，并沒有我們追求理想的過程更有價值。畢竟，“世界上只有少數人能夠最終達到自己的理想。”

理想與愛情，能否兼得？

整部小說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只是關于理想與現實矛盾的思考。作者通過對思特里克蘭德夫婦的塑造，也揭示出了理想與愛情的矛盾，以及男人的愛情觀與女人的愛情觀的矛盾。

思特里克蘭德從一個循規蹈矩的人，突然間為了理想而棄家出走，從此不食人間煙火，這顯然是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而致使思特里克蘭德走向這種極端的，表面是生活與藝術、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實際上也是男人的愛情觀與女人愛情觀之間的矛盾。

毛姆用辛辣諷刺的語言揭示了男人的愛情觀：

“一般說來，愛情在男人身上只不過是一個插曲，是日常生活中許多事物中的一件事，但是小說卻把愛情夸大了，給予它一個違反生活真實性的重要地位。”

“作為墜入情網的人來說，男人同女人的區別是：女人能夠整天整夜談戀愛，而男人卻只能有時有晌兒地干這種事。”

與思特里克蘭德形成鮮明對比的，就是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她雖然只是一個次要人物，但她的存在是極其重要的，毛姆對這個人物的塑造也頗為巧妙。

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女人，她舉手投足都十分典雅，面容和藹可親，家務做得井井有條，她不僅是一位賢妻良母，她還特別關心孩子。按理說，這樣的女人一般會有一個和美的家庭。但她也有一個弱點——她竟然完全不了解與她生活在一起的丈夫，更準確地說，她并沒有想象的那么了解男人。她認為丈夫是有了新歡才出走的，她根本沒想到，她的丈夫竟然為了心中神圣的理想“畫畫兒”而離開，她甚至不知道她的丈夫會畫畫，或者有畫畫的天賦。不過，思特里克蘭德太太還算是聰明的女人。當她意識到自己的丈夫為何而離她而去之后，她徹底絕望了。她知道，如果丈夫是與人私奔，他早晚都會厭倦，那么她可以原諒他。但如果是為了理想，一切就都完了——她可以是一個女人的對手，但是和“理想”較量起來，她就無能為力了。

其實，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無數的選擇，但任何一個單一的選擇都很難支撐起你的整個生命，除非你是思特里克蘭德——一個瘋狂的、孤獨的天才，在滿地都是六便士的世界里，唯獨他抬頭看見了月亮。

當我第二次讀完這部小說的時候，我合上了書，回想思特里克蘭德的一生，不禁感嘆，就像毛姆所言，雖然他做了很多可恨的事情，但他依然很偉大。因為他能為了理想而勇敢地沖出世俗的樊籬，走向藝術的至境。endprint